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风衣在江风吹拂下飘散开来,杨君威已经飞快地离开了船边,正好游船靠岸,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上码头,正如急于奔向某个新的目标,尽管她自知并没有目标,只是希望马上离开、离开、离开。
摩托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快就拦在她的前面。男子下了车,摘下头盔,冷着脸说:“你什么臭脾气啊!开个玩笑都不行吗?像你这样喜怒无常,也只有我这样好脾气的傻瓜才能迁就你!啥也不说了,上车,回去再和你算账!”
杨君威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绕过车头继续先前走去。男子几大步抢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左臂,使劲一带就让她撞在自己怀里,连拖带拽直到把她按在车后座上。可是他这边刚一松手,回头去发动车子,后面的人已经“哧溜”下了车,照样一言不发径直走了。
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拽什么拽啊?这要是大白天真把她扔这里不管了。反正她这样莫名其妙生气得多了,自己没义务哄个没完没了吧?只不过是同租关系,怎么啦?还把他当男友使唤和欺负了?可是现在已经是深夜一两点,把她一个人扔在离住处近十公里的大街上,她一贯有步行的怪癖,半夜睡不着都会跑出去在大街上瞎溜达,现在她正生着气,要是黑更半夜步行一两个小时走回去,叫他良心上怎么过得去?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再说自己刚才开玩笑好像也有点不合适,要是说“小心不要把你自己掉进去”不就没什么事儿了吗?女孩儿还是要哄,大晚上的不值得和小女人斗气!
想明白后,男子紧追几步,这次动作明显轻柔,直接在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细长的眼睛带上笑,低声下气道:“好了,刚才算我错,道歉可以吧!刚才当着那么多人面,你也很让我下不来台,可是我不计较!那么你是不是也该放低点姿态,别大半夜的在街上闹脾气,回去再说,好吗?”
杨君威低声警告说:“Sandy,马上拿开你的手,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男子嬉皮笑脸道:“我就不拿开,你想要怎么不客气?”
杨君威得意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哦!我一向愿意成人之美!”话音没落,她已经飞快抬起左脚,用细细的后跟使劲钉在背后Sandy的脚背上,不出所料地听到一声疼痛难忍的惨叫和大骂——“Vivian,你这个莫名其妙的臭女人,我真是吃错了药才和你打交道!你真是个没心的、不可理喻的三八!”
杨君威一挑眉笑说:“活该你倒霉!我什么时候说过对你有心了?你爱骂只管骂,骂够了就回家找你的Mary、Sunny或Ivory替你疗伤,本三八不奉陪了!Byebye!”说完把小挎包向肩上一甩,优哉游哉地顺着马路走远了。
南方到底是南方,即使在这个北方已是冬花飘舞的时节,杨君威依然感觉不到这儿的夜空里有什么寒冷的气息。仿佛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无论她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始终无法使自己彻底容纳进去——不同的口音,不同的风俗,不同的气候,不同的饮食,不同的思维,几乎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时时刻刻地提醒她:你只是个异乡人。
五年间她在深圳、广州、佛山、顺德、东莞、中山辗转,换了无数个工作,最短的做了两个月,最长的也不过半年,一开始不断被老板炒,后来不断炒老板,永远无法安定,永远不知自己的位置在哪里。频繁更换工作就意味着频繁更换住处,从最初为了省钱住公司的八人间宿舍,到不胜嘈杂和矛盾,干脆出去求租民房。日益攀高的房租逼得她不得不接受合租的现实,开始自然是和同性合租,结果发现矛盾并不见少,甚至被合租者无良的男友招惹,自己反倒挨了莫名其妙的谩骂。后来索性违背根深蒂固的原则,反其道而行之找异性合租,倒是出乎意料地相安无事。
像刚才的Sandy就是她在珠海一家公司的同事,也是她的合租人,平时可以蹭他的车子上下班,知恩图报的她偶尔也会帮着他简单收拾一下狗窝,以免他的新女友没地方下脚,所以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公司里自然会暗地里传些八卦新闻。据说发展办公室恋情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杨君威早已不胜其烦——这不吃羊肉凭什么惹一身骚?还是尽快辞职算了!
这不,元旦前打了辞职报告,现在的她已经是漂在珠海的一个自由人了,凭什么不可以在深夜的大街上随心所欲一下?她既不高歌喧哗也不酗酒闹事,只是静静地走自己的路,想自己毫无头绪的心事,无助地体味“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伤感,难道这样的愿望也是奢求吗?
