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威好像刚才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转回头从呆愣着的季清飞身旁晃过,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好了,电影算是看过了,你的节目要是OVER了,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季清飞赶紧跑前两步跟上来说道:“当然没有OVER,多着呢!那你是想现在去吃饭还是上哪里去玩玩?”
走得飞快的杨君威毫无预警地突然停步,飞快转身,瞪圆了眼睛故作惊讶道:“敢情你的作息时间这么独特啊!四点多吃晚饭,你真与众不同!我佩服死你啦!”
季清飞吸取刚才的教训,被讽刺了也只好忍气吞声地默认,装模作样看看腕表,挠挠头憨笑道:“有点晒晕了,都忘了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去公园玩玩啊!听我隔壁的邻居说最近游乐场填了不少新设施呢!”说完沮丧地等着被否决,自己早在心里替对面那个变脸犹如六月天似地女孩想好了台词。
出乎意料的是,杨君威根本没照他的心理活动表演,反倒立刻来了劲儿,兴奋地喊道:“好啊,好啊!这么好的天气就应该到外面玩,憋在屋子里要发霉了!我带你从另一个地方进去,你以前肯定没去过的地方。我和刘小青他们原来经常这样干,又好玩又省钱!”说完一马当先就往前冲去。
等到了某人说了一路“特好玩”的地方,满脑子问号的季清飞才明白过来:原来不过是翻墙头而已!不过人家说得也对,他以前的确没体验过这种进公园的方式!连想……都没想过!
那个专家体谅他是技术生手,也不分派他工作叫他为难,自己忙忙碌碌地如蚂蚁搬家一般四处寻找可以垫脚的砖石树枝,忙了半天收效甚微。季清飞袖手旁观得不耐烦,走上前毛遂自荐,想要做个活的垫脚石不知是否合格。
显然季清飞这个职位先前也都是由浩子、大军几个担任的,所以他一提出申请马上就被批准了。凭着个子优势,他先很轻松地把杨君威托上围墙,叮嘱她坐着别动,等着他翻进去再接她下去。谁知他这边刚一松手,低头再抬头之间,头顶上人影一闪,围墙上就不见了女孩的踪影。他紧张得赶紧踮起脚尖爬在墙头上向下看,杨君威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冲着他没心没肺地笑呢!
季清飞快速完成整套翻墙动作,心里替她后怕,嘴里抱怨道:“这么高的墙你也敢这样跳下来?还想再磕破一次腿啊?”
杨君威得意地一挑眉,不屑道:“这么矮的墙我们以前不知翻过多少次了,就从来没跌过一次跤!告诉你说,更高的墙我们也翻过,从没出过事!”突然由磕破膝盖想到内心深处那个甜蜜的名字,浅浅的红晕悄悄爬上面颊。
季清飞看懂了她先前的眉飞色舞,又自以为是了解她的满面红晕:自然是因为想起他背她下云台山的情景,要不还能是什么?所以他的兴致也空前高涨,虽然觉得这么大的两个人在公园近乎荒废的一角的儿童游乐场上压跷跷板、荡秋千、坐转椅很可笑,但是……只要是威威喜欢玩的,哪怕再幼稚、再无聊、再浪费时间……他也不会反对,并且一定坚持奉陪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兴尽晚回,总算没出什么大差错地进行到了生日“晚宴”这一步。虽然在杨君威貌似虔诚地许完不知所云的心愿后,不知谁使劲过大,把几根细得像线似地蜡烛直接吹倒在蛋糕上,不过可能因为杨君威不喜欢甜食,对蛋糕不感兴趣,所以并没影响生日晚宴的有序进行。
象征性地吃了几颗蛋糕上的樱桃和奶油雕成的月季花,杨君威就开始一门心思对付一大盘子又麻又辣的炸串子。季清飞不吃辣,看着这些杂七杂八的油炸食品也没什么食欲,反倒觉得几乎没动过的生日蛋糕更诱人。看看杨君威对它根本不屑一顾,索性全部拉到自己面前独享。就这样两人各吃各的,各喝各的,杨君威喝可乐,季清飞喝生啤,互不相扰地完成了吃饭的环节。
吃完饭出门,夏夜的傍晚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十分舒服,所以步行回去的可行性计划一经提出就得到了首肯。不知是因为吃撑了,还是玩累了,两人都不想说话,就这样鸦雀无声地晃过了两条小街。
到了转弯就进入步行街的小胡同,并排走着的季清飞突然停下脚步说自己的鞋带开了,叫杨君威先走一步,他随后就赶来。杨君威纳着闷向前走了两步,心里开始犯嘀咕:玩了一下午竟然没注意他穿的是什么鞋子,难道他穿的不是凉鞋吗?难道男生的凉鞋还要系鞋带吗?
