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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嗜酒

唐代是诗的盛世,唐人都是诗人。俗话说,如其人,包括诗,诗女如其人。我们读唐诗,从中感受到诗人的思想品德、个性爱好。唐代诗人,士有其独特的风流之处。下面拟从嗜酒、喜游、尚武、守节四个方面来解读唐代的诗人。

从个人爱好说,任何朝代任何时代都有爱酒的人,但在唐代,嗜酒是一种社更风气。可以说,唐人是个个都也酒,妇女也酒,人就就更会豪饮;样一来,酒的需要量就大,酒作坊恐怕满足不了需求,于是家庭酿酒就普遍化了。《新唐书·食货四》载:“唐初无酒禁。乾元元年(758年)京师酒贵,肃宗以廪食(储积的粮食)方屈(少、竭),乃禁京城酤(卖)酒,期(等到)以麦熟如初(开禁如前)。”可见唐朝有近一半的时间,酒是任意酿造、销售的,安史之乱后才有所限制,但只要家里有粮食,尽可以酿酒。比如朝中大臣魏征家里,大诗人白居易家里都酿酒,魏征还是高级酿酒师,还受到过太宗的表扬。《全唐诗》里有一篇大宗《赐魏征诗》,注曰:魏征善治酒,有名曰“醽醁”,曰“翠涛”,世所未有。太宗赐诗曰: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兰生,是汉武帝的百味旨酒;玉薤,是隋炀帝的御酒名:可见魏征酿酒水平之高。三四句是说太宗愿意常喝,常喝不厌。

白居易家里酿酒的规模很大,家有酒库,他有一首诗《自题酒库》,末句就说“酒库不曾空”。他家似乎世代酿酒,还有祖传秘方。他在《咏家酿十韵》中说:

独醒从古笑灵均,长醉如今斅伯伦。

旧法依稀传自杜,新方要妙得于陈。

井泉王相资重九,曲糵精灵用上寅。

酿糯岂劳炊范黍,撇篘何假漉淘巾。

常嫌竹叶犹凡浊,始觉榴花不正真。

瓮揭开时香酷烈,瓶封贮后味甘辛。

捧疑明水从空化,饮似阳和满腹春。

色洞玉壶无表里,光摇金盏有精神。

能销忙事成闲事,转得忧人作乐人。

应是世间贤圣物,与君还往拟终身。

头二句讲家酿的指导思想:不要学灵均(屈原)的“独醒”,要效法伯伦(西晋刘伶字伯伦)的“长醉”。二至四韵讲家酿之法是“传自杜”(杜康)的“旧法”和“得于陈”(陈郎中岵)的“新方”相结合;“重九”(九月九日)的井泉水是最好的(王相),七月上寅日的酒曲子是最好的(精灵);酿糯米酒哪里用得上烧“范黍”(大约为一种酿酒器具),不能舍弃了“篘”(竹制滤酒器)而借用“漉淘巾”(滤酒巾)。五六两韵说家酿之好:相比之下,“竹叶”(名酒)常嫌平凡混浊,“榴花”(酒名)也觉得不淳真;家酿酒一开瓶香气特浓,如果是瓶封窖藏的味道又甜又辣。七至九韵讲喝后的作用。末韵是说家酿酒是“贤圣物”,“终身”不能离开它。

唐代的大诗人差不多都爱喝酒,也喜欢写与酒和饮酒有关的诗。据郭沫若先生的统计,杜甫现存诗文一千四百多篇,说到饮酒的约三百篇,占了五分之一强;李白诗文现存一千零五十篇,说到饮酒的有一百七十余篇,占了百分之十六。虽说如此,但喝酒的冠军仍然非李白莫属。李白的一首《将进酒》堪称千古绝唱,是唐代文士饮酒的纲领性诗篇。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此诗激情奔放,气势恢宏,用语夸张,激昂顿挫,震撼千古,具有丰富的内涵。开头四句以雷霆万钧之势道出了一个法则: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包括自然的现象、社会的变迁和生命的规律。接下来四句表现了乐观自信、积极用世的思想,“天生我材必有用”千百年来不知激励了多少有志之士。第三个四句写朋友相聚应该豪饮尽兴,岑勋和元丹丘是他的酒友。第四个四句表达了李白蔑视权贵的思想,在他看来,“钟鼓馔玉”(钟鸣鼎食,馐馔如玉)的富贵还不如一杯醉人的酒。最后九句表达了李白不吝金钱,及时行乐、同销万古愁的豪情。

此诗写于天宝十一年(752年),即离开长安离开玄宗八年之后,能有如此豪壮自信、豁达乐观的胸襟,除了李白还能有谁呢?