的确是奢求。因为已经有人从她身后无声无息地靠近,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问道:“小姐,请问到最近的旅馆怎么走?”
杨君威暗暗自嘲:如果自己不是头脑坏了,怎么会认为是Sandy那个混蛋在被她耍弄后还不离不弃地做她的护花使者?
一想到身后那人可能的企图,杨君威全身的神经都因条件反射迅速绷紧,不动声色地从挎包里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藏刀,轻轻弹出利刃,这才忽地转身,强装镇定地把玩着手中的武器,故意让路灯的光不断反射在刀刃上,耐心地等着眼前的人眼睛越瞪越大才狡黠一笑道:“老大,不瞒你说,我也是个外地人呢!并且住的地方……基本都是不花钱的……还有问题要问吗?”
那个问路的西装男立刻把头摇得犹如拨浪鼓,一言不发快速穿过马路,很快消失在树荫下了。杨君威被这个小插曲弄得既心绪全无,又有些后怕,穿着高跟鞋的双脚也开始钻心地疼起来:唉,算了,还是回去收拾东西吧,既然决心要走,那就一天都不能多呆,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她一定要离开珠海……去向哪里?广州?深圳?东莞?佛山?中山?……
无数熟悉又陌生的地名电影镜头般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又被一一否定,电光石火间,混沌的头脑一下子清明无比:叶落总归根,倦鸟知归巢。五年了,家乡的人、家乡的景从来都不曾入梦,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迅速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维:回家,回家,她要马上回家,她要听亲切的乡音,她要呼吸北方雪后凛冽清新的空气,她要吃妈妈包的韭菜鸡蛋馅儿饺子,她要和自己最亲的人一起过春节,她要那种踏踏实实的融融暖意,而不是和一群张牙舞爪的陌生人在饭店和恋歌房莫名其妙地狂欢,那种夸张虚幻的热闹过后,无尽的孤独便如影随形而至!
面的在住处停下,杨君威一眼就看到房子窗户黑魆魆的,显然Sandy正如她所愿还停靠在某个码头未归。快步走到门前,借着手机的微光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摸索着打开门锁,倒退着进去,“砰”的一声迅速把门关上,再“咔哒”一下反锁上,这才去墙上摸索电灯开关。这些习惯已久的动作在今晚尤其让她郁闷:什么鬼地方?出出进进从来就没有放心大胆过!天天搞得像防贼演习,累死!
灯光大亮,可以看出这是一套很普通的出租房,客厅等同于走廊,两个卧室都在南边,北边分别是厨房和卫生间。杨君威径直走到靠里的房间门口,迫不及待地踢掉高跟鞋,赤着脚走进屋,先扑到床上假寐几分钟。想着今天就可以踏上归途,她又兴奋又激动,翻来覆去都不能集中精力想问题,索性爬起来毫无头绪地东摸摸西摸摸,终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大的拉杆箱,接着才开始在小小的屋里狂扫一通:衣服、书籍、床头的抱抱熊、心爱的小收藏,没头没脑地乱塞一通,转眼箱子就塞得没一点空隙了。可是站起来转了几个圈,她又发现许多舍不得扔掉的宝贝,只好对箱子的东西重新排列组合再做取舍,如此反复数次,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算把自认为最珍贵的财产打包完毕。
看着一屋子遭了劫似的狼藉,杨君威忍不住想起了五年前大学毕业时,那时的宿舍何尝不是这般鸡飞狗跳墙的模样?不同的是,那时的她意气风发为追寻目标而南下,如今的她锐气殆尽惟愿能回家享受久违了的闲适安逸。
凌晨六点半,Sandy还没回来,杨君威早已等得火冒三丈,气哼哼地蹲在现在已是光板的床前写个字条:死扑街的Sandy:本姑娘要走了,再也不回来啦!你要是有良心,就照我这个地址把我床上的行李寄来!另外,本月房租四百元在此,请查收!后会无期!
即日。
她把字条和四张钞票端端正正地放在行李卷上,看看外面的天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不过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肩上挎着装着银行卡和重要证件的小包,右手拉着箱子,开门,转身,锁门,离开,头也不回,正是她选择离开时的一贯风格:毫不留恋,绝无反顾,不管是离开学习了四年的大学,还是挥别工作了五年的珠三角。既然决定放弃,过去的一切都不再值得她留恋,她要追求的,永远在前方!
