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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篇小说 羊债(刘亮)

《羊债》 文\刘亮

选自《长江文艺》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刘亮:山东淄博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煤矿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小说见于《山花》《长江文艺》《作品》《山东文学》《阳光》等。现在山东兖矿集团工作。

1

麻叔赶着羊群出了村,向北山的荒坡走去。头羊叫黑贵,麻叔吆喝着,跟在它们后面。日头像从被窝里刚钻出来,光线打在脸上暖和和的。麻叔扬起鞭子,照着坚硬的黄泥地就是一鞭子,声音清脆脆、响亮亮,吓得家雀子们四散逃窜。麻叔是不舍得把鞭子抽在黑贵身上的,这只是他的一个指示,告诉黑贵走路的速度。

麻叔瞅瞅四周,麦地里静得有种暧暖的感觉,麻叔瞅完,转回头说:“快走哇黑贵,夜里是不是忙乎多了?这么些羊紧着你,比我都强哩。”

头羊黑贵听见了麻叔的话,骄傲地翘翘尾巴,抖两下,把腿迈大了些。到了坡上,安置好羊,麻叔仰靠着树抽起了他的旱烟。头羊黑贵不时抬头瞅瞅麻叔,像对他说:放心,我们正好好吃呢。麻叔也见黑贵看他了,就故意闭上眼。黑贵咩咩几声,麻叔没理睬,接着黑贵就跳到一只母山羊身上。麻叔听见动静,没睁眼,嘴角撇了一下说:“你个熊东西,天天不嫌累呀真是。”

麻叔嘟囔完,抹抹干涩的嘴头子,看见文书小李子跌跌撞撞跑来,麻叔站起身,羊们也吓得聚在了黑贵旁边。

小李子捂着胸脯说:“麻叔麻叔,村长正急着找你呢。”

“村长找我……”

“有事,快点吧麻叔。”

“我要去了,”麻叔瞅瞅羊,转回头说,“羊咋办?它们还没吃饱呢。”

“你先赶回去,一会再出来放嘛。”

“不行,不行。”

“村长正急着呢!”

麻叔听小李子说村长急了,有些怯,摇摇头,只得赶着羊群走。

村委大院离着麻叔家有点远,等麻叔把羊赶回家,进了围栏,填完草料,赶到村委时毒日头已经两竿子高。小李子把村委大院的地面扫干净,正弓着腰洒水。

村长赵庆转着圈瞅,会计老余跟在后面指指点点,见麻叔到了,赵庆说:“来啦麻叔,有个事想找你商量商量。”

“啥事哩村长?”麻叔笑着问。

“是这么个事,今天中午县长要来,他老人家一直想着咱们镇,说要给咱们镇投资个项目,建几个大棚,搞什么蘑菇种植啥的,咱们村就落了个名额,是不是?多好的事哩,这么着中午要来咱们村实地瞅两眼。我听镇长说,县长他老人家喜欢吃羊肉,我就想到你了,你别怕,不是白吃,给钱,县长一走我立马就给你。”

会计老余说:“放心麻叔,少不了你的钱哩。”

“我说真话吗,村长?”

赵庆的脸拉得很长,快到肚子了,突然他挥了下手,把麻叔吓一跳,赵庆挥完手说:“啥真话假话,快说!”

麻叔说:“我说真话,是有点舍不得……”

“有啥舍不得?不就是羊,又不是你儿子。对了,你没儿子,是个老光混,他奶奶的还这么多熊毛病!”

麻叔看村长生气了,口气软了很多,“别生气村长,要羊就要吧,我没意见。”

赵庆笑了,把会计老余也引笑了,笑完赵庆说:“这个事就这么定了,你先回去,我一会就去你那牵羊。”

麻叔两脚软绵绵地回到家,水不想喝饭不想吃,横着就躺在了炕上。头羊黑贵可能看出麻叔没精神,咩咩叫了两声。麻叔听见了,叹着气说:“熊东西的,你的孩子要少一个了,你还不知道吧。可有啥法哩,唉,有啥法哩真是。”

麻叔发完愁,想起来看看羊们,正巧村长赵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看羊群,接着喊麻叔。麻叔撩帘子出来,看见赵庆正挨个瞅他的羊,身后还跟着屠夫赵三保,麻叔的心里就一阵一阵的不是个滋味。

赵庆背着手说:“好你个麻叔,羊养得不赖嘛!咱村的熊人都不养这东西了,看看你,伺候得真不错。过来三保,看看哪个好就逮哪个。”

赵三保瞪大了眼,像瞅一个光腚女人似的紧瞅,突然指着黑贵说:“就这只了村长,我看着挺精神。”

麻叔看赵三保指黑贵,吓得慌了神,“这只不行村长,我得靠它那个啥呢。”

赵庆嘿嘿笑了,盯着黑贵说:“啥这个那个,换只羊不就得了。就是它了三保,麻利地牵走!”

麻叔一看赵庆真要这只羊,上前两步拦在了赵三保跟前。

赵庆瞪了麻叔一眼,“你不同意?他奶奶的想反悔了是不是?”

“不是反悔,村长,就是这只不行,换了哪只都成。”麻叔可怜巴巴地说。

“越说不行就越行,牵走三保,愣啥哩。”

“村长……”

赵庆突然挥了下手,像铡刀一样就把麻叔的话斩断了。

2

下午三点,村子上空还飘荡着香膻膻的羊肉味,麻叔出门了,他去了村委。这会赵庆的胖脸红扑扑的,正躺树底下的老头椅上喝茶,文书小李子枕着膝盖坐马扎上迷瞪。麻叔进来时两人没有发觉,会计老余从茅房出来了,看见麻叔立在院子当中紧瞅,问他:“来要钱的麻叔?你也忒快了吧,这边刚吃完饭……”

赵庆听见说话声睁开眼,看见麻叔到了,拍了下肚子说:“你先回去。我这边屎还没拉一泡呢,你接着就撵来了,他奶奶的不相信我是不是?”