杜甫也是嗜酒终身。他在《壮游》一诗中自我介绍说: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

……

七岁会咏诗伤九岁能书法伤崔、魏把他比作班超、扬雄。看来,杜甫是早慧。但就酒也是早龄,七九岁、十四五岁伤还是个小学生、初中生伤会“业(已经)嗜酒”成伤这酒滋养成他的豪爽性格和疾恶如仇的刚肠。

天宝十二年(753年)杜甫四十一岁潦倒在长安时伤写成一首“赠广文馆博士郑虔”的诗叫《醉时歌》伤叙述成自己和郑虔的共同遭遇伤抒发成激愤和用平。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芽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前四句描绘成一对酒徒的形象:只要“得钱”会相互邀找,打点酒就个痛快,忘形到以“你”相称,把读书人的文雅丢光,这“痛饮”真是我的老师!诗人懂得成什么呢吗司马相如才华出众落得卖酒洗酒器,扬雄识奇字落得个跳楼自杀。郑博士,你何用学陶渊明早点弃官归田吗儒术对我也没,伤你看圣人孔夫子和大盗盗盗用不都成了尘土吗?用不着悲伤,有机会就点酒!杜老先生是个有大志》严肃人,怎么也满口酒话?诗中意思不过八个字:怀才不遇,借酒浇愁。

乾元元年年758年),杜甫麻鞋破肘见肃宗,当上了左拾遗,“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议,小则上封事”,是个八品官。他在请春宿左省》诗里写道:“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当了谏官,责任重大,在门下省值夜班时,怕误了早朝,不敢睡觉,总听到金钥开宫门锁的声音,风传来百官上朝坐骑的玉珂声,并多次问更夫夜有几更了。这段时间应是杜甫最得意的时期,工作兢兢兢兢,业喝酒仍酒仍然。请看请看《曲江》中》诗句: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每天都喝醉,工资不够还典当了春衣,多处欠下酒债,原因是人生苦短。

直到晚年在蜀中,已经“不堪祇老病”了,仍坚持“浅把涓涓酒,深凭此生”。(《水槛遣心》)

岑参爱喝酒可能老赊账,《戏问花门酒家翁》就对酒翁开玩笑说: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

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花门,即花门楼前的酒店,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在“沽酒”(卖酒);“千壶百瓮”(酒坛),生意做得挺大。岑参可能是老顾客了,就开了个玩笑:用道旁的榆荚当钱“沽(此为买)酒”行不行行岑参喝醉了酒还爱发点酒疯,请看他《醉戏窦子美人》: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

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

“宿妆”是头一天晚上的妆,梳的发髻都弄“偏”了,可见是通宵陪酒,困苦不堪;诗人也喝醉了,醉眼中那美人就是巫山神女,与楚王云雨欢合的“阳台女”,他把自己当作楚王,硬是不许她回巫山……在现在,“人”一报警,诗人非进派出所不可。

白居易越老越爱喝酒。他在《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中写道: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

共把十千酤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梦得,就是刘禹锡,白居易的诗友、酒友。从诗中看,他俩喝酒绝不像酒徒那样俗不可耐,而是有一种标准的士大夫的高雅风度,具体表现为:一是越老越懂得喝酒的玄奥;二是舍得花钱,像曹植那样用十千钱买一斗酒也不犹豫;三是以征引经史文句来行酒令,或以吟诗来代替管弦(音乐),以助酒兴;四是喝家酿酒,赏菊花,更具陶渊明的风格。

元稹对酒和醉酒有专门研究。他写了《有酒十章》,短则十一二句,长则五六十句,写尽了酒的特点和作用。他还专门研究了醉酒,并将它分为十二类,即先醉、独醉、宿醉、惧醉、羡醉、忆醉、病醉、拟醉、劝醉、任醉、同醉、狂醉等,这是他“举明经书判入等”之后补校书郎期间的研究成果。他何以有如此雅兴呢?一是官小(九品),不得志,便喝起酒来;二是事少清闲,有工夫品酒、琢磨。请看《劝醉》:

窦家能酿销愁酒,但是愁人便与销。

愿我共君俱寂寞,只应连夜复连朝。

这是因为“俱寂寞”(不红火,不得志)而愁,所以相劝连日连夜地饮酒,以酒销愁。

《独醉》却是另一种醉:

