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的怀抱,熟悉又陌生。
这个怀抱,我曾经深深眷恋了两年,然后被狠狠的推开,如今我再回到这个怀抱中,却找不到了当初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陌生感,和由此带来的不安。截然不同的气息和热度,无不在告诉我,这已不是我现在所渴望的那个怀抱。
“薇薇,你这又是何苦?”戴维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戴维,你还要一个人撑多久?”听到我的话,他愣在那里。我抬起头,直视他,“我遇到了芙芮,她都告诉我了。”
他露出了一丝苦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竟然会再见面。当初既然狠心放开了你,我就打算永远把这些事埋在心里了。在布拉格又看到你和文森佐在一起了,我就更不能让你知道这些了。”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一直都在怪你,现在好后悔。”虽然已是反复推想过千百遍的过程,听他这样无奈的讲述起来,我还是觉得心中忍不住的刺痛,眼泪就流下来。
戴维心疼的看着我,他摇摇头,微凉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擦去我的泪水。可我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文森佐,他的手总是温热的。
“你这次过来,文森佐他竟然会同意?”戴维担心的问道。
“嗯,他支持我的决定,说等我处理好回去。”我很坦然的回答道,跟文森佐的事情我不想在戴维面前遮遮掩掩。
戴维淡淡的微笑了一下,“文森佐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我也是那天晚上和他一番长谈,了解了这一点以后,才更加放心的把你交给了他。”他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出这一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能感觉到他很爱你……薇薇,只要你幸福就好,我真的不想你搅到这件肮脏的事情里来。”他认真的看着我。
“这次你赶也赶不走我了,我既然决定回来,不把这件事圆满处理好,我是不会走的。”我态度坚决的对他说。话一出口自己都很吃惊,曾几何时,我对戴维在大事上的意见几乎是百分之百信任,且百分之百服从的,甚至是当他提出分手的时候,我都没有争辩过一分就绝望的接受了。
而今,我却可以不假思索的出口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到底是和一年前的自己大不一样了,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我们坐下来说话,谈起来这次的调查,我才知道奥扎汗学术造假的具体情节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首先他的个人履历中就有不实信息,包括把一些他人的论文写到自己名下,把一些没有参与过的项目写成自己的成绩等。戴维当初之所以会相信他,主要是因为他提供了导师和前任老板的推荐信,都是很有声望的研究者,但是没想到的是,这两封信的签名也是他自己伪造的。
再往上追查,竟然发现他的博士论文里有大段抄袭他人论文的情况,这就又添加了“论文盗用”一项罪名。据说他这次东窗事发,也是有人向学术委员会告发了他,俗话说“纸包不住火”,出事是早晚的,但想来也是这个人太张扬了,都不知道收敛一些。真搞不明白这种人,做了亏心事还能这么高调,这心理素质是得有多强啊,也或者谎言重复一千遍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可是,这件事情却牵连了方方面面的人。戴维是他最近的雇主,主要是项目参与方面受到牵连,跟奥扎汗有关的项目资金都被冻结,要等调查结果出来以后才能视情况决定下一步的方向;而奥扎汗以前的博士导师更是悲惨,因为博士论文里面发现了抄袭的现象,指导教员难逃其咎,甚至被大学辞退了,真是一代名师,晚节不保。
戴维说,虽然他对于奥扎汗的行为完全不知,但作为他的上司,没有更仔细的对他进行背景调查,在这方面是有责任的,也做好了承担责任的思想准备。我安慰他说,人要是想行骗,你防不胜防,特别是在德国这个信用体系国家里,平时管这么多工作就忙不过来了,哪还有功夫去一条一条检查他的经历,你又不是美国的FBI专门做各种背景调查。
听了我的话,戴维都被逗笑了。我们一起从办公室走出来,外面已是万家灯火。他问我住哪里,我告诉他这几天订了市内的酒店,周末就出去找房子。他静静看着我,然后笑着点了点头,说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他说。
他把我送到酒店门口,我看着他的车子渐渐远去,消失在明亮尾灯的车流中。我想起来在费尔诺的很多个夜晚,在皮亚诺家楼下,和文森佐在一起亲热说笑,然后再不舍的看着他的车子慢慢消失在费尔诺静谧的夜色中。心里突然就狠狠的痛一下,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还那么近,我离开的第一天,他过得好不好。
我找了一家大学附近的Weekly House,都是一间一间的小公寓,带全套家具被褥,有厨房和独立卫生间,价格比普通租房要贵,但比住酒店合算很多,而且生活设施齐全,又在大学附近,走路到办公室只需要十分钟。我估计在这边没有几个月怕是回不去的,于是便签了三个月的合同,还拿到了一个特别的折扣价。
我就一个大箱子,也没有麻烦戴维,自己就搬了过去。把屋子收拾好,拍了一张照片发出去,想告诉文森我很好,已经安顿下来。这里的条件自然没办法跟皮亚诺家的房子相比,更不要说文森佐家了。可是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反正我也不长住,这边事情好了,我要赶紧回家。
回归的第一天,我就和皮特先把凌乱的办公室从头到脚整理了一番,没有一个让人安心的工作环境,又怎么能让人心稳定下来呢。我们把那些箱子排到办公室内侧的会议室里,给里面的文件做了编号,有什么新的东西再不断添加进去。收拾好的办公室看起来又像从前一样明亮整洁,我长舒一口气。