麻叔忙说:“村长,我来不是要钱的,就是想要几根大骨头,把俺的羊埋上哩。”

赵庆哈哈笑了,随即拍了下额头说:“老余你听听,他奶奶的真是稀奇呐,还给羊弄个坟,我咋听着这么瘆得慌。快走吧,别弄这些没用的。”

麻叔没挪窝,只是身子晃了晃。

会计老余说:“想要就给他吧村长,这东西咱留着也没用。”

赵庆弹弹手,表示同意了。文书小李子跑屋里抓了两大把,麻叔掏出牛皮纸,把骨头整齐地包上,又用细绳缠了两圈。

回来路上,有人看见麻叔提着牛皮纸包裹,外面还油乎乎的,问他:“麻叔,这是村长给你的羊肉么?”

麻叔没停步,摇了摇头。

有人又说:“麻叔小气啥呀,说了俺们也不要你的。”

麻叔恼了,拍得牛皮纸包裹啪啪地响,“啥肉,这是俺的羊骨头!你们知道俺拿它干啥么?俺想把它埋起来,留个念想。”

路人都哈哈笑,觉得麻叔真是小气,还怕说成是羊肉,无趣地散了。麻叔没回家,径直去了经常放羊的北山坡。

第二天上午,满村的人都知道了麻叔的行为,就开始嘀咕起来,有几个好事之人还专门跑到北坡上看了,回来后说得更玄乎了,把那个小土堆说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堆子。当然村长赵庆也听说了这事,赵庆很生气,给会计老余说:“他奶奶的麻叔说埋还真埋了,搞得咱们像吃了他家人似的,你说老余,他把咱们当成啥人啦?好像他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咱们是大地主似的。他奶奶的熊,气死我了真是!”

老余劝他:“村长,甭和他治气了,不值当的。”

文书小李子也这么劝赵庆,赵庆没理睬,还是气呼呼地骂:“他奶奶的熊,又不是不给你钱,捣鼓的啥呀这是!看你还有脸找我要钱不!”

实际上,麻叔真不想去要钱了,觉得去也是要不回来,还不如不去。可在这伙嘀咕的人中,就数王槐和愣三嘀咕得欢。他俩来鼓动麻叔,说赵庆真是欺负老实人,吃了你的羊,而且还是头羊,不出三百块钱可不能答应他。

麻叔哭丧着脸说:“别说三百了,给我这个数我也知足啦。”

愣三瞅着麻叔的手指头说:“两百可不行,你的是头羊,非得让他出三百才行,要不然……就去镇里告他。”

麻叔说:“告他?这些年了我还没听说咱村有一个去告他的。再说能告出啥结果来。”

愣三不吱声了,王槐接过话说:“管啥结果呀,先告了他再说。我们支持你。”

麻叔犹犹豫豫地说:“还是等等吧,他不给钱了再说。”

王槐和愣三都嘿嘿笑起来,过会王槐说:“你就等吧麻叔,看我说得准不准,他赵庆不会给你钱的。”

麻叔觉得他俩说的话和放屁一样,顶多有点臭味,风一吹就会散得没影的。再说,可不能因为这事得罪村长,要不然以后没啥好果子吃。

就这样,麻叔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两个礼拜过去了,赵庆那边还是没点动静。麻叔心想:你赵庆真是欺负人,当初说得好好的,县长一走立马给钱,可现在都多长时间了,一点屁动静没有。麻叔按下性子,想着再等等。可王槐和愣三比他还着急,得空就来问:麻叔,村长给钱了么?村长啥时候给你钱?麻叔开始说没给,后来问得多了,就直接光摇头不吱声。

日子过得很快,像天上游荡的云,嗖嗖的,这事很快就过去一个月了。这天麻叔刚刚把羊赶回家,文书小李子来了,说是让他去村委一趟,村长有事找。麻叔一听,觉得这事有门,喜滋滋去了。

到那,赵庆靠椅子上一言不发,光使劲抽烟。麻叔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急得心窝子乱跳。突然赵庆说:“你也知道麻叔,捣鼓大棚的事,这几天我忙得跟龟孙子似的,把你的事忘了。可今天我突然想起来了,你说咋办?咋个解决?本来……当初……我是想给你钱的,可看你捣鼓的啥呀?还说我不给钱你就告我,是不是?我看你烧得不轻,还想告我,我把话放在明处,你去告吧,我等着你。”

麻叔听完,汗哗啦就下来了,他擦擦额头说:“我没说告你村长,真的,别听人瞎说。”

赵庆嘿嘿干笑两声,“实话给你说,你那边刚说完,我这边就知道了,你信么?我可以一个字一个字给你背出来,要不我给你背来听听?”

麻叔急得有点结巴了:“我,真没说,村长大兄弟……”

赵庆和上次一样,像铡刀一样挥了下手,就把麻叔的话斩断了。

赵庆挥完手说:“你说说,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村的老少爷们,难道为我自己么?你为了一只羊就烧包成这样,那我就成全你,赶紧去告吧,我在家等着你。”

麻叔快急哭了,“我是真不想告村长,真的不想,您相信我……”

3

麻叔想不明白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村长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另外他还想不明白的是,村长咋就知道自己要告他。其实这话是王槐、愣三他们说的,自己只是附和一下而已。他想不通,想不通就愁得慌、憋得慌,干啥也无精打采的。羊们因为没有黑贵,也失去了主心骨,有事没事就咩咩叫。麻叔更烦了,抄起鞭子就照着围栏抽了几下,吓得羊们一个劲地哆嗦。实际上,抽完麻叔也后悔,觉得自己冲羊们发的哪门子火,要怪就怪村长赵庆,狗日的说话不算数。可他每次听到羊叫,还是忍不住想抽羊,这种矛盾心理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麻叔内心纠结着,其实表面没啥动静,这也把王槐和愣三急坏了。两人一合计,又和上次一样来鼓动麻叔,说是不能这么轻易算了麻叔,要是下回他再问你要羊咋办?你想想,咱村是不是就你养的羊最多、最好啦?

麻叔说:“你俩走吧,要不是你俩出去乱说,村长咋知道我告他。这回好了,不光要不来钱哩,还把村长惹急了。”

王槐拍着胸脯说:“真不是我俩说的……”

愣三说:“真不是麻叔,俺俩和你是一伙的。那个王八羔子我看他一眼就烦得难受,还会给他打小报告?”