一树芳菲也当春,漫随车马拥行尘。

桃花解笑莺能语,自醉自眠那藉人。

欣赏花香鸟语,独访早春,随人踏青,自得其乐,这是一种精神陶醉,与酒精全然没有关系,且“自醉自眠”,怎能借与别人分享?因此叫它“独醉”。

中晚唐诗人的醉酒不像盛唐、中唐前期诗人那样格调高亢,多少有些萎靡不振。请看李贺的《将进酒》:

琉璃钟(盛酒器),琥珀浓(喻酒之色),

小糟酒滴真珠红(真珠红,酒名)

烹龙炮凤(珍奇肴馔)玉脂泣(油脂煮沸声),

罗帏绣幕围香风(酒宴环境)。

吹龙笛(即笛),击鼍鼓(鳄鱼皮蒙的鼓),

皓齿(代歌女)歌,细腰(代舞女)舞。

况是青春(此指春天)日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桃花纷落的样子)。

劝君终日酩酊醉(醉得迷迷糊糊),

酒不到刘伶(晋人,嗜酒)坟上土。

诗的前六行重笔描绘美酒的浓酽,肴馔的珍奇,环境的幽雅,歌舞的美妙,为劝酒作铺垫。后四句用春暮花落隐喻青春易逝、韶光难留来劝君饮酒,还要酩酊大醉,不然的话,像刘伶那样嗜酒的人死后也喝不上了。联系到唐王朝的由盛及衰的社会大环境,联系到作者因避父讳(父名晋肃,“晋”与“进”同音)失去考进士科入仕的机会,一生不得志,二十七岁抑郁而死的命运,诗中流露出的颓唐情怀就不难理解了。这首《将进酒》与李白的《将进酒》都打上了各自不同的时代烙印,都反映了各自不同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盛唐人借酒以扬其气,晚唐人托酒而抑其情。

杜牧的醉酒诗可以看作李贺《将进酒》这部乐章中的一个片段。请看他的《醉题》:

金镊洗霜鬓,银觥敌露桃。

醉头扶不起,三丈日还高。

用“金镊”(取毛发的工具)摘去鬓角的白发,用“银觥”(酒杯)喝酒,意思是要及时行乐。要喝就要大醉,太阳当空了还高睡不起。这不就是李贺《将进酒》后四句的翻版吗?

李商隐虽然才华出众,曾经进士及第,好试拔萃中选,但因为先受牛党之恩后娶李党之女而夹于两党争斗之中,以致终身不得志,所以他的《残下醉》里有一种心力交瘁时的麻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流霞”,是神话传说中的一种仙酒,喝醉之后靠着树一直沉睡到太阳偏西;夜深后客散了,酒醒了,心里空荡荡的,只好又着着红去去欣赏残。

军人一般是不能喝酒,特别是不能醉酒的,但唐代的军人可以醉酒。王翰在《凉州词》中写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是描写边疆戍守将士的一次大型饮宴。酒是外国传来的葡萄美酒,酒杯是高级的夜光杯,助饮的乐曲用胡人的琵琶在战马上高奏,喝醉了就躺在地上:场面宏大,气氛热烈,洋溢着军人的壮志豪情。“古来征战几人回”同前三句一样用了夸张的手法,抒发将士们早把死生置之度外的豪情。如果没有酒,哪有这种表达效果?

唐代的女子(这里不含青楼女子等)也有能豪饮的。有一位湖州司法参军的妻子蒋氏把男性文人那一套学去了,她会写诗,尤其能饮酒,以致嗜酒成疾,姐妹们都劝她加以节制,少饮酒多吃饭,你猜她怎么说?请看《答诸姊妹戒饮》诗:

平生偏好酒,劳尔劝吾餐。

但得杯中满,时光度不难。

这位蒋氏女子是把饮酒当成了过日子不可或缺的东西,当作生命的构成元素了。

由此可见唐人之嗜酒。

元好问在《后饮酒》一诗中肯定地说:

酒中有胜地,名流所同归。

人若不解饮,俗病从何医?

