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要抱起她走进那片光亮中时,通道的另一端,那本来漆黑一片的背后竟突然亮了起来,而且很亮,有些刺眼,同时传来嘈杂的声音,我像是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觉得这一定是错觉,谁会叫我呢。我和“小粉红”对视一眼,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张开双臂要我抱,我蹲下去,她有股奶香的味道,我忍不住亲亲她。她指指前方的亮光,要我和她一起走。
背后的声音越来越吵,而且分明是在叫我的名字。“薇薇,薇薇!”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叫得那么急切,那么痛苦,让我忍不住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谁在叫我。我想向回走,“小粉红”拉住我,摇摇头,她不想我回去,她希望我陪着她。
可是我无法不去关注那个声音,我觉得那个声音我好熟悉,但他不该听起来那么悲伤。我对小粉红说:“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我保证!”小粉红露出哀怨的眼神,她的大眼睛里开始泛起泪水,她抽着鼻子说:“你总是不要我,你以前不要我,你现在还是不要我!”她边说边一个人跑进了亮光里。
我心里好急,站在那里徘徊,不过,我还是决定先去看一眼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立刻返回来安慰她,这个可怜的小娃娃,实在太让人心疼了。
往回走的路似乎突然变得比来时艰辛了许多,我不记得通道里有这么多台阶,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记得还有这些横出来的枝桠,它们张牙舞爪,似乎要拦住我奔跑的步伐,还有,那些挂在两侧的风景画去了哪里。
我没时间细想,因为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那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听起来很是悲怆,而且,我觉得好象是文森佐的声音。可是我认识的文森佐怎么会这样呢,他那么冷静,那么无所谓的一个人,他不会这么失控的。但想到也许真的是他,我心中又慌乱起来,脚下的步子也更快了。
距离强光处越来越近了,我几乎已经身在其中。可那光实在很是刺眼,我不得不抬起手来遮住眼睛以适应它。亮光中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俯下来亲吻我,不,准确的讲,应该说是向我口中呼气,那感觉就像久无人居的老屋突然打开窗子换气,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很是舒服,我忍不住深深吸进一口又一口。
眼睛渐渐适应了强光,模糊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我太想去分辨到底是谁了,于是拼足了力气睁眼看过去。我看到了一双因焦急而布上血丝的深蓝色眸子,那眸子好深好深,深到要把我吞噬一般,然后是雕刻的五官,上扬的唇形,真的是文森佐,我的文森。我想,我回来是对的,我就知道是他,我不能让他这么着急。
可能是回来的那一路走得太急太累了,我一下子用光了全部力气,我被文森佐紧紧的抱着,紧到我快要窒息了,我很想问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我说不出话,我心里还惦记着小粉红,可我回头看去,那条通道已经不知何时不见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几乎头痛欲裂,一股医院的味道传过来,我想这应该不是保健中心,手上传来针扎的疼痛,看过去,原来是在打吊瓶。我开始在脑海里拼凑那些记忆的碎片,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梦幻,我自己也有些混乱。
我想起了密闭舱室里的那些事,也想起了那条狭长的通道,还有那个叫我妈妈的小女孩。轻轻的翻一下身,身上到处都很痛很僵硬,大概是听到我这边的动静,一股熟悉的气息罩过来,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文森佐。
他一定很久没有睡觉了,漂亮的蓝眼睛里满是疲惫,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却仍是很有型,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我抬起没有在打吊瓶的手想要摸他的脸,他轻轻的接住我的手,放在唇边,我觉得他的眼神和他的表情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悲伤。
我们就这样静默着,直到我挤出一丝笑容,开口问他:“你怎么会赶过来了?”我已经能够大概梳理出发生了什么,我想我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道,而文森佐他把我拉了回来。
“你不是说希望我可以早点回来嘛,我就改签了机票赶回来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担心声音也可以把我震碎一样的小心,他一直盯着我看,那感觉就好象怕一错眼神我就会消失一般的谨慎。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突然觉得很内疚,我想我一定是把他吓到了。
他仍是定定的看着我,他的手一边抚过我的脸庞,一边说道:“在把你送到这里来之后的六个小时里,我一直在反复思考几个问题。”他顿了一下,我看着他,“我在想,如果我没有改签今晚从罗马回费尔诺的航班会怎么样;如果我回到了费尔诺却直接回家而没有到中心来会怎么样。”他的眼神里飘过一丝恐惧和痛苦,我几乎不忍心看他。
