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近正午,晴朗的天空本是艳阳高照,云彩却飘了过来。
如同上了年纪的老汉,不慌不忙安步当车,迈着悠闲的步子行走在万里晴空。
终于,它们把太阳完全遮掩,厚重的云层阻挡了阳光,让人们可以暂时得以享受清凉。
此时的刘进,脸上露出思索之色,内心深处同样是波澜起伏、不能平静。
毫无疑问,一旦深究此事,为略卖之人保驾护航的石崇是绝对保不住的,按照律法,他得落得个腰斩于市的下场。
至于石家,家中子弟犯下这种事,他们在长安城里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这对石家来说不啻一次沉重的打击。
原本忠于刘据的石德,难免不心生怨恨,其他的太子一党的成员,或多或少会有些离心离德,这些人与刘据之间,势必产生隔阂。
这对目前的刘据集团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可刘进一想到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少年,那些饱受折磨的少女和孩童,和她们身后以泪洗面的家庭,他不允许自己无动于衷。
“我知道,此事如果掩盖下来,王仲背后的石崇自会完好无损。”刘进垂首道:
“我知道,如果我若对此事视而不见,石家知道了,也一定会对我感恩戴德。”
刘进这句话,好像是对卫弘说的,可刘进心里知道,他更多的还是对自己说的,对前世那个愤青的热血青年。
听到这里,卫弘心里暗暗一松,同时脸上的严肃也缓缓消散。
可不知怎地,明明刘进将要做出抉择,而且这也是代价最小的做法,他却有些失落。
就在卫弘以为刘进已经做出决断之时,却见刘进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卫弘道:“可我更知道,这事瞒得了廷尉,瞒得了百姓,却瞒不了我自己。”
指着头顶,刘进沉声道:“乌云可以一时掩盖太阳,但光明终将普照大地,奸邪或能逃得了一时,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刘进的神色充满坚定,口中说道:“若是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我的良心会不安,我会如何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本心?”卫弘低下头,默默重复着这两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字,而后看向刘进道:
“那史兄,你的本心到底是什么?”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刘进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前世他最喜欢的一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前世的他,在知道了这么一句话后,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座右铭,记在了笔记本上,也记在了心底。
可前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还没解决独善其身呢,更别提兼济天下了。
但现在不同了,上天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他的身份也给了他为此奋斗的能力,那他何不为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做些什么呢?
刘进的话音没有可以提高,但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深深地震撼着在场的众人。
包括怔住的卫弘,包括赵广田和众多护卫,包括公孙嫣,和那刚刚睁开眼的少年。
此时,太阳重新显露,阳光在此普照大地,沐浴在光辉之中,刘进身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耀目的金光。
每个人,都把这一幕牢牢地记在心中,以至于很多年后,他们也未曾忘记。
······
“你叫什么名字?”卫弘对着少年问道。
少年头上的伤,被一位护卫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至于其他部位,除了几处严重的骨折,大多是皮外伤,一时之间没有太大的危险,也无法医治,只能等到时候再请医匠为他诊治了。
最先发现少年清醒的是公孙嫣,当听到兄长的呻吟声,一直在旁边照料他的公孙嫣发现他醒了以后,第一时间告诉了刘进。
休息了片刻,他的脸色稍微好了些,对着卫弘答道:“公孙白!”
他的声音有些冷,不知道是性格本就如此,还是因为刚刚的遭遇,又或是伤还未好的缘故。
卫弘却没在意,好似跟他很熟似的,说起话来也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公孙白!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了。”
众人的目光被他吸引,公孙白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看向卫弘,神情里多了几分认真。
卫弘觉察到众人的好奇,指着公孙白的脸,故作高深道:
“你们看,他的脸比我还白,就跟小姑娘似的,怪不得叫公孙白呢!”