头二句讲“名流”都爱饮酒,可以作为前文的总结;后二句进一步提出了如何“解饮”的问题,在他看来,只有懂得了饮酒,才能医治“俗病”。

唐代文人所以嗜酒,是因为酒有四大功能。

其一,酒是艺术创作灵感的催化剂。

在唐人,诗与酒是不可分离的,可以称之为诗酒风流。杜甫的诗《可惜》可作证明:“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杜甫有一首著名的《饮中八仙歌》,极尽各种类型人物的醉态,其中三人是这样的: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李白斗酒诗百篇有资料可证。唐李肇《国史补》云:“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命撰乐词,醉不可待,以水沃(浇)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李白新墓碑》云:“他日泛白莲池,公(李白)不在宴。皇欢既洽(欢洽,高兴极),召公作序(诗文)。时公已被酒(困于酒)于翰苑中,命高将军(高力士)扶以登舟。”张旭是著名书法家,称“草圣”,三杯酒下肚,就“挥毫(笔)落纸如云烟”(草书之状)。焦遂是个结巴,口吃,对客不出一言,但五斗酒喝完之后却口齿流利,健谈雄辩,令人吃惊。这三个人的吟诗、写字和说话的才能都是借助于酒才发挥到了极致。

《国史补》说:“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浸入)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可复得。”张旭的朋友李颀《赠张旭》诗一开头是这样描写草圣形象的: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

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

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

有史、诗相证,绝无虚夸。唐文宗曾下诏,将李白的诗歌、张旭的草书、裴旻的舞剑称为“三绝”。

另有唐代书法家怀素、苏颋都是醉后挥毫,素有“颠张(旭)醉(怀)素”之称。此,赘述。

其二,酒是交际的媒介、情感的纽带。

先读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吧。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诗中农家气氛、朋友之情非常浓厚,关键就在一个“酒”字上。作为主人,“具鸡黍”,用农家饭菜招待邀请来的朋友,没有酒怕,礼貌吧。绿树环合、青山如黛,置身于如此美好环境中,无酒何以尽兴?吃饭时,打开轩窗,面对禾场和蔬菜瓜果花木的园子,谈起种桑养蚕种麻织布的农事,如果没有酒,那怎么谈呢?怎么有兴趣呢?送客人走时,期约重阳赏菊,也有酒在里面吗?

再读杜甫的《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此诗原注为“喜崔明府相过”,意思是很高兴崔县令来看望我。这个崔明府叫崔伟,是杜甫的小舅。诗的基调是喜,除化开头四句写居住环境可喜,来化稀客可喜之外,其他的可喜在哪里呢?就酒酒而言,因市远家贫,酒的样数少、荤酒少,没有好酒,只好喝家酿的未经过滤的酒;就人员说,一个是官身、长辈,一个是赋闲、晚辈,另一个老头是邻居、百姓,人明府素不相识。这些都是不可喜或者喜不起来的因素。靠什么来弥补上述不足呢?靠的就是亲情(崔杜间)和友情(杜邻间),靠的就是“旧醅”这个媒介,在边喝边谈中,关系渐渐渐融,自自然淡化酒酒的的质和人人人之间的的隔。

最后,欣赏一下李白的《对酒忆贺监二首》(其一):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贺监,就是贺知章,字季真,晚年自号“四明(山名,属浙江)狂客”。监,指秘书监,是贺的最高官衔,从三品。后又加太子宾客,正三品。三品以上就是朝廷的高官(相当于今天的省部级),才配给金龟的佩饰,它是高官身份的标志。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应诏入京,才四十二岁,时八十三岁的贺知章慕名到旅店去见李白,李白呈上《蜀道难》,贺知章未读完就连声称赞李白为“谪仙人”(贬谪人间的仙人),一高兴便解下所佩金龟换酒,招待李白。(大概是大官们平时喝酒根本无需自己去沽,所以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八十三岁的长辈,正三品的大官,解金龟佩饰换酒,来招待一个孙子辈的后生、一介布衣,这简直不可思议!这个奇迹是什么造成的呢?是酒!是李白和贺知章嗜之如命的酒!李白是个蔑视权贵的人,但对贺知章此举却是铭刻于心,四年之后他游会稽经过贺知章故居时,缅怀先辈,仍然泪流满面,沾湿了手巾。

其三,酒是儒与佛、道之间的桥梁。

唐代文士多与佛教或道教沾边,后面将有专章叙述,这里只说酒在它们之间的作用。

白居易晚年信佛,有时达到痴迷程度,但却离不开酒。请看他的诗《早服云母散》:

晓服云母漱井华,寥然身若在烟霞。

药销日晏三匙饭,酒渴春深一碗茶。

每夜坐禅观水月,有时行醉玩风花。

净名事理人难解,身不出家心出家。

从“坐禅”看,白居易是信佛;从“晓服云母散”看,又像是学道。这,不重要,因是他一没剃度,二没受箓,既未入佛寺,也未进道观,只是“身不跳家心跳家”,因是“人难解”的“净名事理”他参透了。他由京官自请跳任地方官,自己申请不搞“终身制”,早早早退,是是了了跳出名是是纠纷。但他毕竟是个衣食丰足的官员,是个诗酒风流的名士,家有妻室和一大群歌舞妓,怎么割舍得断俗债情缘?你看:一喝云母散,“身若在烟霞”,云里雾里,像神仙一般飘飘飘;而喝酒不也有“相醉醉醉”悠《不《不如酒》酒的同样感觉吗?再看:“坐禅观水月”,讲的效果是“入定”,水中月是虚无缥缈的,这倒有点禅味;而“行醉玩风花”,喝醉了酒,玩赏一下风花雪月,忘掉了世俗纠纷,此时“行醉”与“坐禅”不是达到了同样的境界吗?可见,酒能通道,也能入佛。

其四,酒是消忧解愁的“杜冷丁”。

杜冷丁是一种强力麻醉药,癌症晚期,疼痛难忍,无法摆脱痛苦时,医生就给用杜冷丁。白居易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的第十六首里就讲到了这种情况。

济水澄而洁,河水浑而黄。

交流列四渎,清浊不相伤。

太公战牧野,伯夷饿首阳。

同时号贤圣,进退不相妨。

谓天不爱民,胡为生稻粱?

谓天果爱民,胡为生豺狼?

谓神福善人,孔圣竟栖遑。

谓神祸淫人,暴秦终霸王。

颜回与黄宪,何辜早夭亡?

腹蛇与鸩鸟,何得寿延长?

物理不可测,神道亦难量。

举头仰问天,天色但苍苍。

唯当多种黍,日醉手中觞。

在诗人看来,济水清澄、黄河浑黄,各流各的,互不相伤。姜太公为周朝打天下,是周的功臣;伯夷忠于商朝,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是商朝的忠臣。二人都是贤圣。以上两种矛盾还好解决,但以下的矛盾就不好解决:老天爷究竟爱不爱民?稻粱是利民的,豺狼却是害民的。神是保佑好人还是降祸坏人?大好人孔子却一辈子栖遑不得志,大坏人秦始皇却统一了天下。为什么好人(孔子的优秀弟子颜回和东汉贤士黄宪)命短而毒蛇毒鸟命长?还有许多不便明说的矛盾,这些都是说不清道理的,神仙也难解决的,老天爷更是不言语。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每天都喝醉,这些痛苦和烦恼都没有了。

白居易的寿命较长,经历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七朝,见的事多,遭遇的曲折坎坷多,对人生的体验也较深,他的《何处难忘酒七首》可以称得上是唐代文人对酒难忘的一个总结,兹录于后。

何处难忘酒芽长安喜气新。

初登高第后,乍作好官人。

省壁明张榜,朝衣稳称身。

此时无一盏,争奈帝城春?

何处难忘酒芽天涯话旧情。

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

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

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何处难忘酒芽朱门羡少年。

春分花发后,寒食月明前。

小院回罗绮,深房理管弦。

此时无一盏,争过艳阳天?

何处难忘酒芽霜庭老病翁。

暗声啼蟋蟀,干叶落梧桐。

鬓为愁先白,颜因醉暂红。

此时无一盏,何计奈秋风?

何处难忘酒芽军功第一高。

还乡随露布,半路授旌旄。

玉柱剥葱手,金章烂椹袍。

此时无一盏,何以骋雄豪?

何处难忘酒芽青门送别多。

敛襟收涕泪,簇马听笙歌。

烟树灞陵岸,风尘长乐坡。

此时无一盏,争奈去留何?

何处难忘酒芽逐臣归故园。

赦书逢驿骑,贺客出都门。

半面瘴烟色,满衫乡泪痕。

此时无一盏,何物可招魂?

诗中说的大概是文士一生遇到的高兴和痛苦的七件大事。第一件是科举及第,做官在即;第二件是久别重逢话旧情;第三件是阔少春游;第五件是立下军功,还乡授旗,英雄美女,金章紫袍。以上是高兴的事,要用酒庆贺、助兴。第四件是年老多病,难耐秋风;第六件是“青门”(代指长安)送别。这两件事是忧伤的事,要借酒消愁。第七件是逐臣归乡,半途遇赦,贺客出迎,惊魂未定。这是酸甜苦辣都有,要用酒“招魂”。可见酒的作用之大,可以涵盖终身,包纳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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