麻叔摆摆手,“算啦算啦,甭扯了,你俩走吧。”

虽说把他俩打发了,可当天夜里麻叔却失眠了。他想起黑贵,想起他的羊们,想起下午王槐他俩说的话。觉得自己冤,尽管都这样了,到头来什么也没落下——不但不给钱,反而把村长得罪了。麻叔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亏死了,简直亏到了他姥姥家。

就在麻叔为这事烦心上火时,第二天上午文书小李子却送来了五十块钱,说是村长给的羊钱。麻叔手哆嗦着把钱接过去。

小李子说:“麻叔,你拿着吧。村长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啰啰啥!他不计较了,先给你五十块钱,等蘑菇大棚捣鼓好,村里赚了钱再把剩下的钱给你补上。”

麻叔的眼前模糊了,眼泪转了转差点蹦出来,就紧紧握住了小李子的手,生怕小李子突然飞了。

“把钱送到了,”小李子拍着麻叔的手说,“我就回去了麻叔,你忙吧。”

“再坐会文书,你轻易不来我这一趟的。”

小李子笑了,“不了麻叔,我得去大棚,那边正忙着呢。”

村里的人像长了顺风耳,很快就听说了村长给麻叔钱的事,接着嘀咕开了,有笑有哈的,有褒有贬的,说啥的都有。

当天中午王槐和愣三又来了,一进门愣三就说:“麻叔呀,他赵庆这是糊弄你的,这点钱村里还拿不出来吗?还是现在就问他要的好,省得拖时间长了他再不给你了咋办?”

王槐接着说:“我觉得也是。他这是欺负老实人哩,是不是麻叔?等以后再给,那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本来小李子送来钱,麻叔挺激动的,现在被愣三他俩这么一说,情绪一下子打到了腿肚子上。麻叔闷了会说:“村长要是不想给就算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啰啰啥呀。”

王槐说:“你可想好了麻叔,他要真不给,我看你咋办!”

麻叔不吱声了,接着出了屋,麻叔去看了他的羊们,王槐和愣三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眼瞅着天边黑下来,麻叔烧了锅棒子面糊糊汤,调了盘香椿芽咸菜,就着下了饭。

4

毕竟是县里出钱,没到入秋,两个大棚就建好了。

村长赵庆在大喇叭里喊:“……这是个现代化的大棚,钢管材料的,四季恒温的……县里决定在咱们镇搞个蘑菇培育基地,咱们村就是个试点村了。所以,咱们村以后的日子就呱呱往上走了……”

建好大棚,县里紧接着要举行试点村的蘑菇培育基地落成典礼。县长副县长,局长副局长,镇长副镇长们都来了,呼啦啦还跟了不少人,也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村里好多人都没亲眼见过县长,伸着脖子往里瞅,外面的警戒线站着一溜警察挡着村人。里外的人推推搡搡的,有几个孩子从警察的两腿间钻了进去,结果被赵庆揪着耳朵扔了出来。

镇长见赵庆弄这些闲撇事,有些生气,说赵庆:“中午的饭咋安排的?”

赵庆忙说:“都弄妥了镇长,我在村委大院摆了六桌。”

“县长他老人家喜欢吃羊肉,你准备了么?”

赵庆哎呀一声,拍着脑门说:“镇长,这个真忘了,我这就去安排,呵呵呵……”

赵庆找到文书小李子,让他去找麻叔,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遍,又让会计老余去找屠夫赵三保。两人马上去了。小李子走后,赵庆还是有点不放心,怕小李子借不来羊,就把妇联主任喊来,说是小李子万一不行,你帮着劝劝麻叔,实在不行跟他说,借羊了,村里就给他介绍个媳妇,记住,无论如何也要把羊弄来。

实际上麻叔是知道庆典这个事的,他觉得这庆典不庆典的和自己没啥关系,不想凑热闹,一大早就赶着羊们上了北山坡。抽完烟,喂完羊,这会麻叔正优哉游哉地摘野山楂,他想回去搁上点糖腌上,搞个山楂罐头吃。小李子到时麻叔没看见,正仰着脖用竿子砸山楂,倒是羊们看见了小李子,咩咩地叫起来。麻叔回头一瞅,小李子正气喘吁吁叉着腰喘气。麻叔看小李子这样,心里又紧张起来。他想问小李子来干啥,话到嘴边他咽下了,想等着小李子说。小李子喘了几口气,缓了过来,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麻叔呀,我又来找你了。还是那个事,县长来了,想吃你的羊肉啦……”

麻叔打断他的话说:“不行不行小李子,上回的事还没啰啰清呐,村长又要我的羊,他咋好意思要哩。”

小李子知道麻叔会这样回答他,忙说:“这回不同了,我临来时村长交代好了,等县长一走就把这次和上次的钱一块结了,真的麻叔。”

麻叔有些不信,扯着脖子喊:“真不行小李子。你回去就给村长说,用别人家的羊吧,我的不卖了。”

“好麻叔,这回是真真的,我给你打包票。”

麻叔不吱声,小李子则一个劲地说,两人就这样僵起来。过一会妇联主任到了,麻叔惊得不轻,心想,她咋来了?妇联主任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小李子没啰啰成,就说:“麻叔呀,都到啥时候了你就先顾全大局吧。想想,大棚的事要是搞好了,咱村每家每户都受益,你也受益。村长就想着先把县长他老人家伺候好了,他嘴头子舒服了,以后咱村也就顺溜了,是不是?好麻叔,你就听我的,保证不少你一个子的。”

麻叔的脸涨得通红,耷拉着脑袋。妇联主任冲小李子一使眼色,小李子明白了,牵起羊就走。麻叔突然又清醒了,上前就把小李子的手拽住。

妇联主任说:“麻叔麻叔,听我的,钱保证给,还有那个啥,我得空再给你寻个媳妇咋样?”

妇联主任的话像子弹,一下就把麻叔打倒了。麻叔的脸涨得更红了,看着小李子走远,麻叔说:“你刚才说的……是真事?”

