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八月二日,周一,厦门
“本市气象台发布雷电橙色预警信号和大风黄色预警信号。由于受副高外围暖湿气流和冷空气共同影响,今日下午到夜间,全市有大到中雨,局部地区有大暴雨,期间伴有雷电和短时强降雨,最大小时雨强30~40毫米,过程累积降水量30~120毫米,局地可达150~180毫米。部分地区将出现8级以上大风。请各位市民及时留意气象预警信号,及时做好防御措施......”
下午5点,接完小孩放学的田芳芳带着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打着伞在小区里一片一片的水洼中穿梭;前面出发时还是闷热得要命,现在已经完全凉快下来,田芳芳尽量搂着儿子往屋檐底下走,拿着的伞只要稍稍一倾斜,就顺着伞边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一大片雨水。衣服早就全都湿透了。田芳芳摸摸小儿子的肩膀和头发,还好都没事。又看看跟在后面,自己打着一把大红伞的大女儿,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满脸不高兴。
“马上快到了,坚持一下。”田芳芳想着赶紧回去。
“为什么今天爸爸不来接我们?”女儿纠结着这个。难怪人家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她对爸爸的依赖从几年前就超过了对自己妈妈的。
“你爸爸公司临时安排出差。放心吧,明天就回来了。”
男人早上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略带歉意,而她当时其实想说挺好,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差了。经过2号楼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借着一楼住户的玻璃窗照了照自己的模样;窗上那隐约映出的是一张年过35,却仍然美丽的脸。又深又宽的欧式双眼皮,挺拔而俏丽的鼻子,那一双小而饱满的菱角嘴即便在她抱怨的时候,也仍然呈现着优美的弧度。
怎么窗上的脸变了?又深又密的皱纹像沟渠一样布满了巴掌大的脸,嵌在里面的是两颗磨损了大半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珠,混沌无光。把脸分成了三部分的法令纹中间是已经陷进去了的两片干瘪嘴唇,像两条蠕虫一样挪动着,一开一合。
她深吸了一口气,退了回来,感觉到了心脏剧烈地跳动和胃里阵阵涌上的翻滚。
“妈妈?”儿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已经走到前面的女儿也回头不耐地望着她。
她咽了咽口水,“没事。我们回家吧。”一边走,一边眼神忍不住再一次飘往窗户,窗户后面那个老太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又好像看的不是她们,她的眼神穿透过她们,直直落在了她们身后滂沱大雨中的那片虚无中。
到家的时候,天黑着,男人果然还没有回来。
“把湿掉的鞋子和袜子都脱了,然后去浴室里洗个澡。姐姐帮忙拿一下衣服,让弟弟先洗。”她没等女儿回答,就甩了鞋子和袜子,用脚尖勾了拖鞋,快步走到卧室。
卧室已经被整理了一下,但显然整理得非常粗糙。她撸平床单,看到床脚靠墙放的化妆台还是歪着,化妆椅远远地靠在窗边。她挪正化妆台,回想起一小时前这里发生的一切,脸上露出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爸爸,你在家啊。”女儿清脆的声音在客厅响起。
她吓了一跳,在家?她快速地把房门关上,开始检查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他走的时候应该会看一下,当然你永远不能指望一个管理着几百号人的老总真得打扫房间,他们只可能是把用过的纸巾扔在房间正中间的那个。但她知道他说会收拾,他就一定收拾好了。
被子下面,窗帘后面,她像扫描仪一样上上下下地扫了一眼卧室。脑子里快速地计算着各种可能性。她男人每天下班的第一动作是去书房,然后一直到吃晚饭时间才会到餐厅,然后又是书房,最后才是卧室。他不喜欢变化。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变过。
书房在几间房间的最北间,他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她给他装上了隔音设备,他为此很感动;而她那个时候想到的是自己如果在卧室这边大喊大叫,即便他就在这个家里,他也可能完全不知道。
门被打开了。
她迅速背过身去,解开已经湿透的连衣裙。“干嘛不敲门?”
