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之事,凡都讲究一个缘字。
相遇,是缘起,别离,是缘灭,相聚,是缘续。
就例如我同颜瑾,我同青时在凡界厮混了这许久,我没有瞧上旁的美少年,偏偏看中了他。他一张脸不似星徵不似圣昆玉,偏神似沧泽。由此可见,我同颜瑾的缘分委实深不可测。
这一日我起得早,因这一日是我出嫁的日子。青时同我睡在一处,也早起替我梳妆打扮。我白家这头竟什么都没准备,连嫁衣红装都是圣昆玉那边一早备办好送上门来。
虽说这门亲我结得不情不愿,但我的混账爹,嫁女之事被办的也忒节俭了些!只单单在家门口扯了一条红绫,请青时一家吃了几杯酒就算了,连三日后的回门都替我免了。
这真是,我的亲阿爹。
这一日天色极好,惠风和畅,草碧天蓝。
日头明晃晃挂在天上,我说像个烧饼,青时说像金盘。总之,确是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无疑。
彼时还在上宗学时,夫子曾讲过对同一件事物的不同看法,可以体现出两个人不同的世界观。例如我同青时在太阳像什么这个问题上我同青时的回答中可以看出,我是个好逞口腹之欲的人,而青时则比较物质。
但我觉得夫子这话讲的一点不对,因我同青时的喜好都是美少年,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又常常不谋而和。比如我们互相觉得对方讨厌这件事。
这说明我们的世界观还是同样的。
圣昆玉带着四匹白泽来迎亲时,我正同青时在房中斗嘴。
听他来了,青时便肃然嘱咐我道:“你今日千万要当心一些,雾里仙宫不比别处。今日妖族的皇子成婚,少不得要来一些大人物,你放机灵些,能躲着则躲,我一只小小重明,实在帮不了你什么。不过今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衬的,知会我一声就是了。”
我感动不已,一把将她抱住:“好兄弟!你已帮我至此,委实不必再愧疚。只是以后少了我同你在一处,你要好好保重!”
我走后,剩下青时一个人,她该有多寂寞。我越想越不忍,甚至动了撺掇青时同我一起跑的念头。她却拍拍我的肩,宽慰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先送你出嫁,下午还约了隔壁山头的翠翠一道打麻将,我手气不好,这几日尽输了,正好今日借你的喜气改改运道。”
我道她今日因何如此殷勤,原是藏着这一份私心。我同她这几万年的情谊,竟还比不上同旁人打几圈麻将?
这实在令我寒心。
我同青时从房中出来时,圣昆玉正同白苍尽寒暄。见我来了,他便过来伸手牵住我,同我一道向白苍尽拜别。
我从心底排斥他的这个举动,于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他落寞地看我一眼,我不理他,径直向白苍尽叩了三叩:“阿爹,我走了,你多保重。”
白苍尽扶我起来,道:“嫁了人不比自家,你的性子也适当收敛些。我们家不比其他,没什么亲朋,但你若受了什么委屈,我一个人,也绝轻饶不了那人!”转头又对着圣昆玉道:“有劳你,好好护着她。”
彼时我不明白白苍尽那时为何是那样一副恳切的神色,后来我才明白,他要圣昆玉护我,是要护着我的性命。
我同圣昆玉乘着那四匹白泽走时,青时惦记着她下午的赌局,没同我一道,假腥腥地洒了几滴热泪。我听闻狐仙嫁女,天上是要落太阳雨的。可我见的烧饼一般的日头依旧挂在天上,别说雨,就是连水珠也未曾落下一滴。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我难得端庄一回,也难得如此心平气和地同盛昆玉坐在一处。
“染染。”圣昆玉开口道:“嫁给我,你可后悔?”