“如果我没有在离开一片漆黑的办公室前看到你的亮白大衣,才知道你还没有走会怎么样;如果我只是给你打个电话就放弃,而不是满楼里上上下下的找你会怎么样。”我回握住他的手,我的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模糊的视线中我依稀看到他焦急的从罗马赶回来,打电话给我,到处找我……
“你知道我推上电闸拉开舱室的门看到已经昏迷的你时,我有多害怕吗?我怕我已经来得太晚了,我怕我抱起你的时候要是你已经浑身冰冷了,我该怎么办。”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真的很喜欢我,比我想象得要多,我知道他比他看上去的样子要认真很多很多。
对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我想他也没有答案。如果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那将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因为我会不知道,文森佐他对我这般深重的情谊;而我留给他的,又会是怎样的一场噩梦啊。我们都不敢去想这些让人无限后怕的事情。
病床很宽,我向右侧挪了挪,他便合衣一起躺下来,仍是面朝我深深的看着,我也朝着他,枕着他的手臂。
对视着他,我觉得我必须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告诉他我的感受:“我很想你,你不在的这些天,我才知道自己其实很在乎你,也很习惯了你在身边。所以我才跟你说,希望你早些回来。我想着周末给你做牛肉烩饭,因为你说我做的比餐厅的好吃。”我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大方而诚恳的讲起过自己的感受。
他的眼睛里露出欢喜的神色,“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还有,我很喜欢你,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你喜欢我一样多,但是我是喜欢你的,所以才会和你牵手,和你拥抱,和你接吻,我不是随便的人。”说道这些,我到底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整个晚上,他第一次笑了,我熟悉的笑容,我熟悉的文森佐。他笑着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你只是需要自己搞明白。”他什么都知道。
“虽然你只说喜欢我,没说就要和我交往,”我发现自己在这些方面很较真儿,“但是,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愿意。”我又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他这次笑得更开心了,甚至平时那种坏坏的笑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更紧的搂住我,“你以为我天天把你带在身边是在做什么,接你上下班,叫你一起去开会,周末也要拉上你回家,还不是因为喜欢一直和你在一起,傻姑娘。”
“不过,这些话你宁可留着带走也不肯告诉我啊,倒是写了些什么让我忘记你,找其他好姑娘之类的伤心话。”他口气里有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戏谑。
“我都没事了,你还偷看我手机!”我脸红了,很不好意思,那些遗言一样的话。我叹口气接着说,“不过,那是我当时的真心话。如果我真的不在了,跟你说喜欢你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就让你当我是个没心的人,以后也不会惦记,不会难过了。”
他叹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是更紧的抱着我。虽然这次的事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有阴影留在我们心中,但它带来的“要珍惜眼前”的积极效应,也让我们暂时从沉重的心情中解脱出来。
我突然想起件事要问他,“我明明在行程白板上写下了极限环境室,你为什么还会到处去找我?”他很惊讶的看着我:“那上面什么都没写啊,你确定你写了吗?”我点点头,一种诡异的气氛浮上来。
他看起来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也没有再细说或追问什么,估计是怕我担心吧,我也没有再追问。
比起那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他。既然我们要在一起,我必须对他坦诚,一切,我需要告诉他在慕尼黑到底发生了什么,跟他讲我曾经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那些伤痛会一直伴随着我。我要告诉他在那短暂的生命切换之旅里,我遇到了一个粉红色的小女孩。
“文森,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因为这些事情而改变主意不再要我了,我完全明白和理解。”我的话听起来有些可怜,可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他的手指沿着我的颧骨向下轻抚,“薇薇,你要对我有信心。”
我点点头,过去了八个月零十三天,在无数次的逃避和尘封后,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回头去看那一天,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更不知道重新翻起这一页究竟是一场治愈还是一场再度的痛苦。
我抬起头,深呼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你知道吗,我,失去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