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笔记本(二)
人们都说:狗是人类忠诚的朋友,为了赞美狗的这种优秀品质,人们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这应该是对狗儿最高的褒奖词了,将狗儿与主人的关系,提升到与母子关系相等的高度。
狗对它的主人真的是绝对忠诚的吗?
这是我多次带着小胖在秋收后的麦田里溜达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后得出的疑问。而伴随着这个疑问,又出现了一系列新的疑问:它去哪儿了?它在干些什么?
我真正担心的,其实是我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村庄周围闲逛,是会被人注意,被人随意猜测,最后变成村民茶余饭后的话题,被人议论。时间久了,这个走到半路弄丢了自己的狗的小事故,就会演变出各种版本的故事。所以,我就边走边大声的叫着小胖的名字,我并不期望小胖真的回来,我只是在告诉那些躲在悄无人息的房子里、树林里、草垛后和田崖下的人们:我在找狗。
可是就在今天,我想,我是不该漫无目的的随意走动的。我应该像一条表现忠诚的狗儿一样,寸步不离的守护着主人以及主人的房屋。或者干脆就像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女一样无所畏惧的一遍遍丈量着脚下的路。但我偏偏选择了游走,还借助了狗的名义。也许是我把找狗的把戏表演的太用力了,于是,我真的找到了我的狗。
该拿什么样的词汇或句子来形容当时的情形呢,我看着它心满意足的从村子最边缘的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从它边向我走来边舔嘴巴的动作里可以看出,它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我所有于此有关的疑问,都找到了上答案。它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人,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他口齿不清的对着我说了一大通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不过从他的神态里,我并没有看出生气的意思,所以我对他抱以礼貌的一笑,准备带着小胖离开这里。老人也对我笑了一下,这应该算做道别吧,但这个笑容,却像是股凭空而起的飓风,吹散了我十七年来心底所有的尘埃,与十二岁时自己面面相觑。
是的,我认出了他,从他的那个笑容里。十七年了,他已经老了,老的快要模糊性别了,老的甚至都可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老到都已经记不清自己是谁了?我不希望他忘记,因为他没有资格忘记。
我完美的带着小胖和十二岁的自己离开了。
说完美是因为我离开时是礼貌的、得体的,多年的磨历,已经让我喜怒无法露于色了。
在与十二岁的自己朝夕相对了几天后,二十九岁的我发现无法单靠审视,来摆脱这个只有十二岁楚楚可怜的、光着屁股的小女孩,我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了。
2008年9月12日夜于家中
红色笔记本(二)
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应该怎么做?这是两个问题,还是一个问题的两种说法?
在这些并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我脑子里转悠了一天两夜之后,我默默无闻的上路了。
默默:没有声息;闻:出名;默默无闻的意思是指做事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做了好事不声张,不图名利,安安心心守本分,做好自己应该做的。无声无息,没人知道。还有一个意思是指没有什么名声。
我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也可以说我不是一个甘于默默无闻的人。
十七年前,在我看过一场人类最极致的行为艺术表演后,曾为所看到的内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不停的逃跑、躲藏,一直在努力的寻找一个出口,内心充满恐慌,所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这所有的情绪都被我好好的隐藏在眼晴后方的每根发丝里,它们被我梳理成马尾,妥贴的、忠实的守护在我的脑后,但它们根根警觉,时刻随着我的步伐,为我探寻着一切风吹草动,我的脸上做作的挂着一副标准的、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女孩的表情,永远的无精打采和偶尔的狂妄轻蔑。