“不后悔。”我道。
我虽同他讲话,却没看他。眼里烟云一般掠过这四海八荒的景色,每个夜晚,那一朵朵开的透亮的灯笼花。他问我可曾后悔,这个问题对我来讲委实可笑,因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又何来后悔一说?我不过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从婚宴上逃走,然后去凡界找颜瑾罢了。
“我知你怨我诓你,但我那时确是担心将你吓着,怕你再不敢来了。”他神色悲怆缓缓回忆道:“你这小丫头有趣得很,我没什么朋友,唯有你,能同我讲几句话了。”
我道:“其实你我并无芥蒂。彼时我尚小,儿时做的糊涂事过了便过了,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仅此而已。其实你不这样,我们还能做朋友,如今这般,我们连朋友都很难做了。”
他顿了顿,许久才哑着嗓子道:“我原先时常盼着你能好好同我说句话,却不知道,你好好说的话,却是如此的伤人。”
我道:“你知我素来不喜撒谎,实话实说罢了。”
他语气涩然,像是痛得狠了,连声音里都带着嘶哑:“你是……在怨我诓你?但我……”但我真是孤单得太久了……
“那不重要。”我笑着打断他:“你不必再提。”
彼时我不知道,我那般笑意,落入他眼底,又是如何的残忍光景。
我从来都在伤他,而他从来都只受着
。甚至有时为了哄我,还要抿着唇笑着,就同此时这般。那样痛,又那样无奈。
六界各有各的规矩,婚俗也不尽相同。妖族成婚,讲究一个拜天地,祭八荒。父母这一段可直接省略。
妖王十分看重圣昆玉这个独子,遂将婚宴的排场做得极大。凡在六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皆是来捧了场的。连九重天上那一位尊神,他也派发了喜帖。只是沧泽素来不爱抛头露面,唯有六界之中有什么极盛大的法会,他才会出来露一露脸。显然,妖王独子的婚宴不在极盛大的法会这一列中。
尊神他老人家虽未曾光临,承元却是来了的。我知承元自小跟在沧泽身侧,但凡有什么尊神不想出席却又不好推辞的宴会,一向是由承元代劳。
青丘的几场盛事,我同青时少不得要溜进去填一填肚子,饱一饱眼福。由此有幸撞见过承元几回。九重天上的来客,除却承元,还有一位手握世间凡人命格的司命神君晚桑。晚桑其人,无论什么事都喜欢凑一凑热闹。做神仙应当清心寡欲,晚桑偏是一位情场浪子,喜好人间风月,风流至斯。
我只撞见过承元几回,却是回回撞见晚桑。我暗中思付来此嘉宾的来头身份,还没开始逃跑,腿肚子却是先软了一软。
圣昆玉将我一人丢在房中,在宴会上同众多嘉宾应酬周旋。我换回素色常服,将嫁衣整齐叠放在床边,上头还搁了一封致歉信。
我于圣昆玉,终究还是有些歉意的。若我未曾对仓泽心生妄念,没有遇见颜瑾,或许我会觉得其实嫁给他也不错,毕竟这四海八荒,再找不出来如他能这般将我百般容忍的第二人了。
所谓一眼万年,沧泽于我,就是如此。
由于以往受圣昆玉诓骗时时常来此处同他泡澡,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尤记我幼年时溜进雾里仙宫泡澡的那一条路,循着记忆到彼时进来那一处,此处结界最为薄弱,逃跑最是方便。
我许久没来,这里的景致竟一点也没变,这一片桃林仍旧明艳如朝霞,水汽氤氲的温泉水面浮了一层落花,烟云重重。
我正掐诀准备从此处逃脱,静谧的水面突然“哗啦”一声,氤氲中腾出个人影来。
我吓得一抖,转身匆忙躲在了一株桃树后头,闷了许久才鼓足勇气从树后头探了半只眼睛出去。
原从水里出来那人,正是此时该在前殿凑热闹的晚桑。
又是他!彼时我同青时在青丘的宴会上就回会撞见他,这一次果真又不例外。他不在前殿吃酒,跑到人家的澡池子里泡什么温泉?真真让人头痛的很。
我背靠着桃树,抬手扶额。想着等一等,等他走了再掐诀出去,不曾想他却早看见了我,系好外衣,慢悠悠踱至我面前,笑道:“果真又是你,你躲在此处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只得干笑道:“哈……哈……仙君,我们这真是……好巧。”
晚桑不仅生性风流,就连长相也颇为风流。他挑高了眉,话语里又另带了几分调侃:“真是巧,先前青丘的的几场宴会,本君回回都能见你。因你是青丘之人,便没多想,此番在妖界又同你撞见,如此看来,你该不是对本君存了些心思,故意跟着本君吧?”
