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的天,稍暗沉,笼了乌云,迎面的风夹着绵密的细雨。
长街空荡,地面的积洼里映着两排树影,晃晃悠悠,簌簌落着叶子,风有些许大。
快入秋了。
巷道的街口开着几家早餐馆,坐着稀疏的几个人,低头吃着馄饨啃着油条。
街边行人打伞走过,水墨伞,丹青描摹,伞面浮着山水。
巷叫烟雨巷,是条仿古巷,巷里人家,白墙青瓦,院儿里种着金桂,细雨从檐上翘角落下来,无声,青泥石板上铺满了金黄小花,踩上去软软的,清香飘了一整条街。
巷口进去四五米,是一家木门雕饰的店铺,古色古香,门上风铃随着晨风轻轻晃着,上方牌匾书写着黑金色的遒劲字体——
五色居。
“嘿,到啦!”
有人走到门口,抖了抖伞,快步进去,旁边是个置伞的挂架。
“队长,赶紧进来。”
他身后还有一人。
巷口的路灯在地上拖出一个颀长的影子,打着伞,吹着风,走得慢慢悠悠。
这初秋的天,冷得过分了。
早上刚过五点,店里人很少,收银台上方的电视屏幕里放着直播回放,声音放得很轻,但入耳清晰。
是一场赛车比赛。
引擎的最后一声咆哮将心神一震,里头观台的欢呼声海潮般响起。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要了命了……”有人坐在边角落儿里这么说。
“……”
风吹过,门口风铃清脆,店里进来一个身影。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
骨相生的极美,皮肤很白,鼻梁高挺,墨黑的眉,生了一双修长的丹凤眼,眼尾总有三分上扬,漫不经心,一掀一敛间,尽是慵懒和疏离。
许是屏幕里的人吸引了他注意,他仰起头,白色灯光碎成星子洒进眸底,星星点点。长睫沾了雨珠,又在下一瞬被抖落到雅隽面容上,滑落进修长脖颈,染了一路旖旎之色。
“队长。”里头的人唤他,“给你点啥?”是帝都口音。
他仰首,眸光清浅,唇角笑意很深:“你随便点。”
清冽的冷调,有些懒,低低沉沉,漫不经心。
真是一把好嗓子,老人抬头朝他瞧来,那面容哟,不由感慨,生得也是数一数二的俊俏。
他又想起了自家孙女儿,二十一二的芳华之龄了,还追着一个长得比她还漂亮的小子跑。
那小子,相貌是真的俏,他找不出比他更俏的了,可人家是屏幕里的人儿,再肖想,也嫁不过去不是?
他觉得面前这个不错。
长得高,生得俏,那气质,可不是普通人家培养得出来的。
只是……他的视线,在盯啥哩?
电视里,忽的,有一张脸自眼前打马而过,乌发黑眸,面若冰雪,是个美人。
那张脸一晃而过,他恍惚了几秒。
这脸…好生熟悉,像极了孙女儿手机里那个俏小子……
“面来咯~”
许亦扬在正对电视屏幕的一侧坐下,他取了两双筷子浸在热水里,过一会儿捞出来,一双递给漫步过来的人:“你的是肉丝面。”
那人接过,说了句:“你坐对面去。”
许亦扬:“???”他搓搓手掌,没站,“咋啦?”
“我坐这儿。”
许亦扬挪了挪屁股:“可这里我能看江也比赛……”他不舍得挪位子。
哦,提一嘴,许亦扬是江也的狂热粉丝,微博上疯狂给江也点赞以至于每次五人训练开直播时,都有一大堆粉丝顶着江也名号来给本队中单打气。
程璟面不改色:“你不是有些落枕么,坐侧面才看得更舒服吧。”
许亦扬一想,是这个理。
他端着面站起来,目光闪闪有些感动:“队长,你刚刚是关心我吗?”
男人从顺如流地坐下,唇角扬起的弧度极是愉悦,一双丹凤眼慵懒散漫,并不凌厉,看起来漫不经心。
“当然。”
罗马,意大利,深夜十一点。
“江也,请问你怎么看待这次第一?”
“……江也,诛神此前并不出名……这次是打算一举成名吗……”
“江也……”
“……江也,请问你……”
闪光灯将这片浓重的夜色打破,放眼望去恍如白昼。
扛着摄像机的媒体记者数不胜数,他们围堵在前面,里面的人几乎寸步难行。镜头不分轻重地前冲,若不是有保镖挡着,已经顶到了人群中间的少年脸上。
“江也,网上因为你的脸对你的取向很有争议,请问你怎么回应?”有人大吼。
卧槽!!
哪个记者?是哪个记者?哪家报社的?会不会问问题?!
纪司名快气得吐血了:“这里不是记者发布会,比赛刚结束,我们队员需要休息。”他扯着嗓子吼,“请让一让!”
话音淹没在一堆大声质问里。
“江也,诛神是江氏旗下,请问江氏和你是什么关系?”
“江氏总裁至今未露过面,江也,是你父亲吗?”
“江也,透露一下江氏总裁究竟是谁吧?”
