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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我们就要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月娘回来了。

我看着她,很为自己骄傲:我没有白等,她没有辜负我。

我们成了难民,要跟着政府向山里逃亡了。

出门前,奶奶又一次跪拜了菩萨。她流了泪:

菩萨,我们要去逃命了。我们家现在摊上了难,我不怪你。只求你保佑我们一路上不要遇见日本鬼子,全家人都能活着回来。

我们锁了院门就随镇上的人出发了。

月娘和刘妈都背了铺盖卷和包袱,我和母亲身上也各系了一个包袱。铺盖卷里是几床被褥,包袱里是几件衣服和一些干粮,还有杨师傅上次带来的一包卤肉。此外,我们每人身后都背了一把伞。

政府的人交待,山里晚上冷,要多带一些铺盖御寒。

母亲说:

多带一些银元吧,穷家富路,到救急的时候心不慌。

奶奶说:

带钱怎么花?给野鸡、野兔?

刘妈说:

外出逃难人的嘴最要紧,多带几副碗筷倒是真的。要是真没了吃的,就知道碗筷的用处了。

奶奶看不起刘妈叫花子的习性,瞪了她一眼:

碗筷是在家里用的,出去用不着。你放心,我们不会去要饭的,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其余东西都落在家里了。

一些东西也只能落在家里的。这我是知道的,还是在不经意中看到的。

说起来,奶奶起初不肯走,却一直在为走准备着。

早在哥哥、姐姐走的当天夜里,我被尿憋醒。

我迷糊地下床,却怎么也找不到夜壶。可能是昨晚月娘在厨房忙累了,把放夜壶的事忘了。

屋里的蜡烛也找不着了。

我摸着黑走到院子里的厕所小解。事后我出了厕所,就见堂屋的门突然开了,母亲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怀里还有一个木匣之类的东西。

那东西似乎很沉。她剧烈喘息着,弓着腰,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走下台阶,还回头朝堂屋望了一眼。

母亲的诡秘,让我睡意全无。

我一动不动站在厕所门口。不知怎的,我异常镇静,没发出一丝声响。我感到她怀中东西是她的命,她以虚弱的身子在做着一件隐蔽的事。

奶奶也悄然走出堂屋,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铲——不是爷爷给我买的那把小铲子,是一把大铁铲。

两人一前一后,幽灵般朝后院走去。

木匣子?铁铲子?她们这是要做什么呀?

我突然明白了——她们是要在后院找个地方掩埋那个木匣子。

木匣里装的什么?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诡秘?

我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木匣里莫非是金银首饰?

我愈想愈肯定。记得有一次爷爷和父亲从外面回来,恰好我放学回家。

看到院子里的两匹马,我就知道是他们回来了。

我便兴冲冲进屋找父亲,想知道这一次他为我带来了什么礼物。

可我进了几个屋都不见他,也不见爷爷。

我遇见了月娘,她指了指爷爷的会客厅:

他们都在里边呢。

我一路跳着跑到了客厅,竟忘了提前禀报,径直推门闯了进去。没想到这下闯了祸。

我看见爷爷、奶奶坐在桌子的两边,父亲坐在爷爷一旁,奶奶正把桌上的一堆金银珠宝首饰往一个木匣里装。那木匣和月娘屋里装针线的纸盒大小相仿。

正午的阳光照进屋里,那些首饰色彩斑斓,煞是好看;那几块金条,方正有矩,耀眼无比。

我从未见过这些宝物,以为是父亲带给我们的礼物呢。

突然爷爷狠拍了一下桌子,对我呵斥道:

混帐东西,谁叫你进来的?

他从未对我如此发火。花白胡子溅上了吐沫腥,额头鼓出了青筋。他生气的样子竟如此粗陋。

他又责怪奶奶:

我们不在家,你们是怎么教育他的,成何体统!

我不知犯了什么错,委屈地哭了。父亲见状,急忙起身将我领出了屋子。

过后,父亲悄悄告诉我那是些金银首饰,是一家人的财富,不是小孩子的玩具。

他还告诫我,这些东西比银元还金贵,千万别告诉别人。

那次我从大人们的态度里知晓了,他们不希望我看见那些东西,就像今晚。

今晚,母亲怀里抱着的是那些金银珠宝首饰么?

母亲和奶奶的影子在西墙的尽头消失了。

院子里静静的,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现在只有我,还有头顶那轮圆月。

一阵冷风吹来,我身子哆嗦了一下。想着被窝的温暖我便打算回屋睡觉。

可是我走上台阶,望着幽黑的堂屋,一股好奇像钩子一样抓挠着我。

我要去看看,我要证实我的猜测。

我踮着脚尖走了回来。等走到屋后墙角,我终于听见了铁铲挖土的声音。

我探出头,就见在一颗银杏树下,奶奶正大口喘着气挥铲挖土。

一会儿,她累了,停下来直了直腰,挥手擦了把额头的汗。

母亲小声说:

让我挖几下吧。

你不行的,我挖得快,马上就好了。

奶奶又躬下身,继续挖着。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

我看可以了,够深了。

奶奶擦把脸上的汗:

不行,再深一些。我们一家的性命都在里边呢。

我明白了。

我没有打扰她们,默默转身,回屋继续睡觉了。我希望她们以为我一无所知。

以后这些金银珠宝首饰真成了我们的救星。这是后话。

我们走过街巷,穿过石桥,来到了大路上。

逃难的人先是三三两两,后来就成群结队,上了大路就成浩浩荡荡了。

我发现逃难的人里多是外地人。小镇人上了路如小溪汇入了大海,迅疾不见了踪迹。

从没有见到这么多人,就是过年的庙会也没有这么浩荡的人流。

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各样的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各种的车,汽车、马车、手推车,自行车;各样的声音,哭声、叹息声、喇叭声、吆喝声;还有猪、牛、羊都汇入了同一股洪流中。一样的恐惧,一样的茫然。