男人走了进来,门被关上了。
“怎么都不说话?”她一边继续脱衣服,一边转头看他。他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她不喜欢这样。
“孩子们都去洗澡了?”不会有问题的,这么多年了,有过更危险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她把湿漉漉的连衣裙放到一边,拿出浴巾裹上。
“对。”他的语气还是很平淡,她还是不喜欢。他平时都不这样,可能要更热情一点?老实说她不是很确定了。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淋湿的头发垂在肩上,她拿出毛巾擦着头发。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肩上,顺着自己的肩膀慢慢滑下,慢慢变得炙热。35岁,35岁又怎么样,结婚这么多年,她对他的吸引力有增无减。他非常听话,什么都不过问,好到让她厌烦,好到让她觉得自己完全不是一个女人,对方完全不是一个丈夫。
“帮我擦一下。”她把毛巾扔给他,“出差又取消了?你们公司就是这样。总是变来变去。”
他把没接住的毛巾捡起来,走到她的身后。她轻轻侧过头,把头发撩到一边。
他突然弯下腰,从身后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她雪白的脖颈上轻轻摩挲。
“干嘛?!”她尴尬地笑了笑,“别闹了。孩子们都在外面呢”她身上也许都还留着另一个人的味道,这句话让她头皮一阵发麻,他的下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尖?“快帮我擦一下。”
他慢慢放开她,把她的头发裹在毛巾里,慢慢地,一下一下擦了起来。
她眯着眼,时不时从镜子里看一下对方平静的脸,头随着每一下的擦拭轻轻晃动着,心却剧烈跳动着。他知道了。
她和他是十多年前在公司里认识的;那个时候的她正小心谨慎地寻找着自己开始全新生命的城市,她想过要去香港或者澳门,但当她来到厦门时,很快就被厦门那总是爬上爬下的坡道,那满大街挂着胡须下来时不时打到她脑袋的榕树所征服。她一直都是个浪漫的人,她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承载她浪漫的城市。
她去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隔壁部门的他。她的美让整个公司都惊艳,他自然也逃不过。本地人,家境殷实,年轻有为,本分老实,帅气阳光,但这些对她来说都不够,追求她的男人太多了,这样条件的也太多了。这,对于她来说都不够。
直到有一天,他们公司同事聚会结束,大家站在饭店门口。有个女的乞丐上来要饭,他们都被那个女的的长相吓了一跳,那个女人满脸麻子,最可怕的是两个眼睛整个都肿出了眼眶,像额头上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癞蛤蟆,下面的嘴巴和下巴都已经被挤得变了形。她抬起头说谢谢的时候,把原本要给的几个人全都吓缩了回去。除了他。
只有他上前,若无其事地把钱给了那个乞丐。然后,他就成为了她的男朋友,老公。
她看着镜子里他的脸,十四年过去了,除了生小儿子时有些不愉快,他们一直都是琴瑟和谐。大女儿更是她的骄傲,虽然她完全和她长得不像,她和她的爸爸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了。可能也就是这个原因,他们两个感情才这么好。
他爱她,很爱她。甚至八年前,儿子的事情让他父母都要求去做亲子鉴定,他也是一口拒绝,他信任她,他怕失去她。
“我看到了。”他轻轻说,声音有些沙哑。
她心脏漏了一拍:“什么?”
“外面过道的垃圾桶里。”
她看着他,突然放声大笑。房间外面过道的垃圾桶是公用的。
“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也不怕看到隔壁人家的时候不好意思。”
她把毛巾从他手里拿过来,慵懒地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内衣准备去洗澡。这么久了,两个孩子也应该洗完了吧。
突如其来的放松让她感觉到心情愉快;有惊无险的刺激让她头皮发麻后感到了剧烈的心跳声。
她慢慢靠近他,故意挺了挺胸。
他低头看着她,虽然生育了两个孩子,但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匀称,腰仍然纤细如初,她知道自己的优势,也很乐于展示,总是穿着紧身的连衣裙。许多次走在大街上他都能感觉到别的男人对她的垂涎,对自己的嫉妒。是的,这个女人是自己的。
最起码曾经是。
“那只猫又来了。她把那个垃圾袋叼了出来,撒了一地。里面有女儿的玩具。”
她的眼睛开始闪动。是的,那个红色的毛绒玩具。昨天弟弟和女儿抢着玩女儿最喜欢的毛绒玩具,她训了女儿几句。女儿一生气就把它扯坏了,也不让缝补,直接扔到了垃圾袋里。
“里面还有用过的避孕套。”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心烦意乱地拨弄着衣橱里的衣服,狠狠地合上了抽屉。“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又转身看着他,她的语气残酷而不屑,眼神里充满鄙视,他就是这样懦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吗?所以现在是说自己有证据了?要离婚吗?