正边走边想得出神,冷不防被后面的人抱住了肩膀。杨君威惊了一跳,反应过来就开始使劲掰开眼前的两只手,一边聚集全身力气挣扎一边发出低声警告:“季清飞你干什么?有话说话,快放开我,要不我生气了!”
笼着她肩膀的两只手依然紧扣在一起,丝毫没有听她命令或是害怕她威胁的迹象,半天才听到瓮声瓮气的声音传进耳中:“你别动,别害怕,我只是想抱抱你……很想很想,想了很久……我不知该怎么说……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我不管你以前明不明白,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说出来……我承认我没有勇气,这些话我只能在背着你的时候才敢说出来……就算你不肯说愿意,求你不要说不愿意……我可以等,只要你说,要我等多久都行……今天是你生日,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从来没给别人买过礼物……在街上转了很久才看到这个卡子……我知道你现在不会带,可是也许以后你会用得着,所以……请你一定不要拒绝我的心意,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看到你带上……”
杨君威听着这个在她印象里一直沉默寡言的男孩儿用发颤的声音说了这么多话,抱着自己的双手就在她眼皮下面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带动着她的身体和心灵也不可遏止地颤抖:她早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不管她多么想要掩耳盗铃地躲过去!无论她是不是长到足够大,无论她能不能理清自己的情思,无论她愿不愿面对这个难题,无论她懂不懂爱情的真谛,今天,她都要给出一个相对正确的答案,既不辜负别人说出口的爱,也不辜负自己无法说出口的情!
夜已深,恪尽职守的电扇依然在不知疲倦地摇头晃脑。躺在床上的女孩儿感觉自己的头脑就像可怜的电扇一样,被迫奔腾着千军万马,不休不歇,没完没了,一幕幕让她无法忘记的镜头一遍又一遍在脑海回放:近在咫尺的汗湿的双手、欲言又止的表白、握在手里的深红色水晶发卡、在她沉默不语后压抑的一声低泣、落在头顶上微热的眼泪、自己微弱的小声回答“我需要时间考虑,可能要很长时间……我父母不许我在上学期间交朋友……所以三五年内我都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欣喜的男孩声音“没关系,我可以等,你考虑多长时间都没问题,我会等你毕业的”、步行街口老槐树下一跃而起去摘槐花的身姿、打印社的玻璃门关闭的一刹那突然伸进来抚摸自己短发的右手、隔着玻璃门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的那对漆黑的眸子……啊!从来不曾经历过,从来不曾了解到,一个人的双眼可以蕴涵这样的深情,一个人的右手可以传递这样的温柔,一个人的悲喜可以这样为她所左右,而这个人……是她所不能接受的,至少是现在不能……是因为自己无法对他在感情上的付出给予平等的回报,这种不公平,不该是这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为她着魔的男孩子应得的?还是源于根本无望的奢求和等待?
难以入睡不如不睡,心烦意乱的女孩儿干脆起身离开辗转反侧了好久的小床,摸索着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扭亮台灯,取出衣袋里的小钥匙,打开靠床的抽屉,对着敞开的抽屉发了一会儿呆,最终捧出那本淡蓝色封面的日记本,轻轻翻开,一页一页默读自己心路历程中写下的字句,一只手指不断在一个词语上停留,温柔地摩挲,脑子里清晰地再现那个人的一语一笑:讲课到了忘我的境地时眉飞色舞的神情、听到学生错得离谱的口语先是和大家一起大笑然后安慰地说“没关系,大胆说,别怕我们听不懂”时鼓励的目光、笑得不顾形象时张大的嘴巴、遇到棘手的事情时紧皱的眉头、无论是学习上的问题还是生活上的困难只要是自己学生提出的一律大包大揽说“交给我好了,跟我说就对了”时的热心、教会他们打拱猪却被他们联合捉弄自称是“猪”时佯怒的威胁、听到自己的学生说“你敢以练字为借口罚我们抄课文,我们以后不找你玩了”时认真辩解的严肃……
不该想却不能不想,字里行间写满的心情怎可能无视?每打开一次就是一次甜蜜的温习,所以,这个名字早已植根心底难以拔除。既然如此,何必强求,就放任心意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爱他吧,在不为他人所知的角落默默瞩望他吧!
不知不觉翻到了新的空白页,杨君威闭上眼睛静待片刻,然后钢笔轻轻落在洁白的纸上:1994年8月1日,这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现在,不知是1日的深夜还是2日的凌晨,马立,现在的你一定是在睡梦中吧,学校的作息时间一贯都是很正常的!