妇联主任已经往回走了,听麻叔问她,笑着说:“真事,真事,你就等我的信吧麻叔。”

麻叔喜滋滋回到家,扑拉扑拉汗衫,洗了把脸,准备做晌午饭,王槐和愣三来了,麻叔瞅了他俩一眼没吱声。

王槐直接就说:“麻叔呀,你好糊涂,咋又把羊借给村长了?刚才我看见文书牵着羊呢。”

麻叔学着妇联主任的话说:“现在,咱们先要顾全大局嘛……”

王槐说:“还大局,想想以前赵庆咋对的你,你现在真是糊涂呀。”

麻叔没吱声,往炉子里添着柴火。其实麻叔走神了,他又想起了妇联主任的话,说要给自己介绍个媳妇。麻叔想着,自己最多就是少了一只羊的事,要是能讨个女人回来,这辈子也就没啥想头了。他没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而是有点撵的意思说:“你俩先坐着,我去弄饭了,一会在这吃。”

愣三叫着喊:“麻叔——麻叔——”

5

半个月后,赵庆没提给钱的事,妇联主任那边也没啥动静,麻叔有些等不及了。等不及他还不敢冒失去要,怕再惹村长生气,就悄不声地去了文书小李子家,想打听打听情况。进了家,他把来意一说,小李子明白了,笑着说:“这事呀,村长没提,我也不敢吱声。要不你再等等麻叔,村长这两天正忙大棚的事哩。”

麻叔说:“上回就是拖,这回也是拖,到底拖到啥时候?”

小李子不好说什么,只能劝他:“再等等吧麻叔,我也说不好,再等等呗。”

“还等哩?”麻叔问他。

“也没好法,只有等呗。”

麻叔像片树叶子,忽悠一下就被吹出了门。麻叔没直接回家,他想着,村长这边暂时没戏了,要不就去妇联主任那里问问情况。

妇联主任是个小个子,肥嘟嘟的,麻叔站她跟前,就像一棵葱靠在了蒜窝子旁。麻叔进来后没吱声,一直垂着眼,妇联主任则笑呵呵地说:“来了麻叔,坐坐坐,你是稀客呀,轻易不登我的门。”

麻叔哦哦点着头。妇联主任觉得麻叔不太对劲,多少年了麻叔没来过自己家,今天突然来,像有心事,就试探性地问:“麻叔,你找我……有事哩?”

麻叔心想:你个妇联主任,我找你除了那事还能有啥事,你咋忘得这么快。想到女人时麻叔的脸不自然地红了,他还不好意思直接问妇联主任,就拐了个弯说:“那天县里来了不少人吧?我在北山坡放羊就听得动静不小。”

妇联主任说:“我的娘哩,是不少是不少,上头的人都来了。”

说完这话妇联主任明白了麻叔的意思,她没立刻回答麻叔,而是转悠了一个圈才说:“你是想问羊钱的事,麻叔?那个……可能村长这段时间忙,给忙忘了吧,要不你再等等?不行我改天帮你催催。”

麻叔急得快要哭了,他没想到妇联主任会把最重要的事忘了。麻叔揉揉眼,感觉眼涩得发疼,看东西恍恍惚惚的。

妇联主任把水递过去,麻叔吓得闪了一下,妇联主任嘎嘎笑起来,“咋了麻叔?看你吓成这样,走神啦?”

麻叔说:“是眼疼哩。我回去了大妹子,羊们还等着我回去喂料呢。”

实际上,羊们真饿了。麻叔早上光想着找小李子他们,也没赶羊上坡,等回到家,羊们就冲他一个劲咩咩叫。麻叔填完料,看着羊们欢欢地吃,麻叔也觉得饿了,就去了锅屋,烧了糊糊汤,炒了盘洋柿子,就着煎饼吃。

因为麻叔的牙不好,松垮垮的,吃起饭来慢条斯理。突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麻叔支棱起耳朵听,村长赵庆扯着嗓子喊,意思是说,大棚彻底捣鼓好了,准备招人学种蘑菇。麻叔听完笑了,他想着,要是大棚种好了,村里有钱,他的羊钱很快就能回来。想完这些,麻叔又极度地失落了。他想到了妇联主任,觉得妇联主任再怎么着,也不能把他那事忘了——她那天明明答应好的,说完一股脑就忘得一个字不提了。他奶奶的腿,这些王八羔子的东西,光你们恣着了,咋就不替我想想呢!麻叔在心里骂了一遍又一遍,足足骂了半个钟头。

第二天麻叔没早起来,还是羊们把他叫起来的。麻叔感觉头昏昏的,两腿软软,也不想去做早饭,就撕了片煎饼塞进了嘴里。嚼完,他想着,自己吃了羊们还没吃,看看天,太阳一竿子高了,还是领它们去北山坡。

在路上,王槐和愣三像两个鬼魂似的和麻叔碰个对面。麻叔不想说话,低着头走。愣三却扯着嗓门喊:“麻叔,去放羊哩?对了,村长给你钱了么?”

麻叔没吱声,停住了。

王槐看着愣三说:“还问!你没看麻叔不高兴嘛,是不是麻叔?赵庆那个王八羔子忒欺负人了,要是我……早就去告他了,我会让他狗日的不得安生。”

麻叔低着头走了。安置好羊,麻叔就开始想王槐的话,觉得王槐说的不是没点道理,他赵庆紧着欺负我,我不去告他,他还以为我很怕他似的。想完,麻叔又觉得还是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是村长,得罪了他也没啥好果子吃,拉倒吧。一回头,他瞅见新头羊黄角子正骑在一只母山羊身上活动,做那个啥,麻叔的气又上来了——他突然想到了妇联主任给自己许下的话,只要给村里羊,就给自己找个媳妇,可到头来一点屁影子也没有,这分明就是村长和妇联主任合起伙来糊弄自己的。麻叔越想越气,越气就觉得自己亏得慌,就想起了王槐的话,去告村长,不能让他狗日的安生了。

6

麻叔想着,去告状之前得洗个澡,要是带着这一身羊臊味去见镇长就糟了。就先洗了汗衫、裤子,晌午饭后又去村头小清河泡了一下午。回来路上有几个媳妇看着麻叔脸盘白净净的,就和他闹笑话,问麻叔是不是相亲去呀?麻叔没理她们,心想,相亲,相你奶奶的亲,你们给我找的?麻叔越不理她们,那些媳妇们越闹得欢。麻叔不得已,只有加快步子走,那些媳妇们则在后面嘎嘎地笑。

第二天吃罢早饭,收拾好了,麻叔就上路了。在家里麻叔已经想好,不能去派出所告,毕竟羊不是被偷走的,是让村长要去的,得找镇长告状才行。

麻叔进了镇委大院,像个无头苍蝇转了两圈也没找到镇长。因为麻叔不认识字,不知哪个房间是镇长的。从二楼下来,一个小姑娘提着暖瓶过来,麻叔问她镇长办公室在哪?姑娘小声说:“二楼的楼梯口,右拐第一个屋就是。”

麻叔又上去,敲敲门,里面应了一声,麻叔进去。镇长长得黑黑的,五大三粗的,麻叔看着就有些怯。镇长把麻叔打量了一番,问他:“啥事你?哪个村的?”

