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之夜,实在是静得出奇。
似乎,随手间的轻轻一捋,就能闲适地撂下满把的清凉,甚至连瞬间舞手滑落的曲妙风声,都听得那般空灵浮动,那样的如仙似幻﹑真真切切。
照例浅吟,只是今夜低唱的,是顾城百灵鸟样纯稚的心扉。银白厚实的诗集旁,郁郁清新的碧莲书签上,晕轮地笼着淡绿素朴台灯散发的层层乳白洁光。书桌侧窗的纱缝里,通身好奇的蛾子飞虫们,总是一个接一个儿的使劲往里头钻,好像这一刻微不能表的光亮,就是她们毕生的追逐和信仰。
看着眼前这些或静寂﹑或躁动的物事灵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悠然突现﹑未料先袭,前所未有的感喟徒增不已:今夕是何夕,今夜又何夜,此年复何年?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如辽清幽的夜,我又要到哪里去?脑迹残存的模糊忆域,止是明了地倾诉着,这是一个叫初夏的时节,一个满纸书写着幽怨的人间四月天。
总是要等到过去了才会想起,总是要到最美的刹那缓缓遁世,才道今生终是与你无缘,即便是骨子和性灵里乃至是无数个梦魇里都在苦苦寻你梦你,可那又能怎样?你执意要去,决绝得连挥手别离也是那样痛快淋漓。长亭的漫漫尘陌之上,素晴淡影映照着长衫一袭,以及顾盼伤怜﹑临水悲歌千年的西湖高处,断桥湖边。常常辗转回味自儿时至今的心魂轨迹,猛然发现最能撩拨心灵深处最柔软琴弦的,莫过于四季赋予我的春之花海﹑秋之雨幕﹑夏之荷池﹑冬之雪野,以及四美具环掩映下的棕棕斑斑玉竹。
这些最美最真实的意向,十几年来一直潜伏在我成长的内心深处。原以为岁月的苍凉老逝,会给乌蒙的断梦残章刻划点什么;原以为懵懂少年的尽头,青春无忌的弥红灯会照亮着单纯童真走出一次次袅袅黑夜……谁又料想,那曾经的一次次寄托,留下的惟是冷寂时空里的倥偬追忆,人世最憾心之事,大概莫过于此了。还记得,一定要在烟花三月未走之际去回味下截流园满院繁炽的山樱的,可暮然间却连满地的落英也都错过了;还记得,一定要在高峡平湖最壮莽的时刻把屈原祠里绕芷回汀的野花看个够的,归去时却连芳丛里兴高采蜜的蜂儿也未曾见过半只;还记得,一定要在秋高气朗之日一鼓作气登上这遗世壮举前的三峡圣山巍巍黄牛岩,好爽心地览尽古朴黄陵庙的典雅﹑徐家瓦屋的田园,以及峡江浣女的柔情,但每回的山巅回望,就连江心的孑然帆影也未曾瞄见……我不得不愧叹自然的美妙难得与俗夫凡心的格格不入,每次的芊芊温婉辽望,终究抵不过素来最敬仰诗人发自心腑的泣血诗语:“……在每一个朝圣者的心上/都有一片沙漠。酋长/我要离开你/去独自生活……”。
每次散步江畔或是慎独三省时分,我常常在想,人生何其短暂而又何其不易,什么样的人生会是好的人生?是一生中只为了那么一个人而宁愿肝肠寸断的守候,是为了家人﹑朋友而奋不顾身地狠下离别,还仅仅只是为了桑梓的那一份即使战死沙场也不潦归的牵盼?也许是命运太过眷顾于我的情由吧,庚寅初冬峨眉圣顶那场清幽玄妙的邂逅,飘飘逗转的仙雾,圣洁凌然的贡嘎,清阳破空的净土,折映于林的佛光,就在瞬间点悟了我藏匿太久的回眸,那句本该早就相逢领悟了的前世偈语——“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有那么多人,因心事重重而走不动。”
于是,本是躁浮不安的心,在神韵回暖的刹那静了,净了,敬了。无数遍的吟咏着你那首绝唱百年、留响千秋的寂寥,甘愿: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样的凄然凌烈﹑绝世风姿,至今仍在季节更迭的间隙回响,哪怕是最平实的初夏如夜。往往念想到这一层,一切便都开了,明了,通透了。于是,欣欣然整冠起身,轻轻撩开低垂的蓝色雅帘——窗外,江峡大道上两排明炽的灯光,依旧掩映着密实的坦途。两辆满载不知是人是物的大车,轰隆间向反方向飙远了,留下了会车时的声声无名交织。顿然间,整日隐匿在银杏树丫的知了,也不知时节的低一声浅一声地唱开来了,而四处寻迹时,却怎么也寻不到它深深隐秘的踪迹。
哦!夜,已经深了。只是,“在那东山顶上,升起了皎洁的月光,如母众生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
作于2013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