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今日本老爷审案,你以为如何?”当夜,县令在后堂提审犯妇功金氏。喝退左右,两人共处一室。
“大人明察,犯妇深知有罪,只希望尽快结案,别无他求。”金莲明白,连夜审理,无非是从自己口中套出谋害功大郎的动机。
“公堂之上你有意隐瞒,还指望快点结案?”县令端起茶杯,细细品润起来。“滋溜”两口之后,继续说道,“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用跪着了,这些礼数都是给外人看的。”
金莲没有多想,起身,坐在一旁。
“你是想以大郎的死抵门大沙赫的命案,然后独自一人承担,这样就可以尽可能消减功楼的罪行,让别人以为他只不过是替兄长出头,是不是?”
虽然他是轻描淡写一提而过,可在金莲耳中,不啻于惊天炸雷。今天县令的推测虽然合情合理,也能被众人接受,即便是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也可依此量刑裁夺。哪曾想,自己以为骗过天下人,却不知自己没逃出别人的股掌。
她也不想狡辩,明知县官审案的能力,绝非浪得虚名。说道:“大人,如何揣测,都在你一念之间,犯妇辩无可辩。”
放下茶杯,走到她的跟前。微弱的烛火下,姿色更要妖娆了。县令说道:“你想保护功楼,本官也有爱才之心。如今倒有一个方法,值得一试,说不定能保他不死。”
能够让小叔子在这案件中全身而退?顿时双眼大放异彩,盯着他。
县令眼见有戏,不免心花怒放,得意洋洋。正当进一步动作时,屋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响动,“砰砰”的敲门声紧随而至。
“大人,大人!”
“谁!”
“是小的。”
“什么事?”
“白管家求见,说是有急事。”
“吱呀”一声,县令打开房门,见是一领班捕头,问道:“他来有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回大人,”他眼睛往里面瞅了瞅,见金莲坐在那里,以防被她听到,示意县令出来。两人走到屋外拐角处,来人这才接着说,“白管家来了,说是带来了门大沙勒的亲笔书信。”
“什么,老爷子回来了?”门大家族的老爷,他回京城述职的时候有幸登门拜访一次。所见之人不亚于朝堂觐见,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官职大小上。由此可见,门大家族在京城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他这一小小县令,又能如何?所以听到“亲笔书信”,还以为沙勒老爷回来了。
“不是,我也不知道门大老爷回来没有,现在来的就白管家一个。”
“他人呢?”
“小的不敢马虎,请他去书房了。”
“好,我们走。”
刚走两步,捕头问道:“那她呢?”指了指屋里的金莲。
“这个时候,还管她干什么,跑了不成?孰轻孰重,心里没数吗?”说着,大步走着。捕头唯唯诺诺,只得跟随。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瞒过金莲。刚才见来人慌慌张张,就知道事有蹊跷。于是蹑手蹑脚来到窗户下,仔细偷听。
“白师爷,深夜登门造访,颀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前脚刚迈过门槛,忙不迭招呼道。
那人起身,双手作揖,语气却不那么友善,说:“县令今天可真威风,办案如神,有如青天在世。公堂之上赐老朽座椅,就此谢过了。”白管家显然有备而来。
“哪里,哪里,管家谬赞了。”县令听出他的冷嘲热讽,只得讪讪接过话。示意随从退下,两人坐定,这才入了正题。县令问道:“不知白管家此番前来,门大老爷是否有交代?”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说着,从胸中拿出一封书信,“老爷听闻少东家遇害,快马加鞭寄来一封亲笔书信,想必里面已经交代清楚。”两人并排而坐,白觅骅并没有直接将书信专递到手上,而是搁放在桌面,不再理会。
颀县令纵然难堪,不过无可奈何。打开书信,仔细浏览,三番之后,方才收入信札,揣在怀里。
“看完了?”白管家问道。
“完了。”
“县令大人今日在衙门里何其聪明,此刻怎么如此糊涂了,这书信内容既已知晓,何不焚毁?落下把柄,老爷那边如何交代?”白管家责问道。
“是,是,本官糊涂,将这事给忘记了。”站起身,掏出书信,放在烛火上,待青烟散尽,灰烬碾为粉末,才重新坐回原位,问道,“不知门大老爷何时回来?”