“江也,透露一下你对网上取向风评的看法吧?”
围在中间的少年在这时抬起头,他伸出一只手,平静但力道极稳地抵住了快贴到脸上的镜头。
他直面镜头,掀了一双冷然的桃花眼,眸色深得像永不化开的墨,长睫的阴影掩去其中阴翳,恰到好处地留下几分疏离。
他只说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帽舌下,是一双颜色极深、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那眼里并不掺杂任何情绪,疏离,矜贵,肤色很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黑色泪痣若隐若现,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将那张脸衬得极美。
偏生,他有股掩在疏离外表下的冷厉与桀骜,叫人瞧不出半分女气。
镜头咔嚓声不绝于耳,不远处推攘声再起,新一批黑衣保镖涌过来,个个身高体壮,手段干脆利落,揪住记者的衣领不顾他们挣扎便往外拉,硬生生给少年开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江氏!你们是江氏集团的保镖吗?”有记者不死心,把镜头转向那几个西装男人,声音尖锐,“请问江也和江氏集团是什么关系?江也是江氏的太子爷吗?”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保镖的态度与他们的主子如出一辙,不仅如此,那个脸上被怼了镜头的保镖,还毫不犹豫地卸了摄像机,面无表情地删了镜头:“我们不入镜,谢谢。”
一群记者:“……”
现场会的这段视频和路拍很快又上了热搜。
“唔,这群记者真烦。”许亦扬吞了一口面,还剩一半,他倒了几勺辣椒酱进去,换了个口味。
“都十一点多了还把人堵在现场。”语气不大高兴。
程璟掀了掀眼皮:“跟你没经历过似的。”
去年Ram在夏季赛拿了季军回来之后,在帝都机场被围了三个多小时,安慰的,讽刺的,破口大骂的,冷言恶语听了个遍。
回俱乐部后,将近五点,五个人连房间都懒得回,直接瘫在了客厅沙发上。
“那是我们比赛失误,他们骂就骂了。”
许亦扬不大乐意了,“这分明就是问一些讽刺的话题给江也找难堪嘛……”
江也……
夹面的动作顿住了,程璟侧过头,目光划过那只手机屏幕。
他落了筷,眸光浮浮沉沉,似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那群记者把江也堵了两个多小时?”
“是啊!”许·真爱粉·亦扬很愤愤,他夹起一大筷面,呲溜了一半,呛了辣椒,“咳咳咳咳咳!我靠,这辣椒…咳咳咳,有点辣……”他咳得撕心裂肺。
呵。
一声极轻的笑,微垂的长睫下看不清他眼中墨色,只听得出他嗓音淡淡,失了笑意。
“都问了些什么?”
咳得满脸通红的人把手机给他:“你…咳咳咳咳,你自己看咳咳咳咳咳……”他跑去找热水了。
视频里,看得出来是夜晚,露天场所,闪光灯此起彼伏,少年扣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直视镜头的脸很白,眼神很冷,墨色深处藏着阴戾。
“江也,网上因为你的脸对你的取向很有争议,请问你怎么回应?”
“江也,透露一下你的取向吧?”
“江也,你和队友萧瑜九真的在一起了吗?”
“江也……”
“江也,你的长相是随了母亲吗?”
视频到这里结束。
咔嚓。
程璟手里的筷子,断了。
手机屏幕隔了一分钟,熄了,黑沉沉像一面镜子,他从那里面看到自己的眼睛,乌压压的墨色,除却冷意,笼着几分阴霾。
他扔了筷,起身出去了。
店门口很宽,两盆发财树哗啦啦摇着叶子,窸窸窣窣,听得他心烦意乱。
他停在了巷口,里面是一列白墙青瓦的仿古屋,红木门关着,上翘的檐角滴滴答答落着雨水,他立在房檐下,青苔蜿蜒攀爬在墙缝间,下了雨,鼻尖都是湿润的青草气息。
“江也,透露一下你的取向关系吧……”
“江也,你的长相是随了你的母亲吗?”
“江也……”
他深吸了口气,身形懒懒地倚着白墙,黑衬沾了白色粉末,眼眸微闭着,可耳边翻来覆去是那几句尖酸刻薄的问题,怎么也挥散不去。
他打开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喂?”那边的人接的很快。
“帮我查几个人。”
“谁?”
“那几个刻意针对江也的记者。”
那边默了一会儿,问:“怎么处理?”
他垂下眼帘:“你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那边回了个好字。
许久,一阵沉默,两边都没有挂断电话。
“……”
青泥石板上的水洼深深浅浅,雨是透明的,倒映着他模糊不清的轮廓。
他勾了唇角,问:“怎么了?”
“程璟……”电话那边的人叫他名字,声音有些哑,“你现在清醒吗?”