他果然被吓了一跳,嘴巴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一屁股坐在床上。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总算到这一步了吗?“你如果想离婚,就赶紧。我不介意,今天就签协议好了。”“房子都归你好了。”反正她可以让别的男人买更大的。“孩子都还小,都得跟妈妈。”
机关枪扫射一般说完之后,她冷冷地看着坐在那里发呆的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房子都可以归他还不够?意思是让她认错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想看到我痛哭流涕,跪下来求饶吗?”真是个窝囊废,她越看越生气。所以就是这样,这么多年自己都已经成了公司高级经理了,而他还混在那个主管的位置上。离了得了,这偷偷摸摸的日子也过够了。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才重新开启的生活,却花了整整十四年在这个平庸的男人身上。她突然想也许是命运。命运再次提醒她,自己可以得到更多更好的。
“等我洗完澡,我就带他们搬出去。”她拿起内衣,往门口走去。
他伸手去拉她,“别这样。”
她试图甩开他的手,他却更用力把她拉向他,想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说着“别这样,别这样,我只是不喜欢你骗我。我们好好说,好不好?我只要你不要骗我。”
男人的力气很大,她感到疼痛,声音开始尖锐,“放开我!”
“爸爸,妈妈?”门什么时候被打开的?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她的手突然被松开,她整个人往前倒向梳妆台,下巴狠狠地砸在了梳妆凳边上。
“芳芳!”男人冲了过来。
她甩开男人的手,下颌和嘴巴传来的酸痛感让她的眼睛一下子充满了泪水。下巴没有脱臼吧?千万别毁容了。她不能接受像小时候隔壁的张阿姨那样摔一跤下巴上缝十几针那样的命运。那不是她。
她捂着自己的下巴,手指缝间没有感觉到那种血液的滑腻感;这种头晕感,可能是脑震荡?低着头的她看了一下地面,还好,地上没有血。
她松开自己捂着脸的手,把自己撑起来。她抬起头,正对上女儿拉着弟弟的手站在门口,两双充满惊恐的眼睛。她挤出笑脸,“别害怕,妈妈没事。”
“啊!!!!!!!!!!!!”女儿尖叫了起来。
怎么了?她回头看看,男人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惊恐。
她回到镜子前,一道闪电亮起,镜子里清晰无比地映出了她的脸,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高耸的鼻梁,还有,还有那个已经被撞歪,紧紧压得下嘴唇都变了形的下巴。
“你的下巴,你的下巴为什么没有流血?”
“不是的,别看我。”她紧紧捂住自己的下巴,想找个东西遮起来。
男人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硬托起她的脸。她的长下巴整个都是歪的,曾经他那么喜欢,觉得是整个脸上最美的那部分整个都挪到了其他地方,原来呆的地方却像被倒挂的砍秃了树桩一样。男人的眼神从惊恐开始变成厌恶,极度的厌恶,用力甩开了她,好像看到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堆挪动的肉瘤。
“你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在骗我?!”男人冲出了卧室,没有理会试图想拉住他的女儿,逃出了家。门口传过来他在楼道里杂乱短促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直到没有一点声音。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屋外的雷电交织。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慢慢坐回在梳妆台前,两只手扶着额头。她需要冷静一下。女儿拉着弟弟走过来对着她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看着女儿。
女儿凑到她的耳边,声音嘶哑低沉,好像她说的是一句法庭宣判那样庄重严肃,不容置疑,好像在宣判她的死刑。
“你这个该死的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