人生在世,诸多误会总在所难免。只是我觉得我同晚桑的这个误会,着实有些大了。
我心里琢磨着要用个什么借口将他打发了,脸上却仍笑道:“仙君说笑了。仙君何等身份,我如何敢对仙君动什么心思,只是尊崇仙君许久,额外同仙君有些缘分罢了。”
晚桑道:“你倒是会讲话。前几日总同你在一处形影不离的那只重明鸟,今日怎的不见了踪影?”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只得信口胡诌道:“她……前些时候偶感风寒,身体抱恙。近来在家中养病,不便同我一道。仙君若没什么事,还是快些回前殿的好。若是殿下前来敬酒时找不到仙君,叫人干等着就不好了吧?”
他一双桃花眼将我紧紧锁着,笑道:“若本君走了,你留在此处,是要做什么?”
我遭他看得心虚不已,却仍强装镇定,道:“此处风景独好,我留下来欣赏桃花,就不同仙君一道了。恭送仙君。”
我转身要逃,却被他一把揪住后领提了回来,他道:“你跑什么?先前本君在水里就看了你许久。你想从此处出去是不是?此处结界虽最薄弱,但你当这雾里仙宫护宫的妖兽都是闹着好玩的不成?”
同他周旋许久,原他一早就知道我是要闹个什么幺蛾子。只是我竟不知这里竟还有护宫的妖兽,若不是得他提醒,今日命丧于此也未可知。我正思付着未做声,他又道:“先前在青丘时我就觉得你这人不简单,不曾想你竟真如此大胆,连雾里仙宫都能偷溜进来。现下困在此处又出不去,知本君在此,便想着来求本君帮一帮你,是不是?”
先前我是不明白晚桑尊为上神,为何会执掌司命这一位阶不甚高上的职位。如今听他这一番话才总算了解,他确是块吃笔墨饭的料子,编故事的能力连我都要给他竖上一根大拇指,不做司命那才是真真可惜了。
他倒会想,我也未多费口舌,顺着他的话接道:“这……仙君还真是……明察秋毫!果然世事都瞒不过仙君一双慧眼。小仙实在佩服,佩服!”
他对我这一番话感到十分受用。笑道:“你不必同我讲这些奉承话,既然你如此尊崇本君,又同本君颇有些缘分。本君帮一帮你,将你捎带出去也未尝不可。只是有一件事,你需替本君挡上一挡。”
我此时正着急出去,晚桑能若能捎我出去,我不仅省了力气,更免却了诸多风险,于是当即便欣然点头同意。
他见我答应的爽快,便掐诀将我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把折扇。白玉的扇骨,扇面上绘了一只卧在桃花树下的九尾狐狸。那狐狸正是不才在下。晚桑将扇子握在手中看了看,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抬手摘下一朵娇艳桃花变作一副粉白扇穗系扇子末端。
晚桑带着扇子回席间落座,席间推杯换盏,筹光交错自不必多说。
他将扇子搁在案几上,偶尔打开,着实风雅无双。晚桑风流,总得有风流的本钱不是。
我想他今日凑这一回热闹,不知又折了多少少女芳心。我懒得看,也嫌四周喧闹,索性将五感一闭,等着他将我安全带出雾里仙宫。
“哎,你瞧见了吗?”
晚桑掂着扇子出雾里仙宫时,两个妖族宫娥在背后头闷声议论。
圆脸的宫娥道:“瞧见什么了?”
尖脸的道:“晚桑神君呀!他们天界的神仙果真同我们妖族的妖精不同,连扇子上画的狐狸都沾了仙气儿,跟活了似的!”
圆脸的道:“可不是。我看这四海八荒的神仙啊,就属晚桑神君最有神仙味儿,尤其掂着扇子那么一笑,啧……真真美不胜收。”
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光晚桑的笑脸就觉得美不胜收了?那是没见过我们青丘夜里盛开的灯笼花,那才是真正的美不胜收。
晚桑将我从扇子变回人形时,我五感将开,打量了一番四周,茫然问道:“我们出来了?这是何处?”
