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神与东皇祭于东荒大战,在紧要关头惜败,跌下极渊。幸得神树扶桑相救,凰帝适时赶来,率众神将东皇祭封印于西方梵境莲池之内。至此,尊神保四海昌平数十万载,沧泽八荒……”
我第一次听说沧泽,是在宗学的通史课上。
夫子讲到这里,眼底便流露出尊崇之色。我不以为然,想着这委实没什么好尊崇的。凰帝是彼时天地之主,保天地太平是他份内之责任,就算因此覆族也合情合理,合该如此。
至于尊神沧泽,他既是天地钟灵孕育而出的第一位神,却败于东皇祭,还需旁人相救,实力委实不济。以上这两位都不必尊崇。
令我敬佩的,乃是那株将沧泽从极渊底下救出的神木扶桑。还将一身修为尽数渡与沧泽。这等情谊何等可贵,真真难得。由此,我愈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就比如我的邻桌,住我隔壁山头与我遥遥相望的一只重明鸟,青时。
“老师,白染又将课本撕了裁花!还一连撕了几页,连尊神他老人家的脑袋都叫她给裁成花了!”
“白染!”夫子厉声喝我。
我吓得手一哆嗦,将正在裁剪的纸花丢在一旁,心虚道:“老……老师。”
鬓发苍苍的夫子将我一通数落:“你撕了几页?”
“一……”
我正酝酿着如何开口,夫子接到:“一页?”
我摇头,为难道:“一半……”
“一半?!”夫子气得差点将手里的戒尺折成两半:“既然如此,你就将你撕去的课本抄上百遍,明日交我验收!”
“好老师。少些吧。”我苦着一张脸开口求情。
“五百遍!”
我缄口不言,再不敢讨价还价。
我闷闷不乐,探身与青时同看一本书。
她笑容满面,将我好一通奚落。
我与青时,大约是前世的冤家。她是一只重明鸟,我是一只九尾白狐。我同她两看生厌,互相盘算着几时能将对方吃掉。可她偏偏又同我邻桌,上了九百年宗学,我同她便相互折磨了九百年。
通史夫子讲课最是无聊,上他的课剪纸花是我唯一的消遣,却被青时这厮回回将我揭发,委实令我难堪。脸皮一物虽于我一向是身外之物。但我心高气傲,好赖是狐狸一族里血统最为高贵的九尾白狐。她一只重明鸟,我总不能叫她白欺负了去。
我忍气吞声熬到放课,青时喜滋滋地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我见她如此开心,心中一片了然她所为何事开心至此。与我同窗的,还有一只白虎,虽是男儿身,却生得十分秀气白净。白虎小弟枉为白虎,胆小至极,尤其怕爬虫之一类的生物。他曾递我一封情书,我嫌他女气便一条毛虫装进情书里又退还给他,熟料他红着眼眶啼哭了好些日子。我喜欢英挺的美男子,白虎小弟虽美,却不够英挺,着实不符合我的胃口。
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瞧不上他,青时却瞧得上。我同青时日日一道回家,她今日将我困在宗学里抄课本,大约就是想甩掉我,当一回护花使者送一送那位白虎小弟。
我摸透了她的心思,便笑道:“青时?”
她瞪我一眼,道:“如何?你今日在此抄课本,我就不同你一道了,先走一步。”
眼看白虎小弟出了宗学,她追上去。还没出宗学的门,我淡然道:“我听闻你日日佩在身上的玉坠,是你重明一族的信物。这几日怎么没见你带在身上?”
她浑身一颤,支吾道:“我……我收起来了。”
“是吗?”我看她一眼,又道:“昨日我在白虎小弟身上看见一枚玉坠,同你那枚颇有些相似。以为是你丢了,正准备去告诉你阿爹,白虎小弟捡了你的玉坠不肯归还呢。”
她当即变了脸色,惶恐道:“别,别告诉我阿爹。那坠子,是我送他做护身符的。”
青时这丫头果然年少义气,随随便便就将一族信物拱手送人。我虽不比她年长多少,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却是清楚的。我不是她族中之人,自然无权说她,便挑眉看着她,她聪慧如此,自然能明白我的心意。
“说吧,要我抄多少?”她苦着脸回来坐好。
我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诚然,我不是个得寸进尺之人,先前老师让我抄百遍,我不肯,如今让我抄五百遍。由是先前那一百遍才合该是我抄的,这多出来的四百遍就由你代劳吧。”
青时含泪瞪我:“你………!”