白管家骤然起身,责问道:“老爷何时归来,有和相干?实不相瞒,内容白某已提前阅读,责令县令大人速速结案。免得他老人家归来之时,一干人等还关押大佬,睹物思情,徒增伤悲。”
“是,是,多谢白管家提醒。不过……”县令有些疑问。
“不过什么,难道大人还有疑虑?”
“如今案情大致明了,尚有一二处模糊。就此将功楼及功金氏处斩,并没收细婆和大郎两家铺子以补门大家损失,是否有点操之过急,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白管家转身背过县令,问道,“实话告诉你,即便这里是京城,少东家被害,连及几十个仆从死伤,老爷也定会将功家满门抄斩。何况小小峰谷县,你担心什么?再说,”他转过身,恐吓道,“命案发生在你管辖的县城,依律你也难逃其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大人就因为过多犹豫,得罪府道乡绅,才连降三级,做了此处县令的吧。”
“是,是。”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不过好在及时补救,才保留空缺,一旦有所表现,三五年内定当官复原职。所以,这几年他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
“事情已经发生,而且当事人还是你衙门的官差,这层关系,怎么都甩不掉了。”白管家坐回原位,继续说道,“好在老爷在书信中只是交代速速结案,并没有责怪县令用人不淑。如果此时能把剩余事情办妥,岂不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多谢管家提醒,本官茅塞顿开。”县令唯唯诺诺,一旁说道。
“好了,书信白某已经带到,事情也交代清楚,怎么做,想必大人也已明了,我就不再叨扰,告辞。”双手抱拳,放在胸口左前方,接着便跨过门槛。
“管家慢走,颀某不送了。”县令送至书房门前,道。
像是想起了什么,只见他停了下来,并没有转身,说:“听闻县令公务繁忙,深夜也不忘提审犯妇。白某忠告一句,色字头上一把刀,适可而止,切不可滋生情感,误了大事。”
“这……”县令哑口无言,刚缓过神来,再看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拐角尽头。想想这衙门之内,竟也有大家族的触角,气愤之余,难免惶恐。
思索一番,下令道:“来人,备轿!”
听得命令,捕快不敢多问,忙跑出去准备了。
颀县令心意已决,大踏步往外走。“老爷,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掀起轿帘,待他坐定,随从站在轿子旁,问道。
“去牢房。”声音很轻,似乎不愿意多讲。
捕快能做到领班的位置,当然做事勤快,还有眼力劲。此刻见老爷低声细语,明显不想让旁人知道。于是一摆手,示意轿夫跟着自己走,也不交代目的地。
轿子“吱呀吱呀”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显得很刺耳。在一处拐角,领班说:“好了,就停在这里。你们几个去那巷子里休息,等回去的时候再唤尔等。”都是平日里用惯的伎俩,他们倒也见怪不怪了。见身影消失,随从道,“老爷,到了。”
“这是哪?”出了轿门,四周看一眼,黑漆漆的,没几盏灯火,可是明显不是牢房,开口问道。
“转个弯,走两步就是。小的怕他们多嘴,所以在这里停下,打发他们去别处歇息了。”一五一十交代。
“你这厮,非得让老爷我多走两步。也罢,前面带路。”
看似责怪,实则默许了他这般安排。领班捕快一听,让自己前面先走,显然是前去支应。慌不迭加快脚步,率先到了牢房。
牢门偏僻,平日里关押的犯人也不多,一般夜里守卫的,是外面两人,里面两人。牢房结实,都用锁链锁着,除了白天多一队人马看护,倒也不需要那么多人。
“起来,就知道偷懒!”捕快踹一脚桌子,叫醒两个睡觉的狱卒。
这么晚了还敢打搅自己,心里肯定不快,还没来得及咒骂,定眼一看是领班捕快,忙谄笑道:“领班大哥,这么晚了,您来牢房干什么?”