一个小时候后,杨君威已经坐在珠海开往广州的大巴上,目光隔着紧闭的玻璃车窗不确定地向外远眺。人在车中坐,无法感知车速飞快,只看到远处的林、近处的树都在争先恐后地后退,熟悉的车程,不同的心境,彷佛站在美梦的尽头,只须轻轻一跃就会到达真实的幸福彼岸。这一刻,愉悦、欢快、激动、兴奋是她所有的情绪。
几乎还没顾上稍微晕一下车,大巴已经把她和一大群乘客卸载在广州长途汽车站了。杨君威拖着简单的行李,一路和无数的男女老少磕磕碰碰,不断听着别人说“对不起”,也不断对别人说着同样的话,终于挤到火车总站的大广场上。她轻车熟路地办理了行李的临时寄存,然后照着经常跑外交的Sandy所说,朝着车站西边的大排档走去,据说那里是几个黄牛党聚集接头的地方。所谓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以目前杨君威的急切心态,假如今天有人不知死活地挡住她回家的道……估计她杀人的心都会有,别说是买张违法的黄牛票了!
金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不过在抢买黄牛票这件事上,它的确是威力无穷!杨君威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以高出原价两倍的价格买到了一张金贵无比的卧铺票,空调车厢,一路直达,这钱花得不冤:现在还有什么比一觉睡到天亮,自己已经奇迹般地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更让人向往的了?幸亏那个比她早先一步谈生意的中年女人为了五十元和黄牛党讨价还价个没完,才给了她这个虎口夺食的机会,事事顺利,兆头不错哦!
一路顺风到了家,哆哆嗦嗦进了院门,全家成员包括六岁的小侄子和一条满月不久的小黑狗在内都给了她不同程度的欢迎,可是她除了打出一连串的大喷嚏外别的什么表示都做不出来了——穿着南边过冬的衣服在一日之内跑到北方来冬练三九,不感冒才怪!
或许是乍见亲人,潜意识里想把潜藏了好几年的娇撒一撒,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难以适应北方干燥严寒的气候,一个小小的感冒牵三扯四地带起了鼻炎、咽炎、中耳炎,发烧到近四十度,吃药不管了打小针,小针不管了打吊针,这样反反复复诊治了快一个月,杨君威才得以重见天日,农历年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近在眼前了。
缠绵病榻时间长了,杨君威自觉娇弱无比,在院子里转几个来回就觉得既闷且累,可是出了家门她也没什么地方去——旧日的同窗中上大学的都在外工作,基本上都不知道她回家的消息;辍学在家的大都早婚,现在忙着经营自己的小家庭,见了面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她虽然病好了,还是只能蛰居在家,一天将近二十个小时窝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听父母念叨些邻里的家长里短,和嫂子说说笑笑,教小侄子用彩纸叠玩具,除此之外每日的功课不过是吃饭、睡觉、看电视。
转眼到了农历腊月二十三,民谣有云: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小年。这一天的农村,家家户户都要烙大饼祭灶,巴结一下辛苦一年、天天灰头土脸的灶王爷,让他老人家有个好心情,上天言好事,好保佑庄户人来年的好运气。
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管在炉灶前添柴,和面做饼是母亲和嫂子的活儿,杨君威也照例坐在火炕上,揪一小块面团给身边的小侄子捏小鸭子玩。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身后炕桌上的电话铃响,离得最近的杨君威便向后仰躺下去,一手继续揉着面,一手抓起听筒说:“你哪位?找谁?”觉得这种简单不客气的问候要比说了五年的“您好,请问是哪位?”爽气不止一两倍,总之……回到家什么都好!
话筒里是一个年轻而陌生的男声:“我市公安局的,有事找你!请你出来一下!”
杨君威先是一怔,再一想就明白了——肯定是对方拨错号码了,因为父亲前天才说过,这一阵子老有人打他家号码找杨部长,可能是查号码簿找了个同名同姓的,错把老百姓当“部长”了,当下就开玩笑地回答道:“我们在公安局没熟人,我也没犯事儿!你打错电话了吧!”说完静等着对方那句“对不起”一出,她就可以放听筒了。
可是没有“对不起”,有的是“你是叫杨君威吧!是的话那就没错,我们的车就在你家院墙外,有点事儿要问问你,你要不赶紧出来,我们可就进去了!”
杨君威这下子真纳闷了:难不成自己回到家乡就感冒,忘了在这个非常时期,作为外来人口需要到相关部门备个案吗?是谁这么大冷天的跑到她家里和她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