我瞄回去:“怎么?”
她委屈道:“四百遍太多了,我们一人一半行吗?”
我不理她,故作深思状:“你说一族信物是如何重要的物什?此事若被你阿爹知晓,他会如何?是直接杀去白虎小弟家索要,还是先剥了你的皮再杀去白虎小弟家索要?”
青时脸上一阵青白,梗着脖子看了我片刻,便乖乖拿出纸笔替我抄起了课本。
青时对我从未有如此恭顺的模样,我一时竟不大习惯。如今我拿捏住她的命门,想着还是要尽快适应的好,毕竟她以后可能会经常对我这般恭顺。
“白染。”她带着哭腔喊我:“如今我才总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摸一摸她的头,示意她看开点。毕竟以后她还可能会被更多更大的石头砸着脚,现在这小小的一块又算什么呢?
听了我的安慰,她却哭得更加伤心。
先前我不喜沧泽,是觉得他太弱鸡。谁知这一百遍课文抄下来,我竟对他大为改观,甚至将他划进我倾心的一类男子当中。
要说沧泽,决计是这四海八荒最英挺的美男子。我纵观通史课本,沧泽仅有的败绩便只有那一处,且他当时孕化而出不过短短数千载,实力自然无法同东皇祭分庭抗礼。后沧泽定八荒,平四海,降凶兽。皆是只身一人,凭一己之力保了这天地数百万载的安定。我从心底由衷的对他尊崇起来。
我从没想过,这一夜我抄的这一百遍课本竟会将我的人生观改造的如此彻底。我整齐的将我撕毁的通史课本重新装订好,珍宝一般收进课桌里。之后我的脑海里皆是沧泽,是他作战时,手握轩辕的飒爽英姿。青时替我抄完那四百遍课本时,已是凌晨。她累得倒头就睡,右手几近麻木。我却精神百倍,毫无睡意,强拉着她去后山看星星。青时虽百般不愿,却因着把柄在我手上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反抗,任凭我连拉带拽,将她带上山顶。
夜色极好,山顶空旷,四周流萤飞舞,四处是盛开的灯笼花。目及处,皆是一片萤光。苍穹如墨蓝幕布,缀满大大小小,明明灭灭的星子。
我知那渺远的九重天上,有一位遥不可及的尊神,他名唤苍泽,是这四海八荒最为英挺的美男子。
我以前从未觉得夜色极美,之后的很久,我也见过许多如画夜景,却总不如这一夜。
我双手托腮,望着天幕上明灭的星子,缓缓道:“青时你说,这天上那么多的星子,沧泽是哪一颗呢?”
青时靠在我肩上昏昏欲睡,嘟囔道:“能是哪颗呢?那么点儿的星子,哪颗也不是。”
是啊,沧泽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是星子呢?
我在山顶看了一夜星星,青时靠在我身边睡了一夜。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我对沧泽心生妄念的这一夜,不知该怪谁。
怪让我抄课本的夫子?还是揭发我用课本裁纸花的青时?
我不知道。
沧泽是我命定的劫难,而我于他,不过是一颗绊脚石。
次日,教通史的夫子前来上课时,我没等他叫我,就已将五百遍课文恭恭敬敬地交到他手上。“老师,这是学生抄的五百遍课文,请验收。”
夫子惊讶的合不拢嘴,半晌,才怔然道:“你是……”
诚然,按照我以前的性子,规规矩矩抄上五百遍课文交他验收确实没什么可能性。为逃责罚,也将其他小妖精易容成我的模样诓骗过他。所以他会怀疑我也实属正常。我恭敬地抬手向夫子揖了揖,肃然道:“老师放心,我确是货真价实的白染无误。以往学生顽劣,不懂老师苦心孤诣的谆谆教诲,伤了老师的心,委实不该。昨日老师令学生抄五百遍课文,学生豁然开朗,始悟修行之道,决心痛改前非,烦请各位同窗作证,白染今后一定谨遵老师教诲,勤加修炼,不负老师厚望。”一番说辞惊天动地,感人至深,夫子老泪纵横,一副“浪子回头”的殷切神色目送我回了坐处。同窗们却都摸不着头脑,开始窃窃私语:
“话说今日白染搭错了哪根筋?讲这些肉麻话?确不是她白染的作风呀。”
“嘁,我看八成又是叫什么小妖精易了容,诓骗老师呢。”
“白染要痛改前非,潜心钻研学术。这是一件好事,且是一件应当庆贺的大好事!”
