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子是空着的，请便。”看着奥扎汗那一脸灿烂的笑容，我也只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想到那句老话“伸手不打笑脸人”，觉得真是精辟。
“今天好巧，一整天参加的并行发表会上都碰到你，看来我们的学术兴趣点非常一致啊。”他很坦然的把这诡异的一天归为巧合。
“是吗，你也在啊，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才不想拾他的话茬。
“也是，如果不是你离开了慕尼黑，我们现在就是同事了，在同一个组工作，感兴趣的东西相似也很正常。”奥扎汗对我的冷淡一点不为意，仍是滔滔不绝。“我看过你的文章，还有你走之前和戴维联名的那个课题申请书，那时候我就想认识你了。”
“在你这样的申请强人面前，我那些东西，真是班门弄斧了。”他提到申请的事情，我想起来皮特对他神乎其神的介绍，不禁产生了一些兴趣。“看过后，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你写的内容很好，切入点也不错，只是……”他停下来，似乎在考虑这话要怎么说，也像是在吊我的胃口。
“只是什么？”我问道。
“只是有些太保守了。”他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红酒杯。
“保守？怎么讲？”我追问道。
“在课题的成果、意义和价值方面还可以更夸张一些。”他扬起一侧的嘴角，“可以预见的成效，还有能够带来的经济效益方面，你尽可以再大幅度发挥。一个好的思路，如果没有粉饰和夸张，也很可能和经费失之交臂。”
他看着我，继续说，“那次你们中了这个项目，我认为有侥幸的成分。如果这个课题是我来写，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看起来颇为志得意满，我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厌恶。
在社会属性和做人做事方面，有一个词叫做“伦理”，违背伦理的事情要么叫做“乱伦”，要么叫做“缺德”，大家都知道是大贬义词。其实，学术界也有“伦理”二字，我以前在东京W大的时候，科研伦理学这门课甚至是我们所有博士生的必修课。
如何做实验，如何面对失败的结果，如何总结自己的数据，哪些可以忽略，哪些必须在论文里强调说明，这都是基本的科研伦理。再往上说，写文章的时候，如何借鉴可以算引用，如何引用就要被归为抄袭，这些都有明确的规定。
此外，一起做研究的人，谁可以放到合作作者里，谁只能放到谢辞里感谢一下就好，三、四个作者并列的时候，谁是第一作者，谁又是第二作者，怎样按照贡献度来排序，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做研究是个清苦的事情，很多时候费尽千辛万苦做了实验，结果令人很不满意的时候不要太多；我们做模拟也是一样，怎么调都和实验数据对不上，怎么修改条件计算都不收敛的事情几乎每个算例都要碰到。这个时候，如何保证实事求是的面对这一切，就是一个研究者所具有的伦理素养问题了。
还有奥扎汗现在说的这个问题，一个研究的意义和价值或许还有不少虚的成分，可是可以预见的成效，带来的影响这些，是必须经过严格计算来得到的，一味的夸大、粉饰当然可以更吸引眼球，可那违背了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的良心。今天你可以在一份申请书中夸张，明天你就可以修改实验数据，后天就该直接在论文里编纂结果了。
就像投机取巧的赚钱会让人上瘾一样，在艰苦寂寞的研究中，一旦开始放弃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走上违背科学伦理的道路，这必定将是一条不归路。
这句话，是我还在日本的时候，北野他老人家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的。从开始做博士研究到工作的这三年，我跟了三个老板，北野、戴维和文森佐，他们三个都很有能力就不用说了，最让我佩服的就是他们都是对科学技术有信仰、有原则的研究者。
戴维对研究中的每一个数据都把关很严格，他会追问怎么算出来的，有效数字为什么取这么多位，他对数字异常敏感，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他一眼看过去就大概可以判断这结果数字有没有问题。而一旦出现问题，不论截止日期是今天还是明天，不重新计算不改好的话，宁可不提交，宁可错过，也绝不允许一个有问题的报告被提交上去。我曾经笑他叫做“数据洁癖”，但我其实是真心佩服的。
文森佐也是一样，上次莉莉安盗我的课题一件事，就让她丢了中心的工作，文森佐说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否则会带坏风气。他还从来不允许我们内部搞一篇文章多挂名的事情。一篇文章，谁参与了就一定要把这个人的名字署上，反之，谁要是没参与或者只是捎带手的帮了点小忙，就绝不允许卖人情署名的事情。他说，挂到第五、第六作者还有什么意义，不够丢人的。
我想，正是他们这种“洁身自好”的严格要求，才让他们有今天的成就，在学术的道路上，最要不得的就是浮夸！
我看着眼前自信满满的奥扎汗，真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才好。“戴维他会同意你这样做吗？”我想到戴维一丝不苟的样子，怎么也搞不明白他怎么能和这种人共事。