麻叔一听镇长说话了,手抖了起来,过会才说出话:“俺是来告状的。”

镇长笑了,拍拍巴掌,接着又把报纸抖搂起,轻轻说了句:“告状的,就去信访办找李主任吧,他专管这事。”

麻叔定瞅在了原地,不知道走还是不走。

镇长瞅了麻叔一眼,“去吧,李主任的办公室在一楼。”

麻叔觉得找李主任管啥用,要解决事还得靠你镇长才行,就没动。镇长也纳闷,这个老头还挺拧的,让去找信访办他还不去,就有些生气,额头上的皱纹出来了,说:“你到底哪个村的?说说,啥事?”

麻叔想着反正横死竖死都是死,说就说,麻叔来了劲头,润了润嘴唇说:“俺是赵村的。村里吃了俺两只羊,一共就给俺五十块钱,到现在三个月了也没把剩下的钱给俺,你是镇长,你得管管吧?”

镇长一听麻叔说是赵村的,点点头,哦了一声说:“羊的事我知道啦,马上给你解决,放心,你先回去等信。”

麻叔觉得告状也不是很难的事,想想镇长是多大的官,一告马上就给解决。麻叔恣了,晚上喝起了酒。由于麻叔好烟不好酒,不胜酒力,喝完就晕乎了,晕乎了就往炕上爬。偏偏这时羊们叫了起来,麻叔实在不想动,还在趴着,可羊们还是一个劲地叫。麻叔酒醒了一些,拍拍额头,嘴里念叨着说:“罪过罪过,真是罪过呀,忘了给小东西们填料了,哎呀呀,罪过呀!”

麻叔摇晃着起来,撒了些草进去,刚转过身,看见文书小李子进来。麻叔因为喝了酒胆子大了很多,指着小李子就问:“啥事小李子?是不是村长让你来的,他个狗日的是不是怕了?早这样何必当初哩。”

小李子也看出麻叔喝酒了,说:“麻叔,你猜对了,是村长叫我来的,村长叫你呢。”

麻叔哈哈笑了,哈喇子跟着流出来,“我就知道他害怕了……狗日的想欺负我……欺负我就日他姥姥的……”

村委大院的灯泡明晃晃直闪眼,麻叔眨巴几下才适应过来。堂屋的办公桌前坐着村长赵庆,对桌是会计老余。麻叔站住后,小李子松开手,村长赵庆说:“麻叔,你好大的胆子,去镇里告我了?他奶奶的反天了是不是!”

这会麻叔的酒醒得差不多了,也听懂了赵庆的话,心里的鼓又擂起来。擂了一会,麻叔觉得不对头,镇长不是答应得好好的,说是马上解决这事,咋赵庆的口气还这么硬?麻叔很不解,麻叔又心虚起来,不知道镇长到底给赵庆说了啥。想到这里麻叔的口气软了一些:“村长,您听我解释,我就是把情况给镇长说了说……”

赵庆挥了下手,打断了麻叔的话:“甭扯那个蛋了!他奶奶的,你要喜欢这么捣鼓……我就是不给你钱了,你爱去哪告就去哪告,我在家等着你。”

麻叔看赵庆说得这么硬气,心里更虚了,忙说:“咱有话好商量,我是真不想去告你的,可就是……那个啥……”

赵庆又挥了下手,不耐烦地说:“行啦行啦,你他奶奶的告都告啦,还商量个屁!滚蛋吧你。”

回到家,麻叔的酒完全醒了。他点上自己的旱烟,坐马扎上想啊想,怎么也想不通赵庆的口气咋这么硬。难道他不害怕镇长?还是镇长没熊他,和他穿一条裤子?麻叔想着想着,就觉得后背直发凉,额头上也老出汗。麻叔索性不想了,爬上炕准备睡觉,羊们叫了起来。麻叔听见羊叫,突然想到了死去的黑贵和白头,麻叔的底气又来了。麻叔想:反正村里吃了我两只羊,又不是我无理取闹,我怕啥!狗日的村长应该怕我才对哩。

7

一个礼拜后,王槐和愣三又找到麻叔,问村长给钱了吗?麻叔没吱声,还是摇了摇头。

王槐说:“麻叔,要是镇长和赵庆穿一条裤子,你就去县长那里告,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麻叔听王槐这么说,觉得王槐太可笑了。想想,县长是谁,就为了两只羊去找他,县长会认为我疯了。可转念一想,是呀,找镇长不解决问题,往上排就是县长了,王槐说的也不是没点道理。麻叔这样想时,有些激动,手不自觉哆嗦起来。

愣三看见了,笑着说:“县长又不会砍了你的头,况且理在你这边,怕啥哩麻叔。”

王槐跟着也这么说。两人一唱一和把麻叔说得更晕乎了。

两人走后,麻叔就想着该怎么往下弄这事。

妇联主任来时,麻叔刚吃完晌午饭,正坐树底下瞅着自己的羊想心事。妇联主任穿着件大汗衫呼呼啦啦的,像刚蒸出来的大白馒头。麻叔有些生妇联主任的气,不想理她,瞅了一眼又把头转回来。妇联主任笑呵呵地说:“麻叔,你还在生我的气哩。那个……呵呵呵……前段时间光跟着村长忙大棚的事,就把你的事给耽搁了。这不……我上午专门为你的事跑了一趟,给你寻了一个,东边嘉楼村的……”

麻叔一下蹦起来,把妇联主任吓了一跳,她接着说:“干啥麻叔?我还没说完话呢。”

麻叔嘿嘿地笑,样子像个刚得到糖的小孩。

妇联主任也笑了,稍后说:“这个媳妇四十三了,男人前年喝酒喝死的。咋样?你要觉得行麻叔,我立马给你俩安排时间见见面。”

麻叔没吱声,还是嘿嘿地笑。

妇联主任说:“别光笑呀麻叔,有个事我得给你说明白了,当初咱们咋说好的?是不是给你说个媳妇,你愿意把羊借给村里,可你中途却变卦了,咋咋呼呼去镇里告。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说告来告去对你有啥好处,村里的救济金你能落着么?镇里的农机下乡能排到你么?就是以后大棚丰收了,分红能给你多少?这些你都想到了么麻叔?以后别再胡啰啰了,就是早晚的事,羊钱还能少了你的?”

