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柱回到村里时,一连过了好几天都没发现任何异常,直到那天去王平超市买馒头时候。王平家的,见到他格外热情:
“柱子,回来几天啦?”
“回来两三天啦。”
“这两年赚了好几万了吧?”
“哪有。”章立柱咧嘴笑道,“说起来,还多亏了王平哥,这活还是他给我找的呢。”
“那里话嘛,都是邻居,相互帮忙呗,”王平家的说完,却有些吞吞吐吐,“那什么,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说,这不快过年了嘛……”
这时章立柱还不知道什么事儿,直到王平家的把账本拿出来。账本上有很多章立忠赊账记录,从一年前开始,最近一次,还是在他回家两天前。章立忠好吃懒做,他知道。可他没想到,搞不到钱的章立忠竟然会想出这个办法。当他看到结账总数时,快要跳起来了,八千多?一年多功夫,章立忠吃了什么,是吃了王八吗,能吃出八千多块钱的账?!即便账本上显示,章立忠每次来基本都会买些馒头、鸡爪、火腿肠这类现成饭菜,可这些东西真就那么贵吗?平均每次都要花掉二十多块钱?章立柱虽然反应有点慢,可当他捋顺后,就感觉这里面有猫腻儿。
“怎么能花这么多?”章立柱反问道。
“都是邻里邻居,我还能骗你不成!要不你自己加下?”王平家的递过计算器道。
章立柱没有接。他知道,即便加了也不会发现问题,明面上的账目怎会有错?再傻的人都不会在这里动手脚。他知道加了也是这样。他不傻。可是,怎么办,不认下这笔账?可这种事儿即便闹起来,谁又能说清楚?归根结底,是老三馋嘴,人家知道他在外面打工,以后有钱还,人家才敢让老三赊账,才会钻这个空子。明知吃亏也只得如此了。何况他想到,当初是王平给他找了这份工作。他以后还会用得着王平呢。
章立柱很气愤,很心疼,可还是咬牙还清了那些欠账。
如果这是噩耗开始,那么,才是刚刚开始。
当章立柱回到家,还没得及找章立忠去质问怎么回事时,他们本家章林祥家的就进了家门。章林祥家的夹着账本就到了他家——章立忠同样也在他家赊了东西。是了,村里一共有两家超市,章立忠怎会不去另个超市买东西?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啊!可当章立柱听到本家嫂子报出结账数目时,噌地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一万一千多块钱赊账?!章立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竟然比王平家欠账还要多?!本家到底是本家,章立忠可真照顾本家生意呵?!或者说在账目上本家多么照顾他家!章立柱全身冒火。
这次他认真看了账单。本家那个以卖青菜和肉食为强项超市,账本上显示,章立忠常常去买些猪头肉、鸡腿儿甚至是猪蹄。章立柱仔细问了,七八公分那样小鸡腿,在外面也不过二三块钱,账上竟是四块钱一个。章立柱终于明白,这一万多账目,是怎么做出来的了。这样说,一年半赊账过程中,章立忠在两家超市,花费总共是两万多?那么,平均每天要花多少?!这是怎样消费水平?!要说这里面没鬼,除非他章立柱脑子流脓!
“柱子赚大钱了,还在乎这两个钱啊!”林祥嫂子说道。
这是两钱吗?!章立柱这回提出了质疑。可章林祥家的却道:
“都是你大哥看店,你要觉得账目不对,找你大哥问问,也许真有记错时候?”
这句话说得很漂亮。再怎么错,能错出这么多?她将问题甩给了章林祥,可为何每次来要账的都是她呢?。章立柱隔三差五每次去章林祥,林祥嫂子要么说他出去跟朋友喝酒,要么说走亲戚去了。总之,章立柱还是没能跟章林祥见到面。其实,他知道,即便见到面,章林祥说词肯定也跟王平家的差不哪儿去。他没想到,这个本家,比邻居王平还要过分!
