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六日周六
下午十六点十八分,湿了大半的农继和微喘着从他那辆宝贝永久牌自行车上下来。东西总是和人一样,一旦上了年纪,总是会容易出各种状况,刹车和喇叭都不太好了,前面还差点撞到一个撑着伞的中年妇女。但不管怎么样,它没有掉链子,顺利完成了工作。
跨下车的时候,农继和明显感觉到自己裤子口袋里的硬疙瘩笨重地撞击了一下他的大腿。很久没有动过的老伙计了。
农继和不想引起公园工作人员的注意,起码在抓住那个凶手之前不想;所以他去公园售票窗口买了票。在窗口里快要睡着的女售票员抬起眼皮子都没有抬头看一眼,懒洋洋说了一句,“五点闭园。”农继和把钱递过去,她也就不多问,塞了门票出来,继续闭上了眼睛。
醉诗仙池前身是私家庭院,占地面积约76亩,是第七区老城区里的第二大公园,900多年的历史使得这里古木葱茏,亭台密布,有许多的文化古迹和古建筑,很好地保持了明清江南古色古香的园林风貌。
但此刻这些树木,亭台都笼罩在一片雨帘之中,朝着昏暗的天空伸出一只只黑色粗壮的手指,那轮廓线在空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隐入黑暗之中。
桥上一个人影向农继和奔来,高大有力。农继和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把92式9mm转轮自动手枪。那个人影从农继和的身边擦过,他的雨衣被摩擦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农继和确认了那应该是一个大意没带伞,急匆匆赶着回家的游客,便回过头继续快步往深处走去。
跨进一个庭院后,农继和把雨披帽子撸到后面,看了一下时间,十六点二十二分,时间刚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透过两个门廊,他可以清晰看到这座公园的核心所在。
醉诗仙池并不大,除了北边的空地,其余三边都用长廊围绕;东边走廊的中间,有一个半月形的亭子延伸在池面上。
从平整的青石砖上出来,他一脚踏到了湿滑的碎石阶。稳住脚步,抬头的第一眼,他看到了那个人。
隔着整个池子,那个人影安静地站在亭子的正中间,面对着农继和过来的方向。他知道他会从那里过来。
农继和看着那个身影,又向四周查看了一下,没有看到其他人。他向左拐到北边的空地,离开了屋檐的保护,雨点一下子又打在他的脸上;他擦了一把脸上的雨点,看着斜对面的人影,那边也看着他。
他试着眯起眼睛看仔细,但他知道其实没有必要,他已经认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
农继和踏上了东边的长廊,在那个人前方两米处停了下来。雨披下,他的手伸在裤子口袋中。
“没想到吧?”那人说。
农继和沉默,他的脑子又开始快速运转。这个人的确也在名单上,但。
“电话里的声音?”
“哦。那只是技术问题。”那个声音说,“我还真担心过你会不会带别人过来,但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太想赢了。性格决定命运,果然不假。”
农继和终于开口,“为什么?”
“只不过是一个试验而已。”
“试验?”农继和脑子里盘算着,恶作剧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虽然他仍然保持着冷静和克制,但心理上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对,从你开始的试验。”
农继和握紧了转轮手枪,不动声色地微微整理了雨披的角度,以防止拔枪时被卡住。
“为什么是从我?”
“因为你是我知道的里面最出色的。要开始就要从最出色的对手开始。”
“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个人影轻蔑地笑了一下,“那是因为你从来不了解我。因为被观察的那个人,一直是你,不是我。”
农继和背上感到一阵阵冷汗。
“你知道为什么我挑这里?”那个人轻轻摩挲着亭子旁边连着走廊的靠椅。暗红色漆木的靠背上雕刻着古代代表祥瑞的倒挂蝙蝠。
“因为这家人家的主人很蠢,说什么要醉诗仙,你知道后来怎么样?自己家的孩子淹死在这个池子里了。可惜啊,老来得子。”
“你不觉得跟你很像吗?”那个人似乎漫不经心地踢了一下脚边的小石子,“嗵”一声,石子穿过层层叠叠的荷叶,掉入了池水,激起的水花很快就被不停打下来的雨滴抹去。
农继和清了清喉咙,“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涂愉?”
“我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一个试验。农继和,你老了,记性也不好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开始查到你?”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呢?是啊,她起先真得像你叮嘱的那样,什么都不肯说。但怎么说呢,女人嘛,总是容易被说服。”
“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觉得呢?用你的直觉猜一下?你跟她说,不准她跟其他警察透露,我就知道了你的用意。一个窝囊了十年的老头想要一举翻身的机会,所以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愿意这样出来。这是你的机会,我给你的机会。不是吗?”
前面打在农继和脸上的雨水已经开始干涸,在他脸上,脖子里形成一道道水渍,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寒意。他的手指扣上扳机,集中精神,稳住呼吸。
“你对付不了我。而且你觉得自己有把握逃得出去?几个出口都被警车围住了。你自首吧。”
那人看着农继和,皱了皱眉头。“我以为你看到涂愉的样子之后,已经明白我处理起你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农继和的眼前浮现出那堆七层楼板上的玻璃的样子,上面的反光映在脸上刺痛眼睛的感觉。
那人笑了起来,然后停下来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停在了农继和的面前,“我闻到了。”
“什么?”
“恐惧的气味,是从肾上腺素里散发出来,实实在在的味道。你审讯了那么多犯人,也应该闻到过吧?涂愉身上有,她的表姐?巩先丽也有。那个女人真得特别明显,你是不是故意跟她说了涂愉的情况?你知道你把她吓坏了吧?提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样处理,其实是一件并不让人愉快的事情。但那个味道却很不错。动物世界里说这味道会让捕猎者更兴奋,就像我现在这样。”
农继和看见那人的双手离开了靠椅,手里并没有任何东西。这里是公园,老城区的繁华地带,虽然自己有些年纪了,但反应速度不算慢。他对付那个人应该可以的。可为什么他抑制不住地感到寒冷,冷得都有些开始打颤?他的恐惧来自于对自己的担心,更来自于别的。
“你没有对付她,对吗?”
那人显得有些讶异,然后反应过来。“当然,我说过,我只找最好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