妇联主任的话,让麻叔整个下午都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脚底下像踩着云。到了晚上,麻叔早早地爬到炕上想那事。实际上,麻叔已经很长时间没想那事了,倒是年轻时经常想,三十来岁时想,四十多岁也想,现在快五十了想得就少了。麻叔觉得,想不想的,终究这事和自己没多大关系,自己就是干着急而已,所以现在想得少了。可妇联主任的话,又把他想的念头勾了出来,特别是今天下午妇联主任说的,麻叔仿佛真看到了一个露奶子的女人躺在炕上等着他。这会,麻叔正闭着眼想啊想的,快要摸到女人的奶子时,突然听到有人砰砰地砸门,麻叔的兴奋感一下子被砸到了地下十八层。麻叔很生气,小声地骂起来:“狗日的这是谁呀真是!狗日的真会挑时候……”

拉开门,妇联主任一头撞了进来,麻叔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妇联主任嘎嘎嘎笑了,笑完说:“麻叔呀,是我,是我,跑得太急了这是。”

麻叔哦哦应着,让着妇联主任往里走。

妇联主任突然站住,擦擦脸上的汗说:“不进了麻叔,我来是给你报喜的。这不……我刚回来嘛,那个媳妇同意见面了,后天吧,就在我家。”

直到妇联主任走了,麻叔还傻愣愣站在天井发着呆。

没到一天工夫,村里的人就听说麻叔要相亲的事,都喜滋滋的,像过年时那样谈论着。麻叔的家里也不断人,不是张三的媳妇去,就是李四的女人凑热闹。大家都给麻叔出了好多主意,有说先要拾掇拾掇头的,有说先要洗洗衣服的,也有说别忘了刮胡子呀……大家对麻叔要相亲的事看得很重要——村里还有几个光棍,人们似乎把那几个忘了,都把热情放在了麻叔身上,惹得那几个光棍很不满,说他奶奶的俺们也是光棍,咋就没人给俺找个媳妇呢。骂归骂,其实光棍们比其他人还积极,一整天都在麻叔家门口晃悠。

到了麻叔相亲那天,村人都转移了地点,涌向了妇联主任家,把妇联主任家的门口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的。

麻叔像个领导,被人簇拥着,门口的人群闪出一条缝让麻叔过去。进家后,麻叔傻笑着不停搓手。

门口有人咋呼了一句:“麻叔,小心你的那个东西,别突然撅起来啦。”

众人哈哈大笑,小媳妇们则笑得嘎嘎的。

有人又说:“麻叔呀,要是你那个东西不行了,喊我去帮你啊!”

妇联主任看不下去了,“愣三你个熊人,就你叫得欢,麻叔行不行让你媳妇试试呗!”

愣三缩缩头没吱声,众人又哈哈笑起来。

8

麻叔相完亲之后,整个人像换了个模子:脸上的皱纹少了,衣服干净了,腰也挺起来了,走路都咚咚响。村里人都像看稀罕物似的看着麻叔,觉得麻叔太不可思议,平时一个软塌塌的人,说变……咔嚓一下就变样了。人们议论纷纷,纷纷议论,最后总结出原因:肯定是那个嘉楼村的女人把麻叔收拾成这样的。

实际上,那个女人村里人不是很喜欢。后来有些人又这样说,也不错了,起码配麻叔是有余数的。村里人不喜欢那个女人,主要是从长相上说的,首先她身子较胖,个不高,大嘴,关键是长着一对让村里人不喜欢的高颧骨——都说高颧骨的女人有克夫相,要不她的男人不会这么早就死了。麻叔不这么认为,他说我这么大岁数了,克夫就克夫吧,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起码我死了还能落下一个女人。村里几个光棍和麻叔的观点差不多,说克夫有啥呀,这辈子能有个女人日就是烧高香了。村长赵庆也基本是这个意思。后来这话传到麻叔的耳朵里,麻叔气得骂:狗日的赵庆,你要这么想的话,干脆日母狗得了!

麻叔骂完这话没一个礼拜,就去找赵庆要羊钱。当时赵庆正在大棚里训几个村民,嫌他们干活不上心,把三十多个蘑菇袋料弄失效了。赵庆训完蹲地头上抽烟,麻叔就在这个时候来了。赵庆瞅一眼麻叔没吱声,麻叔却乐呵呵地说:“村长,忙着呢?那个……有个事想给你说哩。就是羊钱,有些日子了吧?看看啥时候能给解决。”

赵庆像撵狗似的摆着手说:“你说啥麻叔?他奶奶的不饥困了就想骂娘啦?要知道,他奶奶的这个女人还是我安排妇联主任给你说的,你啥意思?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啦?”

赵庆的骂声招来了文书小李子,小李子的眼力活,忙说:“你先回去麻叔,这边正忙着哩,改天再啰啰这事行不行?”

麻叔像上足弦的挂钟,劲头很大,“这一码归一码,是不是村长?再说都多长时间了,你一直就这么拖着。”

赵庆恼了,想想,村里还没有人敢这样给自己说话,他麻叔竟敢这么说,气更大了,脸憋得通红,腾就站起身,“你说啥?你再说一个我看看……”

小李子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打圆场:“麻叔麻叔,你先回去,过几天再来……”说着就推着麻叔往前走。

麻叔说:“你撵我干啥小李子!我说的是实情嘛。”

小李子说:“实情不实情的,你先回去麻叔,先回去……”

事后很多人说,麻叔的腰杆硬了就是因为那个嘉楼村女人。也有人说,麻叔之所以敢这么硬气去找村长要钱,肯定是那个女人指使的。王槐和愣三知道后喜得不轻,当天晚上就跑到了麻叔家。

愣三说:“麻叔呀,你得继续告才行。从古到今,我还没听说哪个当官的不怕告的呢。”

王槐接着说:“告也得讲究法子,县长的大门不容易进,改天麻婶来了咱们再合计合计。麻婶啥时来?”