我们被这股洪流包裹着。我们一路的叹息、抱怨、谩骂被这洪流淹没。没人理你,大家都自顾亡命。

人们虽摩肩接踵,可彼此冷漠疏离。倘有人倒地毙命,就是引起星点哭嚎,也如一阵微风吹走了灰尘,过后留不下半点痕迹。

死原来这样轻贱。

我们跟着前面的人走,后面的人跟着我们走。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山坡、沟壑、田埂、树林,都成了路。

有一个独轮车在眼前晃动。

推车的中年汉子仿佛睡着了,竟随着一干人溜下了一个坡。

独轮车一路越跑越快,人们如波浪般躲避。

车夫身体后仰,扯着车把。车上一边是行李,另一边坐一个农妇,她仿佛也已睡着,身子随车上下颠簸。

独轮车狂奔起来。一块山石让车身跳了起来。

像冲天的炮仗,空中出现了一个弧线,车子跌到了沟底,扎进了人堆。

在浩荡的人流中,人、车都没了踪迹,连惨叫声也被淹没了,都被人潮的大口袋装了进去。

我扭头看看周围,还是一个个木然的人。

没有什么事发生,刚才的灾祸权当是个幻觉。就是这样。

我流泪了。我的眼角一直是潮湿的。只是我不清楚,让我流泪的是谁。

我们又涌上了一个堤岸,从堤岸又走入一片平地。

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都经过这里?都在任劳任怨体验活死人的感受。

到处都是尘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腥味。它被吸进了嗓子,沾附在头发上,迷住了视线。

这是我熟悉的世界?

我抬头看看天空。太阳还在。只是让尘土弄脏了。它好像故意躲着我们,离我们更高、更远了。光线不再纯粹,满是污秽,像一块干净的烧饼沾了厚厚的屎。

我还能找回以前?

庆幸的是,树木还立在那里。树根、树干、树枝、树叶,还有小鸟在上面蹦来窜去。可它们也变了,枝叶低垂,一副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我们从早晨走到了中午。

我先是扯着月娘的衣襟走,腿有点软、还有点酸。这不要紧,我们就找一个地方坐一会儿,腿就舒服多了,还可以继续走。

口有点渴,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月娘会给我递过来水壶。喝几口水,我浑身就得到了润泽,脚下就生起新的力量。

我只能扯着月娘的衣襟,因为月娘还搀扶着母亲走呢,腾不出手照顾我。

母亲嘴唇干裂,递给她水,却不肯喝一口;她身子轻飘,仿佛月娘一松手,就像一片树叶一样落地;递给他一块干粮,却不肯吃一口。她走得麻木,连饥渴的感觉也没有了。

刘妈是资深难民,步履轻松,游刃有余。她一会儿窜到高处,手搭凉棚冲我们喊:

前面有一个坡,有乱石头,看着点,别扎着脚,别再走进沟里了

一会儿,她又窜出人群,走到路边,从树上折一个树枝递给奶奶当拐杖。

我们出门时,没有经验,没想到拐杖的事,可刘妈懂。

走着走着,奶奶的小脚便成了最要命的事。她脚底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袜上也渗出了血。

我不再扯着月娘,同刘妈一左一右搀扶着奶奶。可怎么走都走不快。

太阳已偏西,走了大半天也没走出多远。

政府的人也嫌我们走得慢,催我们快点走。

后面的人一股股赶上我们,超越我们而去。再这样走下去,日本鬼子也要赶上来了。

奶奶一路上骂声不绝,先是骂菩萨有眼无珠,骂爷爷无情寡义,后又骂父亲不孝绝情。

她骂得嘴唇干裂,就喊月娘,喝口水接着骂;她骂得肚子空,也喊月娘,吃口饼继续骂。

她脚终于感到痛了,才沉沉坐下。脱下鞋袜,看到脚底的泡破了,流了血。然而,她却惊喜不已,像看到了久盼的星星:

太好了,我可以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的,这下真不用走了。

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了。

她说的绝情,容不下一点商量。

可我们都坐下来等她。

路上的人从我们身边一一走过,车轮从我们一旁一一碾过。

一股浓黑的云也撵了上来,如一个大口袋,将太阳装进去了。

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一个挎盒子枪的人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日本鬼子就快要来了。

母亲流了泪:

妈,还是起来走吧。你要不走,大家就都不走了。

月娘劝道:

奶奶,我们不能把您一个人丢下,还是起来走吧。

奶奶无奈叹了口气:

要不是你们,我是不走的。

在我和刘妈的搀扶下,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可她走不了多远又坐在地上不走了。

大家又停下来等她,一筹莫展。

我们都抹起了眼泪。

奶奶来了气:

都哭什么,我说不走了就不走了,谁再要我走,我死给你们看。

月娘说:

你不走,要到哪里去呢?

奶奶说:

我还是回家。

母亲说:

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我们又怎么放心?

奶奶说:

放心,我死不了。

月娘说:

你的脚都这个样子了,怎么回去呀?

奶奶说:

我爬回去。

刘妈惊愕了:

爬回去?奶奶,你怎么能爬回去?

奶奶说:

不爬回去,你们让我死在这里?

奶奶就真的爬着往回走了。

她的双腿支撑着臃肿的身躯跪了下去,肚子快要贴到地面上,笨拙而缓慢。

可她铁了心了,就真的没有停下来,没回过头。

她佝偻起伏的背影就在我们的视线中一点点变小。直到看不见她了,我们才转过身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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