“我几次和他建议过，但都被他否决了。”他倒也不避讳的实话实说，我心想这才是我了解的戴维。“所以我说你们太保守，从戴维开始就最保守。说好听是保守，说不好听就是墨守成规的懦弱，很快会被时代淘汰的。”
他说话毫不留情面，我不禁瞪大眼睛望向他。戴维他对待我们感情的方式虽然伤害了我，让我心有怨怼，但一件事归一件事，在做学术和做研究，甚至做事方面，戴维绝对可以算得上令我最为敬重的人之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躁的奥扎汗，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戴维。
我再也不想伪装什么客套，很直白的对他说，“恕我实在不敢苟同你的意见，做研究可以没想法、没新意、没思路甚至没经费，但万万不能没有的就是诚实的品格，以及一是一、二是二的认真精神。戴维他就是这样的人，请你不要随便在背后对他评论指点。”
奥扎汗仍是毫无恼意的微笑着，他看着我，目光直接得令人反感，“到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来你对戴维还旧情未了啊。”
我愣住了，被他的太过无礼震惊到了。我们只是才在学会上认识的，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只因为不同的意见，他竟然从个人感情隐私方面反驳我，我觉得再也没有和他废话的必要了。
这顿饭早已吃得我兴趣索然，看看很多人已经站起来进入了自由交流阶段，我也拿着酒杯站起来，看着他说：“你不觉得自己太无礼了吗？我想我和你还没有熟络到可以谈论这种话题的地步，也不想走到那个地步，请你自重。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希望你的研究成果不要比你粉饰过的计划书差太多。”
奥扎汗大概没有预料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大，他灌下一大口红酒，舌头舔一圈嘴唇，玩味的看着我，仍然保持微笑，“我喜欢看起来柔弱，其实却很有性格的女人。”
我懒得理会他，转头看到老杰卡特和海伦他们几个在一起，便朝他们的方向走去。我心里想着，这种人怎么可以留在组里，找个机会一定要和戴维说一下。
说到戴维，我从晚宴一开始就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特别是他又是这次大会的主题演讲者，必然有很多人等着借这个机会和他交换意见。我想到昨天我们不愉快的对话，还有他伤感的眼神，心里有点担心他。
和组里的同事们聊聊天，心情好了不少，只是偶尔目光扫过去，发现奥扎汗在看着我，还向我举起酒杯做干杯状，这个人的脸皮是有多厚，我一概假装没看见，立刻挪开视线。
晚宴进行到一半，主办方宣布接下来会有捷克民族舞表演，大厅里就立刻热闹起来，身着民族服装的一对对捷克男女舞者踏着轻快的步子为我们上演了精彩的二拍子快速波尔卡。这一场精彩的表演下来，我们的晚宴也从聊天和吃饭的氛围中顺利地切换到了热烈欢乐的跳舞社交环节。
悠扬的曲子响起来，各位教授们开始纷纷携女眷迈入舞池，盛装打扮的夫人们终于到了展现的时刻。文森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他在我耳边说：“你介不介意我前两只曲子，邀请别的女士跳舞？”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想象了一下他搂着别的女人的样子，有点小小的不爽。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不过是社交礼节而以，我自己也是交际舞社团出身，之前的Party上也和赫斯勒他们跳过舞，有什么关系，不禁笑自己，很喜欢很在乎一个人的时候，竟然还有些放不开了。
“当然不介意了，只要你回去补偿我。”我和他窃窃私语的逗笑，他也坏笑着点点头说，“没问题。”
然后他便向之前那桌走去，直到在一位满头白发的女士面前停下来，优雅的伸出右手邀请她共舞。我终于明白了，不禁会心的笑起来。
这位白发女士，是哥本哈根科技大学的卡迪斯教授，已经快七十岁了，退休以后还被当作“系宝”一样留在大学里，她算得上我们这个行业的元老之一，和文森佐、戴维他们几乎差了一代。看到文森佐先去邀请老前辈跳舞，我不禁为他的细心、体贴，以及对上一代人的尊敬而感动。进而联想到刚才那个目中无人的奥扎汗，觉得真是天上和地下的差别。
我远远看着文森佐漂亮的笑脸，他和卡迪斯教授边跳边聊天，看得出他很会哄人，卡迪斯教授笑得很灿烂很美。女人上了年纪还能得到年轻男士的恭维一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吧，我也受到感染，发自内心的愉快。
中途去洗手间，又补了下妆，今天拿的是圣诞节时文森佐送我的珍珠宴会包，这个颜色果然配什么礼服都没问题，化妆品放进去也绰绰有余。
从洗手间的拐角走出来，又撞上奥扎汗，斜靠着墙，他好像刚抽完一支烟，周身笼罩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还有一股很大的酒味。我没想理他，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
不成想，手肘却突然被他用力的抓住了，我心中大惊，心想，我对这人无礼的下限到底还是高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