麻叔嘿嘿笑了,样子像个刚结婚的小青年,稍后说:“你俩小子,对外可不能麻婶麻婶地叫,俺俩还没办手续呢。”

愣三摆了下手说:“啥手续不手续的,先做成熟饭再说哩。对了,我感觉麻婶点子多,到时她来了俺俩再过来,一块商量商量。”

正如村里人预料的那样,麻叔敢硬气去找村长赵庆要钱,都是那个女人壮的胆。女人叫刘金凤,生性泼辣、胆大。和麻叔相亲后的第三天,刘金凤就主动来了麻叔家。麻叔羞涩得不知说啥,仿佛是在对方的家里。刘金凤则吧吧吧地不停说,把麻叔的话也引出来了。两人就这样说着说着……到了傍黑,刘金凤突然把身子给了麻叔。麻叔颤抖着,慢慢进入了刘金凤的身体。交融后,麻叔的表现把刘金凤吓了一跳,麻叔突然跪在了刘金凤的身前,跟着眼泪就哗哗哗往外涌。刘金凤愣了,愣完后,像安抚小孩那样,哄着把麻叔拽起来,自己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刘金凤在麻叔家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回去,中间隔了一天刘金凤又来了。麻叔自然是喜欢,刘金凤看着麻叔高兴的样,就给麻叔洗了衣服,做了饭,拾掇了屋子。麻叔则优哉游哉地抽着烟看着刘金凤忙。当天晚上刘金凤没在麻叔那里住,临走她把顾虑跟麻叔说了。她说她负担大,底下两个男孩,大的十五,小的十二,都上着学。男人死后,就靠她一个人在地里忙,也不会别的营生,怕麻叔跟着受累。麻叔说:“这有啥!我正好会养羊,有三十多只,到时供两个孩子上学就是了。”

最后,麻叔也把村长赵庆欠他羊钱的事给刘金凤说了。刘金凤本来性子就强,一听这事,气更大了,接着就鼓励麻叔大起胆来,说怕他赵庆干啥,本来理就在咱这边,他应该怕咱才对。麻叔被鼓励得当天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就去找了赵庆要钱。

9

因为麻叔这样,赵庆好几天都没理顺气,看见不顺眼的事就想说,还不是好好说,不是骂就是撅的,吓得小李子大气不敢喘,光闷着头跟在赵庆屁股后面晃悠。小李子越是这样,赵庆越不解气,就想训小李子。这天两人刚走到大棚门口,赵庆突然站住,问小李子:“你倒是放个屁呀,天天闷着干啥!”

小李子嘿嘿笑,不知往深说还是往浅说,就没敢接话。

赵庆回过身,歪着头使劲瞅小李子,瞅完问:“咋了?你不想说点啥?”

小李子一看不说不行了,硬着头皮来了一句:“我听村长您的,让我咋办我就咋办。”

显然,赵庆对小李子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不过他还不好说什么,只得挥了下手说:“你这等于是没放屁哩,唉!”

麻叔这边抻了三天,看赵庆没点动静,就坐不住了,第四天一早又跑到村委。小李子正在门口扫地,一看是麻叔,立马不扫了,张着胳膊拦住了麻叔,接着把麻叔拖到墙根。

麻叔说:“你干啥小李子?俺有正事哩。”

小李子笑嘻嘻的,“知道你有正事麻叔,可今天不行,村长的气还没消呢。”

麻叔说:“他消没消的管我啥事?我的气往哪消去?不行,你得让我过去……”

小李子就是抓着麻叔不松手,两人推搡着,妇联主任来上班,看见麻叔这样,也明白得八九不离十,就把麻叔拽过来说:“麻叔呀麻叔,给我个面子行不行?你先回去,我现在就帮你问村长要钱去,你回去听信。咋样麻叔?好麻叔。”

麻叔从心底是感谢妇联主任的,觉得再这样下去,很不给妇联主任面子,答应了。

一会,会计老余来点个卯,进屋见赵庆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的,也没言语,找个角落坐下。

妇联主任说:“村长,麻叔又来了,还是那个事哩。”

赵庆听完愣了愣,刚要说话,小李子抢过来说:“我把他拦住了村长,还有妇联主任,现在他回去了。”

赵庆气得骂:“这个熊人,他奶奶的真是反天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妇联主任说:“要不,咱手头有钱,就先给他点,省得他到处乱找。”

赵庆瞪起眼,瞅着会计老余说:“我这哪有钱给他!大棚的事还没啰啰好呢,你看他催的,跟个催命鬼似的,是不是老余?咱还有多少钱你说说?”

赵庆的话一下子让屋子里静下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静了一会,会计老余翻着本子说:“看看,看看,是真没钱了,还是让麻叔等等吧。”

晚上王槐和愣三跑到麻叔家,问麻叔情况咋样。麻叔这回没叹气,而是显得信心十足,对着愣三说:“我这人还是要大仁大义的,我再找赵庆一次,要不行我就去县长那里告。”

王槐瞅瞅刘金凤问:“麻婶,你觉得这样行么?”

刘金凤正寻思着,突然又扑哧笑了,愣三说:“笑啥呀麻婶,你倒是出个主意呀。”

刘金凤说:“我刚才想起个事哩,咱们告来告去是不是没找对庙门呀?你们想想,我来时打听过了,赵庆最怕谁了,就是他们赵家的老家长赵政轩,人称三爷的,是不是?咱们以前光想着找上头,却把他老人家忘啦。”

麻叔问:“找他管啥用?”

愣三也这样问。

王槐像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说:“对呀!对呀!你们……忘了赵庆咋当上的村长,还不是三爷把他扶上去的。想想,当年要不是三爷点头,赵家好几个人都在争那个位子,尤其是赵大军和赵大奎哥俩,能轮得上他个狗日的赵庆?”

