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杭永远忘不了这一天,2009年1月25日。
这天是除夕,诸杭还要上班。
但这并不是令人难忘的原因。
农历大年三十,要按原来的排班表今天本不该诸杭值班,可那天值班那哥们早两天前就在诸杭面前哼哼唧唧的跟他商量换班的事儿。
当时那哥们儿“换班”两个字刚一出囗就被诸杭严辞拒绝了,但这并不能让那哥们儿气馁,他又腆着脸跟诸杭说想在春节期间多陪陪家人,他这理由多新鲜呢,说的好像诸杭就没家人似的,于是诸杭又一次拒绝了他。
“好吧兄弟,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就是想过年的时候多陪陪女朋友。”这哥们终于说了句人话。
“你怎么不跟他换呀。”诸杭将矛头指向了一直在他俩旁边观战且欲言又止的另一兄弟。
“他也有女朋友呀。”
好吧,诸杭输给了自己,早知道在过年前就算是想象也得给自己想出个女朋友呀。
“要不这样吧,过年这几天的班我全值,你俩好好过个年。不过咱先说好,万一你们要是跟现在的女朋友成了,结婚的时候我可不给礼金啊。”
其实之所以答应跟他俩换班诸杭也是有私心的,只要躲过了大年初一,他得少发好几百的压岁钱呢。
结果这俩兄弟听诸杭说完这番话,那脸立马就笑成了花,一时间看他那眼神就像两条饿狗看到路中间有一泡新鲜的大便,而且还是冒着热气的那种。诸杭知道这比喻有点儿恶心,可能还有人觉得他是傻X,把自己说成大便,可当时诸杭只想着别真被这俩货给生吞活剥了。幸好他们没激动够一分钟,就各自拿出了手机一顿狂按,脸上那个春意盎然呀。诸杭在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他们之所以不打电话来通知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省钱,完全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
其实诸杭觉得有时候做人还不如做一坨大便,特别是在今天下午看着眼前那随风奔跑的山火时,他的感受就更加深刻,最起码大便不需要大年三十跑到山上救火呀!
“这李家庄今年的事儿是真多,腊月十六刚死了个人,大年三十又来一场大火。”一直跟在诸杭身旁的一个中年男人以一铁锹一个字的频率说完了上面的一段话。
诸杭一瞅旁边那男人的脸,一下就乐了,都已经被烟熏成“迷彩”的了,当时他就立在原地哈哈大笑,在笑的最大声的时候,迎面吹来一股热浪,愣生生的把诸杭的笑声又吹回到了肚里。跟着笑声一起入肚的,是一股焦炭味。看着诸杭吃瘪的样子,帮忙打火的村民们全乐了。当然大家笑的时候,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可不想在诸杭身上的“悲剧”在自己的身上再重演一遍了。
这山旮旯里消防车开不进来,风一直吹着,火是越打越大,最后是也在打火的村组长白进看着大家伙儿已经口干舌燥,累的精疲力尽了,就大手一挥说道:“这面山坡也烧的差不多了,现在剩下的靠着公路的这点坡地是我们家的,大家歇歇吧,等火把这点儿地也烧尽它就灭了。”
火烧尽就灭了,多么有哲理的一句话,只是好像大家知道的有点晚,不过这并不耽误十几个“迷彩脸”或坐或站的欣赏那火的随风舞蹈······
四点十分左右那火才算彻底燃尽,诸杭拖着快虚脱的身子坐到驾驶室,系安全带时,顺便看了一眼今天跟他搭班的俩民警——杨军和卢林,这俩人刚一上车就直接瘫坐在了后座上。
本来接到警情时,在没到现场之前,这仨人都商量好了,到地方的就打着维持现场秩序、指挥工作的名义袖手旁观,但到现场一看山火那妖娆的挑衅姿态,仨人眼睛一红,全冲上去了。
现在火灭了,仨人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他们好像错怪火了,一直挑衅他们的明明是风。
车刚开出庄子十分钟,远远的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冲锋衣的女人,站在路边冲警车招手。车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诸杭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短发,长着一张极普通的脸。眼睛可以算是是她这张脸上唯一的“亮”点,就像一汪萦绕着一层薄雾的深泉。