“这也是你该问的?”他看了一眼这两人,问道,“牢头呢,在里面吗?”
“没有,今天我们四个当值,牢头休息。”
“知道了。”他指了指走廊处的锁链,说道,“把门打开,你们四个去侧屋里待着,不叫你们,谁也不要出来。”
“兄弟,这不合规矩吧?”即便官职比自己大,不过各司其职,出了岔子,还不是自己的责任?他小心翼翼问道。
“就你话多,”说着拿出挂在腰间的令牌,“这个总行了吧?”
两人看的真切,是衙门的腰牌。有了这个,峰谷县上下,都得依令行事,哪个敢阻拦?
“好说,好说,领班等一会,兄弟这就安排。”说着,“哗啦啦”打开房门,进去之后免不了一顿臭骂与呵斥,自己睡不踏实,你们还想做美梦?呸,做梦!
一小会,四个人便睡眼朦胧的出了牢房,在侧屋里待着。
颀县令在不远处看着,等他们关了房门,才踱步走了过来。“都安排妥了?”
“都安排妥了。”
“好,不错。”听得赞赏,心里美滋滋的。心里想着,看来自己确实与旁人不同,不然怎么这么快就做了捕头领班的位置呢?他一向凭此到处炫耀,好不得意。他正美着呢,县令开口道,“好了,你在这守着。”不由分说,大踏步进了牢房。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背影消失的很快,根本来不及听到捕头口中的“是”,为此他倒是有些不平衡了。
再说颀慕华进了牢房,凭借暗淡的灯火,不难,便找到了功楼,此刻正打着酣沉睡。
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能睡得安稳?县令心中暗笑,说:“功都统,功都统,醒一醒。”
“谁?”果然是练武之人,警觉性很高。
“是我。”拿下裹在头上的遮布,头向前靠了靠。
功楼这才看得清楚,忙问道:“原来是县令老爷。”深夜了,出现在牢房,又是这身打扮,心中难免疑问,“老爷是为何事?”
“事情紧急,我也不卖关子了。”站着不舒服,他搬来一条长凳,坐定之后,说道,“你嫂嫂是想将谋害大郎的罪名揽下,最大可能保全与你,所以对动机一事只字未提。毕竟整个案情皆因门大沙赫而起,如今他已伏诛,本是清晰明了。”
“大人,是不是门大家族那边不肯就此罢手,给您施压,让你为难了?”
“不错。门大老爷亲笔书信,指名要判处一干人等死刑,以慰藉他儿子在天之灵。而且,大郎与细婆的铺子也要收缴,填补其损失。”
“果然够狠。”其实这也是自己最坏的打算,毕竟对方家大势大。转眼一想,莫非是有转机,便问道;“大人此番前来,不知有何交代?”
“身为地方父母官,不能秉公执法发,处处受人摆布,我愧对大昂国的栽培啊,也没脸面对万千百姓!”说罢,竟掩面痛哭起来。
“大人,这不是你的错。”听他一番言语,更是对门大家族恨之入骨,也为县令而感慨。
见目的已达到,他一扫刚才悲痛,转而坚决起来。说道:“我想过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得逞,决不能就这么轻易屈服!”
“大人,你……”
“我考虑再三,按我大昂律法,你即便谋杀,可事出有因,罪不至死,顶多判处流放,十年之后便可回来。”有律法可依,县令陡然挺直了腰板,正义凌然道。
“大人,如果依法行事,门大那边你又该如何交代?他们会轻易放过你吗?”功楼感激涕零,问道。
“先不管了,”话锋一转,县令问他,“你嫂嫂勾结情夫在先,谋害亲夫在后,一律罪无可赦,这一刀怕是免不了了。”
事已至此,他已戴罪之人又能如何?可是,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寄留在哥哥家中那些日子,也多蒙照顾,相处下来,也能感受家的温暖。可是……
县令一眼便看出他的矛盾,问道:“终究,法不外乎人情,这是你的家事,你我又曾是上下关系,碍着情面,应当给与照顾。功楼,”只见他语气已转,严肃问道,“如果我有意轻判,让金莲免于死刑,你怎么想,会不会记恨于我?”