王槐说完,愣三接着冲刘金凤竖起大拇指。刘金凤咯咯地笑。

麻叔没怎么高兴,说:“别笑了,你们光想着这事了,没想想三爷能向着我说话?还不是护着他自己家的人。”

刘金凤接过话说:“啥事都得一分为二地看,只要咱们去找了,三爷觉得咱们把他放在眼里,说不定老爷子一高兴……那个,就能帮咱们说句公道话哩。”

王槐说:“就是呀麻叔,听麻婶的,去找找三爷。”

四人达成共识后,就商量着拿什么给三爷说。啰啰来啰啰去,还是觉得提两瓶酒去比较合适。最后刘金凤说:“去找三爷,提两瓶酒是不是轻了?要不再拿点俺村的麻花吧。”

愣三说他去买,骑车子去。刘金凤没同意,就喊了麻叔一块去嘉楼村。

10

去找三爷前,刘金凤给麻叔交代:一定要穿得孬点,说话声低点,最好能哭出几声来才好。

麻叔不同意,说:“哭啥呀,我都多大的年纪啦。”

刘金凤说:“你再多大的年纪,在三爷跟前也是小辈。听我的,一定要低下身子,低下,再低点,最好能给他鞠个大躬。”

麻叔嘿嘿笑。

刘金凤说:“别笑呀,你听我的没错。”

晌午九点麻叔出门了。他左手提着包麻花,右手拎着两瓶酒,像个去见丈门爷的新女婿。有人看见了,问麻叔:“哎哟哟,干啥去呀麻叔……”

那人说话时突然把话头打住了——看麻叔的打扮,邋里邋遢的,真不像个女婿的样,觉得很蹊跷,有些蒙。麻叔也不回答,继续走着,其实麻叔的心里也是乱糟糟的。

三爷七十多了,精神头很好,这会正在天井里浇花。麻叔进来时,三爷正给那盆红月季浇水。他老伴说:“来人了老头子,是他麻叔。”

三爷没转身,只是鼻子哼了哼。老伴咳嗽一下,三爷才转过身,瞅了一眼麻叔,看见麻叔提的东西,眼睛眯了一下,说:“是他麻叔,过来坐吧。”

麻叔把东西往跟前小方桌上一放,“三爷,您老挺好吧?我来看看您。叫我麻六就行了。”

三爷老伴笑着回了里屋,接着出来,给三爷拿了烟袋。

对于麻叔的到来,三爷也没弄清楚是啥意思,就一直抽着烟不吱声。

三爷老伴却说话了:“他麻叔,你看你客气的,来串门还拿啥东西呀真是。”

麻叔嘿嘿笑了笑。三爷指指马扎,让他坐下。这会麻叔正想着,你不问,还是我说吧,总不能谁也不说,等于白来了这趟。就没坐,朝前弓弓身子说:“三爷,我来找您老……有个事……想求您帮忙呢。”

麻叔说完,故意把头低下。三爷没接着回答,而是慢悠悠地抽了两口烟,脸上一直挂着笑眯眯的样,过了会说:“哦,不知啥事我能帮上忙,说说看?”

麻叔一看三爷开口了,忙说:“是这么个事三爷,三个月前村里吃了我两只羊,到现在了就给我五十块钱,说以后再结余下的。可现在……您老也知道,都多长时间了也没点动静,是不是三爷?想让您老给我说句公道话呢。”

麻叔说完,偷偷瞅了眼三爷。三爷没接着表态,还在优哉游哉地抽烟。三爷的老伴插话了:“他麻叔,这个事呀,不是听说赵庆这孩子让妇联主任给你撮合成对象了么?要不你再缓缓,我觉得他不会不给你钱的。”

麻叔没吱声,他觉得自己现在说话不好,他想等着听三爷是啥意思。过了一大会三爷才说出话:“这个事呀,我觉得你俩做得都欠妥当,想想,是不是?他不给你钱不对,你去镇里告他也做得不咋样,说起来都是乡里乡亲的,告啥?能告出个屁来是不是?你应该早来找我才对,到现在了才来,我觉得两边都不好说话……”

麻叔听三爷这么说了,忙搭话:“三爷,三爷哩,我知道我做错了,就是想求您老帮我在村长那里说说情,让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不瞒你三爷,我现在……手头有点紧,和金凤又要那个啥,况且她两个孩子,眼瞅着上学要用钱啦,我就想着那个啥,先接济她点,她很苦的……”

三爷一摆手,“你的意思我明白,都不容易。这样吧,你先回去,在家听信就行。”

麻叔回去后就把三爷的话给刘金凤复述了一遍。刘金凤听完没怎么高兴,倒是有点忧心忡忡地问:“三爷就说了这些?可我感觉他咋没把话说透呢,不会咱的东西打水漂了吧?”

麻叔有些生气,说刘金凤:“你看你这人吧,当初不是你出的主意让我去找的三爷?可现在你又这么说了。”

刘金凤没吱声,围着方桌转起圈,突然停住了,“去就去了吧,反正……去一趟比不去好,他老人家心里会有数。”

刘金凤的话说完没两天,文书小李子来了,是笑眯嘻地来的,一进屋就把五百块钱塞到了麻叔手里。

小李子说:“愣啥呀麻叔,是你的钱哩。我来的时候村长说了,现在村里能转过腚了,立马就让我把钱给你送过来。你别想啥了,也不要再使劲算钱了,就这么多,怎么样?没事我就回去了麻叔。”

麻叔攥着钱,看着刘金凤,半天没有说话。账了了,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原刊责编 向午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村长赵庆为招待“上面”吃了羊倌麻叔的两只羊,双方自此结下了一桩“羊债”。讨债、还债,几番纠葛而不休。故事在几近绝望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的转机,这个转机由于出人意料因而更加耐人寻味。如果说村长镇长们是乡村政治的权力象征,那么三爷赵政轩,则是乡村宗族势力的某种符号,二者之间盘根错节的较量由来已久,在这场“羊债”事件中的一分高下或许只是偶然。一个必然的事实却显而易见,乡土中国的现实境况之下,底层民众在各种力量的夹缝中辗转挣扎,最终难得“踏实”。

小说朴实中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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