“哎,连白染这宗学里最大的祸患也没了,往后的日子一定无趣,无趣得很呐!”
我充耳不闻,拿出课本开始认认真真的听夫子授课。夫子上的这一堂眼波尽在我这一处流转,我是确然下定决心痛改前非,所以不曾闹出什么幺蛾子。倒是青时打瞌睡时被夫子抓着好几回。
“老师,您昨日所讲学生有一处不甚明白。”我站起来向夫子行礼,他示意我说下去,我又继续道:“那救了尊神的神树扶桑,后来又如何了?”
夫子正色道:“神树扶桑散尽修为却留有一口真气。至于后来如何了,史书上没有记载。”然后压低嗓子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同你们讲,尊神与扶桑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秘辛。传闻尊神降生于扶桑树下,受过不少树灵拂照,中间又经过多少沉浮,又自当另说了。”
所谓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夫子的这一番话,着实点燃了我一颗沉寂许久的好奇心,何况还是我倾心之人的八卦秘闻,我自然就更为上心。放课后,我留着青时替我恶补通史,白虎小弟面色绯红的走过来,娇羞万分的看了我一眼,柔声道:“白染,日后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就是。”
不得不说白虎小弟其实挺不错,家境不错,品相不错,功课也不错,可就是太胆小,若他能勇敢些,我也能放心地将青时交给他不是。我用最委婉的托辞婉拒了他,但白虎小弟是一朵经不起风霜的娇花。我一个不字才吐出口,白虎小弟立即就红了眼眶,我咬牙说完,心中竟有几分过意不去。青时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实在见不得白虎小弟就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起身吼道:“你哭什么哭,她不问你,爷问你就是,有什么可哭的!”
白虎小弟先是一愣,然后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转身跑了。
我震惊之余拍拍青时的肩,苦心道:“青时你瞧见了吧?你同白虎小弟委实不太适合。你且将伤心收一收,同我好好补一补通史。过几日,我替你物色几个更好的。”
青时瞪我一眼,怒道:“什么不合适?白染,我与你又不同,你喜欢英挺的美男子,我就喜欢白虎小弟这样的!我就喜欢他这样的!”
“是是是!”我忙应承道。
原来青时喜欢娇花?想来日后我须得提防着她一些,以防她走上一条弯路。
她将通史从头同我讲起,凡是提及沧泽,我提笔勾勾画画,又絮絮叨叨问她许多,她极不耐烦。有时我问的紧了她答不过来,便劈头盖脸将我一顿痛骂。我有求于她,自然得处处忍让,只是着实忍得辛苦。
“白染,我同你相处这近千年来,从未见你如此婆妈,好端端的,你在尊神头上动什么邪念?他是何等身份?你我又是何等身份?今生若能同他见上一面,就已是天大的造化,你还妄想能生出如何的际会因缘?”彼时月色凄怆,我同青时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提醒我,同我讲这一番话,委实令我伤心。
“我如何能不知道自己是何等身份?只是青时,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得到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我喜欢沧泽,为他做些傻事,就因为我不能得到他,所以只有做这些傻事才会让自己快活。”
她问我:“所以你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能得到他,而是为了让自己快活对吗?白染。”
我神色凄惶:“对,离我如此遥远的,我知我永不会得到的,这是何等巨大的悲哀?所以青时我总要做些什么事,让我自己快活。”
我抬头看着那一轮皎洁的满月。四周树影重重,灯笼花开遍我脚下这一条绵延小路。不知道九重天上又没有灯笼花呢?如果没有,那夜晚就太孤寂了。那沧泽,他也会孤寂吗?
