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威一向畏惧生病,“非典”恐慌症在她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所以在这个全国草木皆兵的当口,她宁肯像蜗牛一样缩进壳里,想当然地认为这样可以把被传染的可能性降到最小。可是正因为“非典”期间警力紧张,季清飞的十天婚假被迫压缩成三天。一天半后季清飞上班,她一个人的日常工作就剩下看电视和睡觉,休息的日子多了去了,有人陪玩的时光可只有这短短的一天半。
思来想去,人多封闭的地方绝对不能去,这就排除了商场、超市、歌舞厅、公园等诸多地方,这些地方之外还能去哪儿?杨君威忽然灵机一动:爬山!这个时候天气不冷不热,山上空气又新鲜,爬山还可以强身健体,的确是个好主意!
季清飞在第一时间就肯定了她的提议,两人一起换上休闲的休闲衫和牛仔裤,脚穿运动鞋,简单收拾出一个背包,装上手机、钥匙、钱包、纸巾、一点零食,在季清飞的坚持下又背上一个装满开水的不锈钢旅游壶,出门搭乘公交到终点下车,又步行二十多分钟到了宁新市正待开发的蓝山脚下。
因为没到旅游时节,山上几乎没几个人。杨君威是第一次到蓝山,又在家里憋久了,乍来到这充满野趣的地方,心情十分雀跃,对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爱不释手地赏玩一番,一会儿登高望远,一会儿低头细看,搜罗出几茎特殊的草,三下两下结成一个毛茸茸的小兔子,有耳朵有尾巴,确是惟妙惟肖。
季清飞来过蓝山有多少次,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反正天气炎热时,单位几个人三天两头就结伴过来打牌消暑,对这座小山早已失去探索的兴趣,所以只是循规蹈矩地沿着一条山路直走。在杨君威偏离轨迹去探宝时,他就找块山石坐下休息等待。这样走走停停,原本四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山顶,他们足足用了一个小时。
在山顶喝点开水吃点零食,季清飞提醒说太晚了怕赶不上末班公交,已经玩够了的杨君威很爽快地答应直线下山,绝不在归途中拈花惹草耽误时间。两人手牵手快到山脚时,杨君威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几人一起登云台上的故事,心随意动地往山阶上一坐,撒娇地嚷嚷说走不动了,要季清飞背她下山。
季清飞第一担心错过末班车,第二亲眼目睹了她上山时兴奋过头的样子,认为她说累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老老实实蹲下身让她爬上肩头,吭吭哧哧地下了山。
回到家里已经六点多钟,两人都疲乏得没有胃口,一人泡上一个大碗面就算解决了晚饭。季清飞背人下山出了一身汗,吃了泡面更觉得浑身黏得难受,立刻就进了浴室。
杨君威躺在沙发上无聊地换着台,半天没找到一个想看的节目,正无限郁闷中,突然遭遇到“人有三急”中最急的一件事,顺手抓起身边的一团东西,跳起来就冲到卫生间门口开始大力拍门。里面的季清飞惊了一跳,关了花洒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上厕所,急得很!”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稍等一下啊,马上就好了!”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该死,进来得匆忙,忘记拿浴巾了!湿漉漉地怎么穿衣服啊?
“你不知道什么叫内急啊?急就是不能等,我不管,进去了啊!”门没反锁,一推就开,季清飞在慌忙转身背对门的一刹那,差点爆笑出声:只见杨君威用白天围在脖子上的那条鹅黄色长丝巾蒙住双眼,还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盲人摸象一般寻摸着马桶所在的位置,一边笑嘻嘻地命令道:“列兵季清飞,听我口令,向后……转!我没看你沐浴,公平起见,你也不许看我出恭!偷看的是小狗,今晚挨罚睡沙发!”