任何伪装都有卸下去的那一刻,也应该有卸下去的那一刻。
让我明白这一点的是一株瓦松,是它唤醒了我。
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在小时候住的地方游荡。
老房子,多么温暖的字眼,只是在心里想想,都会让人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而我的老房子,只剩下一堆瓦砾与黄土,多像我当时的处境,在外徒有其名,于内支离破碎。
我在这片废墟上四处游走,在心里努力的构建它们还是房子的样子,就是在这时,我看到了它——一株歪斜的、半枯的瓦松,它的根仍紧紧抓贴着半片瓦片。
半枯的瓦松和不完整的瓦片,不知道它们是否意识到它们已经失去了屋顶?忘了自己在它们身边坐了多久,渐渐西沉的太阳,将这株瓦松的身上,镀了层金粉,同时也提醒我返校的时间到了,我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正挺尽全身力气与微风鏖战的瓦松,我突然意识到,那天下午,是我那么长时间以来,难得的轻松时光,我没有让自己躲藏,心中也没有了恐慌,而这所有的一切,一定是这株瓦松赋予我的。
于是,从那天之后,我一直带着它,它成了我不为人知的护身符。大多数时间,它在我书包某个不常用的夹层里,有时,也会被我郑重的揣在衣兜里。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一天天的长大,它也一天天的在变小,仿佛我的成长,是以它的消减为代价。
四年之后,它只剩下一枝乌黑的主干,而我也不再需要它的护持,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清醒的逃离这里,逃离我的噩梦。
那次上路的我,是可以用“响遏行云”来形容的,就像一个乘着洪流,向着远方高歌猛进的石块。
我以为我终有一天可以获得解脱,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也许获得解脱的方法,并不能从逃离中得到,要先从面对做起。
于是,我决定回到十七年前,所有的一切开始的地方。路上,我折了一朵初开的黄色菊花。故地重游,未见故人,只好扯下手中的花瓣,当作给故人的见面礼。没想到,却惊动了一位垂钓者。也许,这是故人给我的回礼。
2008年9月14日夜至15日凌晨于家中
第六章:坐在凳子上钓鱼的人
诸杭做了一晚上的梦,早上一睁眼,全忘光了,现在能证明它们曾经来过的唯一证据,就是此刻昏昏沉沉的脑袋瓜。而顶着一脑袋“糨糊”上班,并不会影响他的工作。
诸杭今年22岁,是一名光荣的人民——协警,现在在回望乡的派出所,服务于“为人民服务”的人民警察。
诸杭是半年前入职的,据父亲说,这份工作是他托了关系才安排好的,“去了好好干,别给老子丢脸。”当时父亲一脸凝重说的这句话,和他上班第一天的感受的对比之下,诸杭觉得自己的工作可能承担不起父亲那句话的重量。
这是一份得来不易的工作,“不易”并不在于要靠父亲托关系,“不易”在于尽管这不是他的理想工作,但这是诸杭的第一份工作。
这份工作,给了诸杭一个在社会上的身份。在获得这个身份之前,诸杭已经无名无分的浪荡了四年……
四年前,也就是2004年的夏天,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诸杭在众目睽睽下病倒了。具体表现为头晕嗜睡,四肢无力,脸色苍白,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进教室就想吐。
之所以用“众目睽睽”这个词,是因为只有诸杭自己知道,在“众目睽睽”之前,他的病根在身体里已经潜伏很久了。
这又要从2003年冬天的某一个晚上说起。那天晚上,诸杭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的场地是在当时诸杭所就读的县二中的校园里,周围是灰色的树干,灰色的灌木丛,抬头是灰色的天空。还有灰色的雨,雨下的很大,但却听不到雨滴砸落在树叶和周边建筑物上的声音。诸杭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低着头从宿舍走到操场,从操场转到厕所。从厕所门囗再转悠到教学楼下,围着教学楼前的花圃田转了一圈,又绕回到操场边的杨树林杨里。就这样在梦里转悠几圈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盯着地面,看着那从天极速落下的雨又以同样的姿态穿过水泥路面和操场上的草地,不留一丝雨的痕迹。在整场梦里,诸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它在哪里?同时又打心底里坚信:我一定能找到它。早上醒来,诸杭神情呆滞,若有所思:我到底在找什么?