脸白个鬼啊!刘进有些无语,任谁失血过多,脸色都会变得苍白好吧。
刚刚醒来的公孙白,闻言有一种再次昏过去的冲动,就连小丫头,也给了卫弘一个白眼。
看到众人的异样,卫老二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有些尴尬,刘进不再管这个逗比,扭头看向公孙白,询问起他们兄妹的经历。
“我们原是雁门人氏,家里有着几顷田地,虽然下田居多,但在村子里也算殷实。”说到这里,公孙白的语气一转:“然而,去年秋八月,匈奴人寇边,村子被毁,父亲和母亲也双双遇害,只剩我和妹妹相依为命。”
听到兄长提及逝去的父母,公孙嫣哭得梨花带雨。
就是性格坚韧的公孙白,面对李大郎的毒打时,也未曾流下一滴泪的少年,此刻也是潸然泪下。
公孙白哽咽道:“当时父亲听到示警,让我和妹妹藏到了地窖里,我们方能躲过一劫。”
匈奴寇边,首当其冲的是长城脚下的烽燧。
他们是帝国的第一道防线,同时也负责为居住在长城内侧的军民预警,在看到匈奴人的第一时间,便会点燃烽火,连绵不绝的烽燧,如同一个个接力的运动员,把消息一直传到边郡。
而当敌人的马蹄越过长城防线,进入大汉时,惨剧便发生了,最先倒霉的不是城坚人众的城池,而是那些分散在城市附近的小村落。
对匈奴人来说,攻打城市,或可以收获更多的金银财宝和女人,但更多的时候,却是除了留下几百具尸体外一无所获。
可村子就不一样了,它们的防卫力量相对薄弱,而且抢到的东西对他们而言也不算少。
公孙嫣补充道:“当时我要爹爹也一起躲进来,可爹爹却拿起了弓箭,说他得保卫乡梓,娘要跟他去,爹爹不让,让他照看我和哥哥。
后来,匈奴人杀到了村子里,还有两个闯到了我家,他们什么都抢,看到了家里的地窖,就靠了过来,要打开来看。
娘看他们就要过来了,为了保护我们,她就一个人跑了出去,把那两个匈奴人给引走了。
等到了半夜,我和哥哥悄悄出来的时候,村子里除了火,就是死去的乡亲,张爷爷、陈大婶,还有小梅和牛蛋,爹和娘也被匈奴人给杀了,呜呜呜······”
看到妹妹哭成这样,公孙白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嫣儿不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还有哥哥在呢。”
在场的人也都默然了,刘进也没想到,这兄妹二人的遭遇竟是如此凄惨,同时又对匈奴,这个自汉朝成立以来就一直威胁着北境地区的政权,有了更深的了解。
过了好大一会儿,公孙白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我有个堂叔早年离家,后来托人捎来信说在长安城里安了家,我原本是想带着柔儿来投奔于他,可等到了长安才发现,他已不在长安居住了,无奈之下,我只得靠给人做工赚些钱买些饭食”
刘进看了看他瘦削的身材,公孙白的年纪,比自己还小些,估计只有十五岁罢了。
可以想象,这么小的年纪,就算给人做工,到手的钱也远不及那些成年壮力,这些钱也就堪堪满足一个人的吃喝。
以公孙白的性子,肯定是紧着她妹妹吃饱,才会考虑自己吧。
“后来,那李大郎找到我,和我说他那里有活计需要人手,而且工钱每日比别处高出五钱。”
脸上现出悔恨之色,公孙白恨恨道:“可没想到,等我带着妹妹到了他说的地方,他们却把我们给关了起来。”
公孙嫣两眼红红的,插了一句:“这些坏蛋,不但不给我们东西吃,还打哥哥,说要把嫣儿和哥哥都给卖掉。”
一边的卫弘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就拿起方才李大郎留下的木棍,朝那些游侠身上无差别地招呼,打得他们连连求饶。
“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刘进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他还在想最开始在巷子外看到的那个场景。
公孙嫣给出了答案:“趁那些坏蛋在屋里喝酒,哥哥悄悄解开绳子,他盯着那些人,让我逃出去报信。”
原来是这样,那么,当初看到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应该就是公孙嫣了。
显然,公孙嫣刚逃出去就被发现了,然后被王仲他们给捉了回去,而后那些生气的游侠儿就要教训这兄妹,为了保护妹妹,公孙白险些被打死。
再之后,就是刘进他们看到的场面了。
刘进恍然,看了看公孙白,同为兄长,他理解公孙白对妹妹的拳拳爱护。
就在游侠们的嚎叫声中,刘进听到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周道那显得尖锐的声音:
“殿下,您没事吧?快点快点,殿下若是出了事,你们统统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