午夜,所有人都睡着,万籁俱寂中,零星小雨开始淅淅沥沥地随风悄悄潜入,在无人知晓时渐变成瓢泼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滋润了宁新干涸的黄土地,也纷扰了多少人的清梦。
杨君威在梦中被彷佛在头顶炸响的一声巨雷惊醒,茫然四顾,摸索着躲进近在咫尺那个温暖的怀抱,惬意地打个大呵欠,在沉入新的梦境的一刹那,脑子里恍惚蹦出一句话:午夜梦回时有实实在在的怀抱可以偎依,真好啊!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杨君威还在床头高卧:反正起来也没事干,不如赖在被窝里看小说。外面的雨是停了,不过天空还是阴云密布,让人不由得感到压抑,连心情都不爽。季清飞一早出去晨练,回来后几分钟搞好个人卫生,然后开始打扫头天晚上看电视时扔得满地的果皮纸屑,扫完继续擦地板,忙得不亦乐乎。
等季清飞把满屋收拾干净,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一刻,杨君威被催着马上起床,因为说好今天要上他父母家吃午饭。杨君威看小说正看到惊心动魄的当口,实在舍不得放下,嘴里哼哼唧唧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磨磨蹭蹭把自己收拾清爽,十一点钟准时出了门。
今天团圆饭的主菜是一大盆炖乌鸡汤,里面加了红枣、枸杞、党参和别的杨君威叫不出名目的树皮草根啥的,据说都是贵重的中药材,和乌鸡一锅炖非常滋补。做婆婆的不断唠唠叨叨要他们多喝汤多吃肉,估计他们这几天都没吃好。不管她是不是话里有话,杨君威先不由自主地红了脸,悄悄在桌下踢坐在对面的季清飞一脚,暗示他不要吃得那么起劲儿,就像真得需要“大补”似地。
季清飞被她这么冷不丁地一踢,情不自禁地“哎呦”一声,招来季母关切的询问:“怎么啦?烫着了吗?”
季清飞笑嘻嘻地看看杨君威羞红的脸,心里暗暗偷笑几声,这才对着母亲调皮地一吐舌头笑道:“没有,就是鸡汤太好喝了,刚才差点没咬着舌头!我爸的厨艺是越来越高明,怎么就没遗传点给我呢?我要是有这个手艺,保证在一年之内把咱俩都养得溜溜圆!你信不信我说的,威威?”
杨君威剜他一眼说:“又不是养猪,什么溜溜圆!真难听!”又乖觉地冲公公婆婆浅笑道:“我这段时间也没啥事做,不如跟着爸学做饭吧!怕就怕清飞口味早被养刁了,我做的菜他未必吃得下呢!”
季母眉开眼笑道:“小杨有这个心就一定能做好!小飞从小到大爱挑食,所以老是这么瘦,不过你做的他应该不会挑挑拣拣的!”
吃完饭,季父季母都要到单位去点卯,杨君威自告奋勇承担洗碗刷锅的任务。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季母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客气,叮嘱儿子帮着儿媳妇一起收拾,老两口就一起下楼各自上班去。
父母一走,季清飞马上夺过杨君威手中的围裙,三下两下系在自己腰上,把她从饭桌边推到沙发边坐下,再伸手帮她打开电视,笑嘻嘻地说:“我早说过,只要你嫁了我,这些洗洗涮涮的工作就都是我的,你只需要像今天这样动动嘴,在场面上做做样子,记住了?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很快就过来陪你!”
也许是阴天的关系,杨君威觉得十分烦躁,看了半天电视,也不知道里面都说些什么,索性离开客厅,径直走进季清飞的卧室,想去找本杂志翻翻。她正在小书橱里漫无目标地乱翻,季清飞走进来,从身后把她轻轻拥住,下巴蹭着她的头发说:“在找什么?说给我,我帮你找!”
杨君威回身搂住他的腰,无聊地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就是觉得烦,不知做什么好!”
季清飞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抱愧地说:“宝贝儿,是我对不起你,催着你这个时候结婚,既不能带你出去旅游,又不能在家多陪你!唉,也不知这个倒霉的非典什么时候能结束?”
杨君威把耳朵贴在他胸口,闭着眼睛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小声呢喃:“我觉得就这样和你抱着好幸福啊,真希望可以永远这样抱着!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提心吊胆,你明天不去上班好不好?外面那么多细菌病毒,你要是被传染了我怎么办?”
季清飞看她耍小孩子脾气,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会的,我会好好的,保证不生病,天天健康平安地上下班,因为我知道家里有我最爱的宝贝儿在等我!”
两人就这样互相搂抱着站了半天,杨君威再次长叹一声说:“你要上班,于晓军也上班,姚萍也上班,天下所有人都有活儿干,就我是个没用的闲人,我还是睡觉去吧!”松开抱着他腰的双手,转身往chuang上一扑。
季清飞知道她是闲不住的性子,这样在家里无所事事地憋几个月的确够她受的,可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实在想不出好玩的事情来做,无意识地扭头在书架上逡巡,突然眼睛一亮说:“宝贝儿,想不想看看我小时候的样子?不如我们看相册吧?”