章林祥是个老生意人,年轻时候,贩卖生猪。可是,他名声并不佳。十里八村都知道章林祥坑人。让他收购生猪时,要么在磅秤上做手脚,要么在价格上打压。总之别人对他评价是,六亲不认,谁都会坑的主儿。正是这个原因,他那个“好人缘”超市刚开业半年里,去店里买东西的人寥寥无几。若不是章林祥,后来想了个绝招,每天都搬个椅子,坐在门口,等着那些去往王平家超市的村民们,热情地打招呼,又让水又让烟,村民们再也不好意思绕过他家小卖部去王平家的,才让这“好人缘”超市维系了下去。
章立柱没有想到,同一个曾祖父大哥,会连他们家都坑。外人对他评价还真不假啊!该怎么办,跟这本家大哥吵起来吗?到头来谁又会替他做主呢?是大哥那个当村支书亲家,还是公安局?人家公安局才不会管这屁大点的事儿。有那个亲家撑腰,大哥在村里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跟大哥争论起来能有什么好处?人家不正是看准了这点,看扁了他们家,才敢如此大胆做假账?他们家这个破落户,已经是不争事实。呵,不给这钱又能怎么办?章立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章立柱带回来的两万多块钱,就这样全都还了欠账!两万块钱这么快就没了!章立柱疼得好几宿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工地上活儿又脏又苦又累,这不用多说了。可是,在章立柱看来,最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还是心上的疲惫。他在工地上,看似跟其他小工一样,每月拿着都是一千九百块工资——那时他还以为小工都是每月一千九百块,可是,他还是感觉出了不同。刚到工地时,他本着不能让别人说三道四,回头万一被辞退了,所以干活从来都很卖力气,从来不偷懒耍滑。可他渐渐发现,人老实了,也有老实的苦楚。
他们这些小工都在搬砖,搅拌机搅拌好了混凝土,需要有人将混凝土推到远处施工地方,这时工头说:
“你们几个出来个人,去推灰(混凝土),章立柱?”
章立柱放下了手中板砖便去推灰。推灰可不止是力气活儿。还要有技巧。半流动混凝土,装在小推车上,不能装太满,走路时候要趁着劲儿,否则混凝土就会洒出来,总之推一趟混凝土总要“凝神静气”,大气也不敢喘。这是个苦差事。开始他并不觉得,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嘛,可是,十次有八九次都是他去推灰。他也曾经一遍遍安慰过自己,父亲说,做人嘛吃亏是福,在外面混,多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可时间长了,那理由再也安慰不了自己了。尤其当混凝土出来后,不等工头开口,那些队友们便会催促他说:
“柱子,灰出来啦,还不去推?”
章立柱感觉,这活儿好像成了他专属,成了队友眼中他理所应当干的了。他有时就在心里埋怨: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后来,他也就时不时地对工友抱怨这事儿。
可有的工友说:“你不去谁去呀?”
有的说:“不干这个,你那脑子,还能干别的?”
更有人说:“去吧,一会儿工头来了,反正也是让你去。”
章立柱从来没有拒绝过工头。从小到大他作为老实人,从来不会拒绝别人。何况,他从小就知道这样一条金科玉律:胳膊拧不过大腿,又说,县官不如现管。所以他不能跟工头顶牛,否则日子就不会好过了。所以章立柱每次有抱怨,可还是会去干那谁也不愿干的活儿。
有时他在想,这些都是因为他是老实人缘故吧。怪不得人人都喜欢老实人,是了,老实人就意味着吃亏,那么他们就赚便宜,谁不喜欢老实人?那些被别人称之为精明的人,不就是让别人吃亏了吗?可随后,章立柱发现,他吃亏不单单因为自己是老实人。其实,这根源是在他来工地第一天时,就埋下了。
那天中午,他们在工地上吃饭。一个搪瓷缸子,俗称“穷人端”,里面盛满了土豆,没有盐没有油,清汤寡水,甚至有的土豆块还没煮熟;几个馒头。吃饱了,大家都坐在地上打瞌睡。这时工头过来指着地上竹跳板说:
“柱子,你把这几个竹跳板,扛到最东边脚手架上去。”
他领命而去。可到了那堆脚手架面前,他有些作难。他在这里掉向,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那天又是阴天,于是犹豫不决。工头大声喊道:
“东边!你不知道东边在哪儿?往前走,放了竹跳板那个脚手架就是!”
章立柱还是犯难了,因为另边离着那堆脚手架说远不远地方也还有个放了竹跳板脚手架,这两边到底是哪个是东边?他只好凭着感觉,去了那个说远不远那手脚架。他将竹跳板放在了那个脚手架上。这时工头大声嚷道:
“错了!错了!放反了!”