我睡不着,因为,几个小时前,一个男孩子给我出了个难题,一个世纪难题,我一如既往地不会做!多么希望那一刻你在我身边,就像在课堂上一样,及时给我指导,给我提点,让我不至于给出愚蠢透顶的答案!
可是你不在,你永远都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不是A大到我家乡的距离,不是三百公里的距离,而是,蓝天到大地的距离,太阳到地球的距离。你永远在一个我看得见却不可触摸的地方旁若无人地散发着光和热,我可以随时随地感受到来自你的温暖,可是,我永远够不到你的高度!永远……够不到!
但是,我不会绝望,更不会抱怨!试问有谁会因为触摸不到太阳而伤心绝望呢?有谁会因为对太阳顶礼膜拜得不到回应就牢骚满腹呢?你说过,我们都要各司其职,说得对啊!泽被万物是你的天职,终生瞩望是我的宿命。
而我,永远是个听天由命的人!
合上本子,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屉。盯着摆在桌子上的发卡看了许久,微笑,伸手拿起,轻轻放在本子上面,上锁,关掉台灯,重新躺回小床。内心静谧如夜,迅速沉入梦乡。不知今夜的梦中,谁将会是主角?
几乎是一梦醒来,八月的日历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不管杨君威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即将从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变回到“仰人鼻息”的消费者。
行装和来时一样,依然是那个小小的帆布背囊。杨君威仔细地将属于自己的私有财产一件一件收进背囊:衣物、《简爱》、日记……和发卡,彻底无视旁边扎手扎脚的季清飞,只因……她没有如愿抢到一样私有财产——相架。
不知是不是听了张老板的提点,杨君威很少再看到季清飞开车来。这次也不例外,徒步来“帮”她整理行装的季清飞坚持要步行送她到汽车站。步行就步行吧,她杨君威可不怕走路,问题是这么鸦雀无声地同行半个多小时,这种难受的体验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就在她憋得想要大声诅咒这一段好像永远走不完的路时,车站终于出现在眼前。买票、验票、找座位坐下,一切都像演哑剧一般无声地进行。在车子启动的那一刻,默片终于成为历史,简洁的对话加了进来:“你……寒假还能来”晨曦“吗?”
“肯定不来!”
“为什么?”
“我有别的事儿,回不来!”
“别的事儿”到底是什么事儿?只有天知地知,他不知……她也不知!
马立将不再担任九七一班的主管教师了!
杨君威在家里仅仅待了两天就万般不情愿地坐上前往A市的长途汽车。在蜿蜒的公路上颠簸了四个多小时,精疲力尽加上恶心反胃,她一步三挪跋涉了一刻钟才把自己搬到宿舍楼下。刚爬上二楼就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头,可是她满脑子想着怎样一头栽在床上睡上一大觉,好把胃里的难受压下去,也没精神去多想到底哪里不对劲儿。
闷头走到206室,一抬头,好家伙,满眼都是人,男男女女一大群,盛况空前,让她不吃惊都不行。嘴巴还没合上,一个人已经从重围中一马当先冲向她,凶猛程度之强让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耳朵里立刻充满了林昭连珠炮似地轰炸:“威威,你死到家里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叫我们全班人等你一个!”
被唾沫星溅了一脸的她还没顾上去擦,也不知是哪张嘴又粹不及防地给了她这当头一棒。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啊?就不能等她喘口气再……什么?马立调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发了半天懵才觉得骤停的心脏又开始忠实地工作:这么说,马立和她……们的交道已经打完了?为什么?是学校的规定吗?教师不是跟班走吗?其他班级也换了吗?已经决定了吗?还是悬而未决中?
周晗却不管她发不发懵,踩上椅子居高临下一挥手,止住一屋子人的七嘴八舌,郑重说道:“威威,你是最后一个来的,也是最后一个得到这个消息的。到现在为止我们班三十人全部到齐,可以正式开会。在这里我先把我所了解到的事情起因给大家汇报一下。官方说法是因为马立教学有方,名扬全校,国际部领导亲自来我们系挖角,要他去接手留学生班。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我们系主任一贯爱才如命,又和国际部互不相扰,为什么这次答应得如此爽快,这里面一定有鬼!另外,据小道消息所说,这次调任和秦老师的那件事有关,还有人造谣说马立生活作风不好。好了好了,我知道大家都很生气,我和你们一样生气,但是意气用事于事无补,我还是要劝大家先别激动,当务之急是商讨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相处一年来,马立是怎样一个人,对我们怎么样,我们自己心知肚明,外人也有目共睹。我认为,马立可以离开我们班,但是绝不能被泼上污水走。他要坚持听从学校的安排,我们没话说。可是他坚持清者自清,不愿为自己辩解一句,这个我们绝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