一边是哥哥的兄弟之情,一边是多日悉心照顾的真诚,如何抉择,当真两难。
“现在时间紧急,容不得斟酌再三了,说出你内心深处的想法。”颀慕华一旁催促道。
“既然大人有心,功楼自当铭记这份恩情。嫂嫂纵然犯下如此过错,可不是其本意,皆由外人挑唆而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即便为兄长报仇,也难让他因此瞑目。两人夫妻多年,感情自是有的,想哥哥泉下有知,也多半希望她能重新做人。”这些都是功楼的真心话。当日听闻嫂嫂被羞辱,气愤难当,加之为哥哥出气,才提刀去了门大府。
“既然这是你的心意,本官也好办理了。”他站起身,交代道,“眼下趁门大那边尚未有动静,我们先下手为强,明日一早我就宣判,你外迁流放,功金氏带发修行,在绝情庵出家。”
还没等功楼下跪表谢,他早已出了牢房,回衙门了。毕竟,那里有他大费周折的最终目的。
“金莲美人儿,本官来了。”刚进门,便不再掩饰,本性一览无余。
“大人,你……”金莲惶恐,忙站起身避开。
“我什么?现在都已安排妥当,你不用死,再安排一隐秘处,方便日后行事。眼下,正是及时行乐的时候,可别辜负了本官的一片心意。”颀县令的嘴脸,此刻最为真实,说完便扑上前去。
“你不要过来,”绕柱子躲开,“大人,我本以为你为官刚正不阿,没想到竟也会行龌龊之事!”金莲恶狠狠地说道。
“什么为官清廉,刚正不阿?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之前有些顾忌,还需要刻意保留。现在好了,你情夫那边此刻袖手旁观,还要致你于死地,你的小叔子被我骗了,明天就要流放。此刻,谁还能替你出头?”
什么?金莲脑中轰隆一下。她知道门大官人与家人不和,此番遇难,想必家里人也不会出头。小叔子为自己名誉手刃姘头,自己内心既遗憾,也欢喜。她顿时明白,原来自己的两个保护伞一旦撤去,县令行事也就不需要遮遮掩掩了。心一横,当即认识到自己对他来说,唯有姿色还有点价值,其他人的生死,他根本不会在乎。
“这下你可跑不掉了吧?”趁她不留神的瞬间,县令扑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她。“被本官逮着了吧?门大官人果然好福气,眼睛真毒,你这个美人胚子,在踏雪阁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说罢就要往榻上挪。
然而,金莲是何许人也?不顾世俗偏见和情夫勾勾搭搭,毅然决然;心中难忍小人行径,刺杀于当场,何曾后悔惧怕?如今内心也没什么挂念了,即便是县令,那又能如何?想到这里,她内心顿时平静了,既无初始的胆小恐惧,也不再矛盾和两难。只见她挣脱之下,一只手拿起装饰盆景,直接向后砸去。不偏不倚,正中太阳穴。
“啊!”感到疼痛,县令撒手,一边责骂道:“你这贱人,不识抬举!枉老爷看得上你,你竟敢在此发疯!”他还没明白此刻情形,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好大的官威。”
面对如此冷嘲热讽,颀县令突然感到一丝凉气,心惊胆战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小女子是有罪之人,死不足惜,如果走之前还能带着大人一起,路上也有个伴,聊聊天什么的,也不错嘛。”话音刚落,哪能让他呼喊“救命”?操起板凳,朝头上挥动。堪堪只是那一下,板凳开裂,县令昏昏沉沉,逃跑都没有力气,哪有叫人的意识?这一下还不解恨,拿起滚在脚下的板凳腿,毫不犹豫直接往他身上挥舞。不知道打了多少下,皮开肉绽,鲜血开始往外淌。可是那人嘴里还在哼哼。顿时气由心生,直接往头上打去。可怜,那一处伤口还在滴血,又补填一记狠棍。听得头盖骨破碎的“咔嚓”声响,便直挺挺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