晚桑伸手将我扶住,道:“这里是九重天,司命宫。”
“九重天?”我适应过来,想着我同颜瑾有约,我应当去凡界的。又想着到了九重天,是不是就能有机会见到沧泽?于是忧喜参半的道:“仙君带我来九重天做什么?”
他道:“这么快便忘了?本君带你出来,你是要替本君挡一件事的。”
彼时晚桑要我替他挡一件事,我着急着从雾里仙宫出来,想着万事皆好商量,哪怕是要将我卖了替他还债呢?现在想来确实有些亏,更何况他是真的要将我拿来抵债,还是普天之下最令人伤心头痛的情债。晚桑风流至斯,欠下的风流桃花债不在少数。这最大的一笔便是同玉衡的这一笔,至今仍没还清,也还不清。
玉衡我是知道的,她是天界主掌司法的神女。配一条银色的太岁鞭,眉目清冷,敢爱敢恨。倾心晚桑,到追数万年仍求而不得。
此番晚桑要我同他演一出戏,激一激,诳一诳玉衡,好叫她彻底死了心。
我打从心底里不愿意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便道:“仙君,这四海八荒女子众多,恕小仙愚钝,着实不能担此重任。如此,仙君此前见过的那只重明鸟,她委实比我聪明,我去将她找来,仙君意下如何?”
“我意下如何?”他凝眉道:“那就劳烦你将她找来了。”
晚桑果真是个好人。我正高兴,谢辞还未出口,晚桑就又挑高了眉,另道:“不过你只身一人,本君倒不大放心。如此,本君便舍命陪君子,同你一道前往,回来时也好顺便将你送回雾里仙宫,如若惹得新郎官着急,便又是一桩罪责不是?”
在晚桑此处,虽要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但好坏有条活路,若他真将我送回去,那我真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于是我匆忙改口:“误会,误会。小仙同仙君开个玩笑而已,仙君何必当真。仙君既帮了小仙,小仙也不是个不守信用之人,仙君何以至此。”
他看我一眼,道:“如此,本君也是同你开个玩笑。好笑吗?”
我干笑两声,道:“仙君果真风趣……”
他道:“白染,诚如你所说,这四海八荒女子众多,本君之所以找你,是因你生得比玉衡好看。你需知道,玉衡貌美,是天界众神众口一词称赞过的。你比她好看,这或许能让她产生些许自卑感,成功的几率也就更大。”
彼时我头一次有了太美丽也是一种罪过这个念头。
老实讲,我白染确不是个好管闲事之人。但这回不是我去管闲事,反倒是闲事来找我。且这个闲事我又不能不管,一旦撒手便有性命之忧。我确实混账,但也不至于混账到拿这唯一的一颗向上人头开玩笑。所以这桩闲事我不仅得管,还得好好管。
晚桑领着我进了司命宫,一位蓝袍子的仙者便迎了上来,神色颇为悲戚。这位仙者将晚桑拜了一拜,道:“上神可算是回来了,玉衡上神已经等候多时了。”
因着玉衡是常客,晚桑并未表示出惊讶:“知道了。”
蓝袍仙者又将晚桑拜了一拜,如释重负的退下去了。
这位仙者的定力委实不错,见自家上神身侧多了个女子,就连半分眼睛风也不曾落在我身上。我不由感叹,果真是见过大世面的,同妖族那些妖精确是不能比的。
神仙的日子过得随性,尤其晚桑这一类神仙更是潇洒。晚桑身为司命,执掌凡界世人命格,常把世人的人生经历当作小说来写,由此世人一生坎坷跌宕,盘综复杂。其次,也能直接说明晚桑是个文艺青年。
文艺青年大多喜好风雅,富有诗意,晚桑自然也不例外。
他感叹这九重天宫寂寞如雪,遂将司命宫后一片空地腾开,硬从凡界抬了座仙山上来当作后花园。山中诸多灵兽因着沾了晚桑的这一层关系,从而免去了诸多修行之苦,而有幸成了这九重天上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