白天的校园生活一成不变,夜晚的梦境如出一辙。在把这个梦反复的做了一个星期后,诸杭开始在上课时,翻看各类有关解梦的书,在这段时间,他忽略了各课老师们为他们所从事的人类崇高的事业,而正在进行着的努力,和他应当从这项伟大的事业中得到的恩惠;这个梦做了一个多月后,诸杭开始在课堂上、课后研究各种心理健康类的书籍,并且逐渐疏远了身边的同学和球场上的兄弟们。其间,也有同学和朋友对他的状况,表示了或明或暗的担忧,每当这个时候,诸杭就用一种哀怨的眼神,定定的望着对方,一声不吭。很显然这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的“梦”,为什么要跟別人分享呢?在诸杭把这个梦重复做了半年之后,他放弃了对书籍的信赖的同时,升华了他对文字的崇拜,任何印刷的文字都对诸杭有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不管它们是组合成一本是晦涩的经文,还是一本烂俗的小说,或者是一张感冒药的说明书、各种小食品的包装袋。
诸杭的身边已经没有那些或关心或好奇的眼神了,可能是对他的这种状况无能为力,或者是一种事物习惯后新鲜感的丧失。于是诸杭就过起了这样一种生活:白天眼前晃荡着一群“孤魂野鬼”,晚上一入睡,就剩诸杭一个“孤魂野鬼”在校园晃荡。可是很多时候,他也是一个会思考的“孤魂野鬼”,通常是在他身边连一个食品袋都没有的时候,他常常想起臧克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诸杭觉得自己的情形可以这样形容“白天的我醒着,却是睡着的;夜晚的我睡着了,却是清醒的。”诸杭已经无法肯定的区分梦与现实。
一直忙于升学考试的班主任终于发现了诸杭的异样,于是打电话叫来了他的父亲。父亲带诸杭跑遍县医院的各个科室都没有找到病因,在拿着脑CT的片子准备返回脑科的走廊里,诸杭的爸爸看到一个挂着“中医”牌子的房间里,独自坐着一位花白头发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正低着头,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手拿一支钢笔形毛笔,慢条丝理的写着什么。在这所人满为患的医院里,这是唯一一个可以用“门可罗雀”形容的门诊室。父亲自言自语的说:“要不让中医瞧瞧。”于是一手拿着还未经诸杭的挂号医生看过的片子,一手拉着他就进了这个科室内。经过老中医的一番诊治与沉吟,老中医告诉他们,诸杭是神经衰弱外加营养不良引起的贫血,只能吃点安神的药和生血的药回家慢慢调理。
对于老中医的这个结论,诸杭的各科主治医生高度赞同,并一致主张按老中医的方法去治疗。
经过在家慢慢调理两个月后,诸杭顺利的错过了高考,病情却未见好转。同时诸杭想明白一个问题,当初之所以他的主治医生们不追究他们父子俩不按医院的规定看病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那些主治医生们实在是找不到他的确切病因,当一个人敢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时,就代表此人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于是大家一致都选择了顺水推舟。高考过去一个星期之后,诸杭又一疗程的药已经吃完了,偏又恰逢他的十八岁生日,这个生日过的很冷清,父亲忙着工作,母亲被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缠的脱不开身,只是将每天中午的米饭炒菜变成捞面炒菜,以此表示他们还记得。在生日这天,诸杭做了一个决定,而他把这个决定当做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他要停药。
停药后的诸杭,在家浑浑噩噩的过了四年。期间,诸杭曾窝在家里,迷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网络游戏,白天不睡,晚上不敢睡,他已经不再做那个下雨的梦了,但他一闭上眼睛,就呼吸困难,他明确的知道,这种呼吸困难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好像那个被他拋弃的梦,一看到他要来了,就招呼一帮子兄弟,操着刀,在背后追着要砍他,要向他讨说法。诸杭就想:是不是太闲了?如果我累点儿,是不是就能睡的踏实一些?