组里原来的同事们,都被我的回归感动了,他们感叹在我和戴维经历了之前那么多事以后,还能在这种状况下回来,实在难得。我们组本就是一个和谐互助的团队,戴维平时对大家也都不薄,刚出事的时候人心有些浮动也是正常的,现在我的项目那笔钱可以动了,一段时间又可以支持大家的研究,我们都觉得不管怎么样,一定要齐心协力挺过这一段。
我又重新回到了一年前在慕尼黑的生活,同样的位子,同样的工作,同样的一群人,同样的风景,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心境里已没有了当初谈情说爱的那份愉悦。
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办公室,这个研究有一小部分是由奥扎汗非正式的推进的。我现在真是谢天谢地他没有正式接手,否则连这个项目也动不了了。但是对于他做的那部分,我一丁点也不敢拿来就用,每个数字都反复重算好几次,担心是他篡改的。
我和戴维的相处越来越自然,我们当然不会像从前那样亲密,却越来越像一对老朋友,开着熟悉的玩笑,聊着工作上或者生活上的话题,还会经常一起吃饭,偶尔他送我回公寓。
组里的人都以为我和戴维会重修旧好,有时候出去喝点小酒,话里话外的就又开始拿我们俩开玩笑。我和戴维都只是一笑置之,这些事情解释起来太复杂。
只是不经意间,我常会对上戴维胶着的目光,隔着小酒馆里热闹喧嚣的人群,穿过他房间的大玻璃窗,默默吃饭时抬起头的一瞬间,越来越多……他的眼神中总有种说不清的复杂,看得我会心虚,他每每觉出我的窘态,便收回目光,只是淡淡微笑着。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可是那些想法,我无法正视更无法回应。
我让自己淹没在工作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停下无时无刻的想起文森佐。下雨时,起风时,花开花谢时,叶子悄悄变黄时,我想起中心通往费尔诺大学的那条小路,我们也是一起走过了这些时令,他在小路的拐弯处那里第一次吻到我心乱。
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我想起中心天台上的钟楼,想起他修长的背影,那一晚我们舞得忘记了全世界,却拾起了三年前君士坦丁堡的前缘,他身体的张力和他的气息也在那个时候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
这个学期的建模课没有我帮他,他会不会很辛苦,学生作业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一个人要怎么对付;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他要一个人参加了,会不会觉得很无聊,没有我帮他整理会议记录,下一次开会他会不会忘得干干净净;没有我做的水果下午茶,威廉他们会不会买些他不爱吃的蛋糕回来;办公室里的咖喱味有没有散尽,他进门的时候还要不要憋口气……
我做的饭把他的嘴巴养得更刁了,这段时间他都在外面吃饭吧,也不知道有没有吃得不习惯;慕尼黑的夏天已经结束了,一场雨就凉下来,费尔诺也降温了吧,每到换季的时候他就会有点小咳嗽,我说虽说你是“享受型烟民”咱也还是把烟彻底戒了吧,他笑着答应我,不知道有没有尝试开始……
天凉了,我拿出薄大衣换上,想起来他说“你穿白色真好看”;洗澡的时候,用着他喜欢的那款香波,耳边就又是他的声音“这个味道好香”,就好像他在旁边用下巴蹭我的头,轻轻嗅着;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想起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有力的臂膀总是环着我,想扑进他的怀抱汲取温暖……
独自一人的时候,这些思绪更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包围得透不过气来。我坐在窗前拿起本小说来看,却两个小时怔怔的一页也没有翻动,我想起那些居家的日子,我们各自看着手里的书,偶尔抬头对视微笑,有时他还还坏坏的吻过来,直到我气喘吁吁。
夜里醒来时最是脆弱,以前每次都会挤到他的怀里,他在睡梦中还会下意识的抱紧我。而现在,床的另一侧没有他,只有冰凉的一许空空,想着这些眼泪就不知不觉的流下来,睡意全无,有时候便睁着眼睛到天明,转天再打起精神去办公室。
我禁不住笑自己,在费尔诺的时候,心心念着对戴维的愧疚,回到慕尼黑了,却又活在思念文森佐的蚀骨之痛中。这种思念像无休无止的折磨,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我活在当下的现实里,每天埋头于工作中,而另一个我则早已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费尔诺,也或许,另一个我就从未离开过。
当脚下的落叶已经厚厚的堆积起来,踩在上面发出卡擦卡擦的响声时,我清楚的数着日子知道自己已经来了快四个月了。上次公寓三个月到期时,我又续了一个月,眼看下一次问询又要到了。
对奥扎汗的初期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基本上和戴维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公正的调查一定会还戴维清白,只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还是带来了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各个项目的资金开始逐渐解冻,我的项目也上了正轨,这段时间我在和皮特交接工作,希望他可以尽快熟悉我做的内容,好在我走了之后,可以继续把它顺利的做下去。是的,我已经在计划回去了,我迫不及待的要回到费尔诺去,要回到文森佐的身边去。
傍晚下起了小雨,戴维说开车送我回去,我答应了,心里想着,今天就和他说吧,告诉他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