“我当然清醒。”
“周云壤,你知道的。”
落上檐角的雨珠撞碎了,星星点点洒进他沉沉的眸中,点亮了无边的夜,他微眯了眼眸,垂下的长睫温柔又缱绻。
“只要涉及到她,做出什么事,都是我。”
“……”
江也是程璟最不可提及的逆鳞,周云壤认识程璟的第一年,就见到了触碰那根底线的后果。
那年程璟二十岁,周云壤新进军队,和他住一间宿舍。事情没发生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和自己同吃同住的兄弟,面容清隽雅致,笑时眸光清浅,却还藏着阴戾残酷的另一面。
“哇,云壤,你们就两个人住一间宿舍吗?”
周云壤脱了外套挂好,回头笑笑:“是啊,宽敞吧,很羡慕吧?”
程璟立在桌边给他们泡茶,面色淡淡,姿势慵懒又清贵。
周云壤当时就想,这人定是世家贵族里出来的,他对礼仪之道简直刻进了骨子里,一言一行也是恰到好处,让人很容易对他产生好感。
“啊,跟着程大佬混就是好啊,连睡觉的地儿都那么舒服……”
程璟是程老的孙子,这是当时的传言,只是后来才被证实。
那人躺的是程璟的床,周云壤知道程璟有洁癖,他踹了脚那人,笑骂:“方前,出汗洗澡了没?就往别人床上躺?”
“哎呦喂!”
方前翻了个身,躲过他那一脚。
军队里的兄弟,都没那么顾忌,泥浆都一起喝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方前抬手把一个枕头朝周云壤扔了过去:“云儿子,吃你爹一枕!”
周云壤被砸得严严实实。
“哈哈哈哈哈!”方前笑得喘不上气,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没枕头挡着,手摸到一张照片。
他咦了一声,有些好奇地把那张照片举起来看,惊叹:“这小女孩长得好漂亮!”
“什么东西?程璟居然偷藏照片吗?”
“哪个哪个?我们也来看一眼!”
一伙人拥着围了过去。
方前没多想什么,举起来给他们看,眼里是第一眼见到女孩儿的惊艳:“看,贼漂亮一小姑娘!”他眯着眼朝程璟笑,打趣,“程璟,这谁啊,青梅竹马还是妹妹啊?”
事态的转变就在一瞬之间。
“方前!”一声惊呼,方前疑惑地转头,眼前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阴影,左脸便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他眼前一黑,直接飞了出去。
哐!
桌子被人撞翻,刚泡好的茶洒了一地,茶杯在地上摔成碎片,方前摔得眼冒金星,左脸滚烫,大脑一阵嗡鸣,有一股铁锈味在嘴里慢慢散开。
几个队友惊呆了,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那个面容精致雅隽的少年,弯身揪起方前的衣领,右手握着茶杯碎片,用力到指尖发白,掌心被割破,滴滴答答落着血。
他脸色阴戾至极,嗓音冷得像冰:“放下。”
放…放下什么……
方前整个人都呆住了,木愣愣地看着面前堪比修罗的少年。
“程璟!”周云壤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嗓音有些颤,试探,“程璟……你先好好说话?”
程璟看也不看他一眼,阴冷的目光紧紧盯着方前,又重复了一遍:“放下。”
“方前,把照片还给程璟!”他低声呵斥完全呆住的方前。
“啊?噢……照片,照片……”
方前被吓住了,赶忙把照片递给了程璟。
后面几个人也在这时大梦初醒,连忙跑过来把方前扶起来,脚步很小心,生怕惊着这尊杀神。
程璟没动,他垂眸,长睫压着阴影,莫名压抑了一室的空气,叫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抬起袖口,轻轻擦了擦照片,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带着珍视的缱绻。
周云壤咽了咽口水,直觉告诉他,现在的程璟状态很不对。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几个人,赶紧出去,把教导员叫过来!
那几人连连点头,搀着终于清醒过来的方前,连滚带爬地奔出宿舍门。
“草,他是个疯子吧?”方前忍不住骂了句,“我刚刚怎么没还手呢!”
队友劝他:“你赶紧闭嘴吧,没看他差点弄死你么?”
“再说,你能打得过他么?他可是当初连教官都打趴在地上的人……”
方前肿着左脸,痛感来了,口齿不清:“不够(就)一港(张)杠(照)片么?”
队友说:“是啊,就一张照片,你肿成猪头了。”
方前:“……”他跺了跺脚,“偶giao!”
军队里,私自殴打,还是单方面殴打,是件事态极其严重的事。
那天程老亲自来了,不仅亲自来了,还不由分说先当众打了程璟五十个军棍。
讨论军规处分的时候,一直安静的程璟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们。
他说:“我退出军队。”
一语惊人!
程老爷子当场翻脸:“你说什么?!”
少年抬起头,丹凤眼里是漫不经心的讽意,他单手插着口袋,后背血迹斑驳,身姿笔挺地立在那里,开口嗓音淡淡:“今天的事有第一次,就一定会有下一次……”
“混账!”程老爷子暴怒,气得青筋在暴跳,“我要知道你会这么糊涂,就该把她所有东西都烧了,一点念想都不必给你留!”
“您不会的。”
他低声笑了,掀眸,唇角笑意清浅,只是眸中墨色翻滚,阴冷得恐怖,说出的话叫人心惊。
“爷爷,没有这个念想……”
他说:“我会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