于是,诸杭就到了父亲承包的工地上,做起了小工。他每天在工地上忙忙碌碌,见砖就搬,完全无视推着“鸡公车”的工友们和施工现场的升降机的存在。诸杭的这种行为招来了许多工友的嘲笑和父亲的白眼,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事实证明,他的这些努力是有效果的,从此以后,每天晚上,诸杭都在梦里无论是被追问、追赶,还是被操刀砍时,都没有力气再逃跑了,只能一遍遍的体验窒息直至濒死的感觉,所以,他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诸杭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过,显然,诸杭的父亲并不这么认为。一个星期后,在诸杭正憋足了气,往楼上搬运四块砖时,诸杭的父亲将他拦在了三楼到四楼的楼梯角,只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家这一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诸杭就明白,他可能又要换种活法了。只见老头气呼呼的从钱夹里掏出了一张卡,递到了诸杭面前,一看这架势,诸杭激动的全身微颤,他觉得此时的自己跟一只看到主人手里抓着自己特喜欢的食物的小狗有的一拼,不同的地方,只在于他没长尾巴,自己身上的毛发没有狗的旺盛,手里还紧抱着四块不愿意放下的砖。
老头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但诸杭觉得,仅靠金钱是无法让他屈服的,于是,诸杭渐渐平服了自己澈动的情绪,两眼盯着父亲手里的卡,心中暗想:好像还缺点儿什么?
“把砖给我放下!”诸杭的父亲命令道,又扬了扬手里的卡,“把这个拿上。”
诸杭立马把手里的砖整齐的放到脚前,恭恭敬敬的接过父亲手里的卡。现在,诸杭终于知道,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他缺的就是一种在世俗看来不可以抗拒的力量,比如台风、地震、洪水,再比如战争、政府禁令、罢工等。我国的《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七条明确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是免责的。而在诸杭所遇到的这种情况里,“父亲的威严”就代表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所以,此时他的顺从与听话,并不是无法抵御诱惑,诸杭坚信自己是被逼的。
尽管只有他们父子两人在场,但诸杭还是表演出一脸的无奈与乖巧。诸杭的父亲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老头哼了一声,侧身从诸杭旁边走过,边下楼梯,边说道:“有老子在外面给你打江山,你就在家安安稳稳的当你的太子爷吧。”
诸杭知道,“太子爷”一定是那帮工友们私下对自己的称呼,也许,这才是父亲如此生气的原因吧,反正,诸杭是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整天一副衰相,才惹的父亲如此恼火。
从那天开始,诸杭确实安稳了四年,最起码在外人看来如此。他用父亲给的卡买了根鱼竿,经常拿着它去位于县城中心的白河(河水浑黄不清,有点儿徒有其名),找个人迹罕至的河段,一人一竿的呆上大半天。现在回想那段时光时,诸杭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在怎样的心境里渡过的,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大部分时间,是站靠在河边的护栏上,偶尔会不顾形象的盘腿坐在地上,他从来没有坐在凳子上钓过鱼。
诸杭是在今年五月份,就是在派出所上班之后,才开始钓鱼时坐上了小折凳,这完全是为了父亲的面子着想,他不能弄脏父亲为他“穿上”的第一套职业装。也是在这个时候,诸杭才知道,自己那整天忙的不见人影的父亲,已经从几年前的包工头,一跃成为这个小县城里为数不多的房地产开发商之一。诸杭惊讶于这个小县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的房地产开发热潮,就像他惊讶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小县城里人人羡慕与嫉恨的“富二代”一样。
诸杭每天上班的工作内容都差不多,基本模式为到点巡逻——到点吃饭——到点巡逻——到点下班。生活过的就像昨天钓鱼的那条自己不知道名字河一样的冷清。
想到昨天,就不由诸杭不去想那个没有看清楚五官的女人了,她不同旁人的说话方式以及充满仪式感的怪异行为,似乎挑动了诸杭那死水般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