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房间的小阳台上,楼下那棵大树茂盛的枝叶几乎把整个阳台都包围。
我伸手折断一根小树枝,想让视野更宽些,不料忽地从旁边伸过来一根晾衣杆,“哗啦”一声把整片树杈拨到一边去了。
我吃了一惊,只见隔壁阳台上站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手里举着晾衣杆,笑道:“你好,是新来的邻居?”
我忙敷衍笑道:“幸会。”
“孔嘉古。”年轻人从阳台上探过身子,伸过一只湿漉漉的手。
“楼拉。”虽然觉得这样认识有点奇怪,但出于礼貌,我也从阳台探出身子和他握手,“我叫楼拉。”
年轻人的手很有力,尽管泡过水,我仍然感觉到他右手虎口和食指两侧有很厚的老茧。这个位置,不是那种中指第一节上的拿笔的茧,也不是手掌上握农具留下的茧。
他笑道:“以后请多关照。”便拎起装衣服的桶,猛地把晾衣杆一收,树枝“啪”的弹回墙上,划到我的脸上,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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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捂着脸回到房间,默然坐在床上。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我一惊,竟本能地抄起了桌上的水果刀。
敲门声还在轻轻地响。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奇特,好像是用手指第一指节在敲门。我渐渐冷静下来,却愣住了,看看手里锃亮的水果刀:我这是在干什么?忙放下刀,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男孩探头进来左右扫视了几眼,问我:“姐姐,你是新来的房客吧?”
我倒是大感意外:“你也是房客?”
小男孩打开门走进来,摇摇头:“不,我是房东的儿子。我叫李昂,跟我妈住在一楼。我妈说,新来的房客姐姐很内向,不太愿意跟人说话,就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还需要什么帮助。”
我僵了几秒钟,全身开始不自然起来。
李太太的儿子……是那个孩子……
“那么大了呀……”我不禁喃喃自语道。
“什么?”他看着我。
“不,”我忙笑道,“只是房东太太有个那么大的儿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哈哈。如果我说我还有一个大姐姐,你会觉得更不可思议吗?”
我一惊,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你说什么!”
他笑了:“骗你的。我没有姐姐。”说着,他走到阳台上往下看,“我是独子,这样说会让人笑话吧。可我总觉得没有个兄弟姐妹,挺遗憾的。”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不住地翻腾,胸前又开始疼痛。
“真有个姐姐就好了。”他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
从侧面看过去,他的眉梢忽然变得忧郁,现出本不是他那种年龄该有的表情。
那种表情竟让我不知所措:“我不需要什么了,帮我谢谢你妈妈。”
他出去的时候,轻轻地说:“你看起来很寂寞呢。”
这句话淡淡的,像在对我耳语,如梦如幻,像羽毛随风飘在半空中。可对我来说,这句话的分量却犹如千钧之重,让我悚然不止。仿佛一根尖锐的钢丝自下而上的刺入我满心的冷漠当中,让这种冷漠与抗拒变得慌乱而不稳固,终于整个崩塌下来,使我的所有底气和自信都消失殆尽。
我做不到。
如果我说我后悔了要放弃这个任务,现在还可以吗?爸爸?
我忽然有恨人的冲动。我想恨李太太,我想恨李昂,也想恨爸爸。我对这样的世界恨之入骨,却没有办法表现出来。而且我明白他们并没有理由被我恨。他们没有错,也什么都不知道,我恨他们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可既然这样,那我为什么还要恨他们呢?
我突然被自己气笑了。我这种想法完全就是任性的小孩偏执的小脾气。我害怕承认自己其实想要亲近这对房东母子俩,想要融入他们的正常生活,却违心的告诉自己、告诉别人、嘴上说着我恨他们。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固执。我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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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晚饭时间,我一下楼就看到李太太在和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说着什么。李太太背对着我,她对面的年轻人一眼瞥见我,表情忽然有些惊讶。我突然认出了他是谁,不免也惊了一下。
他就是为我手术的主刀大夫。
李太太看到他表情有异,便顺着他的眼光转头,看到我,笑道:“楼拉,认识一下,这是封迁。”
于是,我认识了另外一个房客,封迁,本地医院的外科医生。
这个人,和我在医院里见到的完全一样,严肃而淡漠。对于我的情况,他什么都没说,我曾经琢磨过,这是不是爸爸安排过来的人。没想到世界那么小,在这里还能遇到,急忙主动向他问好。可他却无视了我的问候,顾左右而言他,就算跟其他人再怎么和善客气,也绝不正眼看我一眼,连饭也不吃就上楼去了,正下楼吃饭的孔嘉古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不理不睬。
这让我有点难以理解,低着头再也不发一言——住在这里的两个房客都那么奇怪,不知道不正常的是他们,还是我自己。
李太太对孔嘉古说:“封迁今天怎么了。”
我说:“其实……他当过我的主治医生。”
“怪不得。”孔嘉古大大咧咧捧起饭碗,“先前偶然听说过他有个美女病人的事,原来说的是你啊。不过楼拉,别看他道貌岸然的,其实他私底下很八卦,什么都往外说,你有什么隐私可千万别被他知道。”
“好啦。”李太太指着孔嘉古笑道,“别说人家封大夫的坏话,你以为你好到哪里?楼拉,以后注意着点,他看到美女有点坏的。”
昂在一边笑出了声。
孔嘉古对李昂说:“昂,你看你妈这嫌贫爱富、重女轻男的,我怎么这么可怜!”
李太太晃了晃手中的信封,笑道:“封大夫住进来没到一星期可就付了下个月房租了哦,小孔你呢?”
孔嘉古连忙放下碗,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散碎零钱,在桌上一张张捋平、叠成一摞:“虽然没有人家封医生那么体面,可是不会少您的,看看,连饭钱一块儿都在这里了。”
李太太问:“上个月拖欠的呢?”
“晚点啦,李姐。不会赖了你的。”孔嘉古忽然涎皮赖脸伸过头来,“楼拉交定金了没?能不能借我点救急?保证很快就还!”
“算啦,什么时候有钱再给我吧。”李太太摇摇头,“人家楼拉一下子交了一年的房租,你啊……”
李昂凑过去笑着对孔嘉古说:“我妈早就说还是把房租给女孩儿比较好,你们是破例。”说着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
我撇过头去不看他。
“就是。”李太太说,“我早就想要个女儿了!照顾你们这些淘气鬼都要累死我!楼拉多好啊!”
我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便放下碗:“我吃饱了,你们慢吃。”就径自回房去了。
我躺在床上,平静不下来。李太太说那些话居然说得如此随便。如果不是开玩笑,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吗?
“我早就想要个女儿了!”
——骗人!
……如果是真的,当初为什么要那么竭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