杨君威不置可否地坐起身,勉为其难地循着他的手指看着一张张留影,先是白白胖胖咧着没牙小嘴的娃娃,慢慢变成对着镜头羞怯地笑着的幼儿,接着是哭丧着脸的小学生,然后是满脸严肃的初中生,最后是带点痞劲儿的高中生。
突然杨君威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相册叫道:“你这里怎么会有跟我的合影?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一起照过相?”那张“合影”的正中间是凑得很近的两张朝气蓬勃的少年男女的脸,两个人都笑得十分灿烂,彷佛在尽情享受青涩而纯净的青苹果之恋。
季清飞不用看就猜到她说的是哪张照片,得意地一点她的鼻尖笑道:“真是小傻瓜!我把咱俩的单照交给照相馆,他们有专业的电脑高手,用一种电脑程序几分钟就可以搞定!怎么,你没听说过吗?”
杨君威恍然大悟:“原来是假的啊!不过这个继续的确很神奇,我要是会就好了!”
季清飞听她这么一说,一个主意很快在头脑里有了雏形:“我的宝贝儿这么聪明伶俐,什么技术学不会?我看不如我们买台电脑,你可以利用上班前这段时间学学PS,闷了还可以看看电影上上网啥的,你觉得怎么样?”
一听说要买电脑,原本无精打采的杨君威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提了一大堆诸如买台式机还是笔记本、选品牌机还是组装机、宽屏还是标准屏的问题,直到季清飞建议等到五一节两人亲临国美电器对比选择再做决定,杨君威的十万个为什么才暂时告一段落。
心里有了盼头,杨君威不再觉得无聊,靠在床头要季清飞讲讲他小时候的故事给她听。季清飞看着妻子满眼渴望的模样,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恨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自然唯命是从开始平铺直叙自己童年的那些事儿:“其实我对童年的体会只有两个字,就是孤单。那时候我爸妈天天忙工作,把我扔在奶奶家。奶奶家好多堂兄弟,我是年纪最小、个子最矮的一个。每次他们玩打仗游戏时,嫌我跑不快累赘,都不肯带我。可是大人的命令他们也不敢不听,就带我走到奶奶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就开始打我,我一哭,他们就跑,我也只好抹着眼泪回家了,每次都是这样。当时我就在想,我长大了一定要当解放军或是公安,因为他们都有枪,很厉害,那样我就可以把欺负我的人都抓起来,也像他们打我一样打他们!在奶奶家从四岁待到上小学的年龄,我又被接回市里入学。我爸妈那时候还是很忙,中午饭都是我自己回来热头一天的剩菜,晚上回到家也没人管我做功课,有两次我饿得睡着了,都不知我爸妈什么时候回的家。刚回市里时,我说了一口可笑的土话,经常被普通话说得叽里呱啦的同学嘲笑,连老师都不喜欢我。每天放学后,大院里的小孩儿都在楼下做游戏,可是只要我一去,他们必定转移阵地,所以我就站在阳台上偷偷看他们玩,觉得自己到处讨人嫌,很自卑。后来慢慢到了逆反的年龄,想着既然人人都不喜欢我,我就做得更让人讨厌。抽烟啊、逃课啊、捉弄女孩子啊什么的,就是觉得欺负弱者让我有一种做强者的快感!可是很不幸,我欺负了表面看来弱得不能再弱的你,你却和别的被我捉弄的女孩子不一样,既没去打小报告,也没嚎啕大哭,反而像头火龙一样冲着我咆哮,让我突然觉得要是能和你永远在一起,想必就没人敢欺负我了!你说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宝贝儿?”
半天没有回应,低头一看,听故事的早就呼呼睡着了,看来他讲故事的催眠效果很立竿见影。
杨君威一个午觉睡醒,公公婆婆已经下班回来了。季清飞也煮好了红枣稀饭,炒了两个简单的素菜,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吃了晚饭,收拾了碗筷,四人又玩了一会儿牌,九点多中两人打的回自己的小家。到了院子里就觉得异样,仔细一看,本该灯火通明的整栋楼此时却是黑漆漆一片。一打听原来是附近路段电线出了故障,他们这一片小区停电了。摸索着进了自己的家门,季清飞轻车熟路地拉着杨君威的手领她进了卧室,叫她坐着别动,自己摸黑在壁橱的抽屉里摸出两个粗大的龙凤蜡烛,这是承办婚宴的饭店给的赠品,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杨君威就着烛光三下五除二刷完牙,用毛巾擦了一把脸,急慌慌地换好睡衣,半卧在被子里津津有味地继续看她的小说。不一会儿季清飞进来,肩膀上搭着擦脚巾,一手拎着暖瓶,一手端着脚盆,走到床前把装着少量凉水的脚盆放下,掂起暖瓶向盆里“哗哗”倒开水,边倒边伸手夺过杨君威手中的书扔在一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乌漆麻黑的能看见字吗?也不怕把眼睛看坏了!赶紧脱袜子,准备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