我同青时在这里分道扬镳,因为我到家了,她家还在另一个山头。
“回来了?”我才进家门,白苍尽在饭厅握着一卷佛经等我。
“阿爹。”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白苍尽是我阿爹。从我记事起,他的容貌就从未变过。有一回我在宗学里犯了大错,他前来领我,我的同窗同夫子们都将他认作了我的兄长。更甚者还有两位女同窗开始没头没脑的笼络我,在夫子面前替我讲了不少好话。我私以为是我的人格魅力所致,后来才知道这二位是想央我替她们牵一回红线,妄图做我的后妈。这令我委实气愤。此后,我在宗学里就算惹了天大的事,也不许他再去了。
他道:“昨夜去了何处?也不回来支我一声。”
我埋头看着鞋尖,低声道:“这个么,昨夜我被夫子留堂罚抄五百遍课文,一抄完,天都亮了。”
他笑道:“果真是你一人抄完的?”
我顿了顿:“隔壁山头的青时也替我抄了些。”
他道:“我知是如此,昨夜青时父母来这里寻人,我说她同你在宗学里受罚,未曾想,果真如此。”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了今日夫子所讲沧泽与扶桑那一桩密辛,便开口问道:“阿爹,你可知尊神沧泽,同救他的神树扶桑,到底是何干系?”
白苍尽握着佛经的手紧了紧,拧眉看着我,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遭他严肃神色吓了一跳,解释道:“今日夫子讲通史讲到此处,我不太明白,便回来问一问。既然阿爹不知道,那我不问就是了。”
“阿染,你须知道,这书上的东西,也不可尽信。”我还尚未理解他这话究竟是何用意,他却话锋一转,又另道:“昨夜你没回来,圣昆玉来找过你。”
“嘁,他来做什么?”
“只是想来看看你,见你不在,他便又回去了。”
回去了就好。我委实,不大待见他。
圣昆玉其人,妖王独子是也。
我同他的孽缘还需从三万年前谈起。我定居青丘,他住在妖界。两族之间不过隔一片莽莽荒原。青丘多山,妖界多水,且大多以温泉为主。彼时我尚年幼,连人形也不大会幻化,即使勉强幻化成人形,身后也总拖着九条白尾巴,身体也同凡界六七岁的小儿无异。妖族王宫里有一处温泉,不仅水温宜人,且四周遍布桃花,景色极美。浸之,还会使人遍体生香。
我幼时顽劣无度,撒泼打滚,干过的混账事不在少数,却从未有过悔意,唯独这一桩事却使一度豁然的我愁肠百结,悔不当初。
混账如我,听闻有如此一处好去处,自然经不住青丘众妖三言两语的撺掇,当即连滚带爬地溜进雾里仙宫泡温泉去了。我人小,沉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若不细看,则不会被轻易发现。
温泉我泡的正欢,忽见岸上有一着一领红衫的好看姐姐将我看着,且笑容和蔼可亲。不错,这厮便是圣昆玉。可怜我幼时懵懂无知,确然不知晓男女之间到底有何本质区别。而且他妖气四溢,又长得男女不分,便邀他下水同我一同泡澡。事后他还诓我说他是这夹岸桃林中的一株桃花姬,还赠我一块能自由出入雾里仙宫的令牌,要我隔三差五便去找他泡澡。
如今想来甚觉可笑,当初我竟对他的鬼话深信不疑,在时常去找他泡澡谈心的近万载里同他结下的深厚情谊。后来随着我的心智逐渐成熟,身体也逐渐成熟,始才知晓男女之分。我窘迫难堪,遂将令牌还他,再不踏进雾里仙宫半步。他却时常来找我,只是我每每见他,便想起两人曾那般赤诚相待,便觉羞恼难当,所以回回躲着他。再后来我知晓他是妖王独子,而并非什么桃花姬。我先前于他只是羞恼,知晓他诓我一事后始才对他心生厌恶。于是我不再躲他,他回回来我都将他一通痛骂。我白染平声最恨说谎之人,他却并不气馁,有空便登门造访。我上了宗学时常不在家,他便与我的阿爹白苍尽又另生出一段情意来,长年累月,倒是交情深厚。
同圣昆玉相识太久,我审美疲劳,别说圣昆玉这一张脸,就是同一类型的也看不下去。由是,这便大约是我喜欢英挺美男子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