诸杭把车慢慢的在女人身边停下,他觉得自己那越跳越快的心,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攥在手心,时而用力,时而松开。松开时,那急速向四肢末梢奔流的血液里,夹杂着,让他有一种奇妙的快感。诸杭知道,这可不是什么狗屁心动的感觉,他只是害怕了,因为这个女人,是她。
杨警官打开了后座的玻璃,对她说道:“您有什么事儿?先说好咱这车可不给您搭便车啊。”
她笑了一下说:“我知道。”顿了一下,又说道:“听说你们找我。”看着杨警官一脸懵的样子,她补充道:“我是白玉。”
白玉上车了,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车又缓缓开动。
诸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俩就像陌生人。
这念头一出,诸杭就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其实他俩原本也不熟悉。他知道她叫白玉,她知道他叫诸杭;她知道他爱一个人装模作样的钓鱼,他知道她爱一个人有模有样的沉思。
仅此而已。
从诸杭停车到现在重新上路,白玉没有看诸杭一眼,甚至都没拿眼角扫他一次。
这一路上白玉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位子上,直到车进了派出所的院子里,白玉都没说一句话。
队长杨军和卢林两人也没说话,估计是累的,但是从车内的后车镜里,诸杭看到,虽然他俩瘫坐在后座,跟白玉上车前没多大区别,照样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是这俩人的眼睛就没从白玉的身上彻底移开过,哪怕是透过车窗看路两边风景的时候。
诸杭也很累,但他更担心白玉。诸杭想问她:你去哪儿了?想知道凶杀案那天她都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你过的好不好?
诸杭知道,这是个非常不合时宜的问题。而此刻更不合时宜的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热气。
民间相师历来都有秘传的观气法,据说通过看一个人的气色,以断人富贵。
诸杭不懂算卦、相面,但他却好像瞬间对“观气法”无师自通了。这一切得益于坐在他旁边的白玉。
白玉上身着一件红色的冲锋衣,这衣服是又宽又大,能看出来这衣服绝对不是她的,而且还很脏。下身穿的牛仔裤,也是脏污的不成样子。脚上的那双运动鞋就更不用说了,如果不是诸杭斜着眼睛瞄了两次,都看不出来那鞋原来是蓝色的。
头发油腻不堪,脸好像也好久没有洗过了。白玉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唯一让人看着干净点儿的东西,就是她戴在左手腕上,藏在袖子里的一块黑色数码表了。就这块儿表,要不是她盯着车窗外的风景,一时看的入了迷,不经意的向上撸了一下袖子的话,估计诸杭还没机会看到。
杨军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卢林的脸就有些好看了。这个好看不是说卢林的脸长的多么的周正,而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较有意思,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跟变色龙似的。
诸杭知道,卢林这会儿是表面想要镇定,内心却又激动无比。找了这么久的杀人凶手被自己逮到,这事搁谁身上都得激动。况且对于卢林来说,这是个多么难得的露脸机会。
但是,不知道卢林想过没有,如果白玉真是凶手,那她这算自首,根本不算被抓捕。还有一点就是,局里也没发白玉的通辑令,所以白玉只是一个嫌疑人而已,而在案子没破之前,谁都有可能是被怀疑的对象。
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白玉这镇定自若的样子,诸杭相信,这个有点儿熟悉的陌生人,没问题。
一路无话,到派出所后,诸杭就下班了,白玉走在杨军的身后,卢林在白玉后面跟着,一行三人上了二楼。
诸杭低着头刚走出派出所的大门,一阵打着旋儿、裹着沙土的风从他面前的街道上刮过。经过他的面前时,将一粒灰尘吹进了诸杭的眼睛里,他在原地站定,揉了揉眼睛,灰尘被泪水冲了出来。诸杭再抬头时,那阵风已经没影了。就这样,诸杭既没看到它来时的样子,也没看到它去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