章立柱以为竹跳板放反了,于是给它翻身。
“你是不是傻!分不清方向,还听不懂人话!是另外那头的脚手架!”工头最后说,“真是个傻脑壳……”
于是,章立柱从此在工地上有了个外号,就叫“半脑壳”,也有人叫他“傻柱子”。他承认自己脑壳反应有点慢,可并不是他们口中说的“傻子”。有时,他在心中说:你们才是傻子呢?!他不喜欢那外号,可当所有人都这样叫,就没法子了。尤其后来他们在休息闲聊时,那些工友得知,他还是光棍汉,就叫得更勤了。
章立柱知道,受这样待遇,就是因为别人看不起他。正是如此,他们才敢把他当做逊头。这并不是他敏感。这从那次抽烟也能看得出来。大家围坐在一起休息,有人掏出了一盒烟,开始分散给大家。烟到了章立柱这里,就剩下一颗了,那人道:
“你看,没了啊。”
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把烟让给别人抽,就算不把烟给章立柱,也会让让,礼貌性的,可那人连让也没让,说完就兀自点起烟抽起来了。那些人中,只有他章立柱没有烟抽,弄得他走也不是,不走开也不是。诸如此类,还很多,很多。大到一个社会,小到一个团体,都有分工,有分工地位差别,章立柱闲暇时慢慢想,他就是这群人地位最低微那个。这些工友们喊他“半脑壳”或“傻柱子”,不过是拿他取乐,不过是想把他踩在脚底下,然后在心理上获得那叫什么?对,优越感,再然后他们就能理直气壮将那些脏活累活推给他了。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一个人活到人下,是多么艰难。这就怪不得人都要往高处走,水往高处流。人们努力向上,也并非为了多么有钱,多么有势,物质多么丰富,其实不是为了日子过得滋润些,精神上舒坦些?
那时章立柱想,无论怎样,都要咬牙坚持下去,干上两年,有了钱弄个媳妇,再生个一男半女,就不会遭受现在这样局面了。那样日子才有盼头,那样活得还算个人样。可是,现在这些希望都破灭了。
章立柱想到此,恨不能把老三吃了,若不是发了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可是,后来他就想明白了。赊账只是人家骗他们的由头。最根本原因,是他们自己处在低处,是谁都能捏的软柿子。想明白后,他也就不怎么恨章立忠了。可是,最后那件事儿,他怎么也不能原谅章立忠了。
那是妹妹章兰兰来要钱时,他才知道的事儿。原本,他打算赶完年集,备完年货,便去妹妹家把钱还了,可就因小卖部还账事儿,他病倒了,耽搁下来。腊月二十三妹妹章兰兰来到了家里,还没坐下,便开口道:
“这都两年了,你们也该给俺那一万块钱了吧?”
老三躲躲闪闪说:“钱的事儿,我不管。”
“二哥?!”章兰兰说。
章立柱从床上坐起来:
“咱娘看完病还剩多少。还有一万?给兰兰吧。”
可这样的话,他说了两遍,章立忠还是黏在凳子上不起来。开始,章立柱以为老三是舍不得还那些钱,便道:
“早晚都要还的,何况当初说好的,一年就还。”
章兰兰也说:“就是!这都过了多少时间了!”
章立忠缩着身子说:“没……没了。”
“什么没了?”章立柱心里像是升起了一个黑洞,无底黑洞。
“没了,就是没了,那些钱……”
“怎么会没了!”章立柱全身冒火,“你不说咱娘又住院才花了万把块钱?”
“钱呢?!剩下的钱呢!”章立柱瞪着眼睛吼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章立忠如此歇斯底里说话。两万块钱被人坑去了,他没法子,可这最后一万块钱是还给妹妹家的。两年辛苦,只还了妹妹家账,怎么着也算办了件正事儿啊。
可章立忠蜷缩在凳子上不说话了。
章兰兰见此情形也有些急眼了:
“俺不管怎么回事,今天你们就要把钱还了!”
章立柱没有理会章兰兰,继续对老三吼道:
“钱呢?我问你钱呢!到底哪里去了?!”
章立忠还是不说话。
“二哥,你是故意的吧?为了不还钱就给我整这出,是不?!”
“你是不是还去别的村子赊账了?!”章立柱问章立忠。
章立忠摇头。
“那你去赌了?!”
章立忠还是摇头。
“还是,去嫖了?!”
“哪有!我怎么知道,刘?章又是……”章立忠突然闭口了。
刘?章。又是刘?章。章立柱听到这三个字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糟糕。在章立柱逼问下,章立忠终于道出了实情。只是令他没有想到,已经被刘?章骗了两次的章立忠竟然还会上当受骗!家里钱是在章立柱回来的两个月前被骗走的。是两万。他们母亲当然没有生病,更没有住院。这说辞还是刘?章替章立忠想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