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因为悲伤绝望而昏倒的,而是因为如释重负,突然一下子失去了支持我的那股精气神儿而昏倒,倒下的那一刻,我在心里说,老天,谢谢你,把他留给了我。
医生说,他的伤口很深,有大量内出血,差一点就要伤到脊椎和颈动脉了,但是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病人自身的意志力也很顽强,目前已经脱离了危险。他还称赞了我对伤口的处理,说要不是及时止血消毒,病人可能根本撑不到得到救援。
那之后我就不记得医生的话了,我脑子里只剩下一句,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文森他没事了!
巨大的疲惫感突然向我袭来,从我看到自己的双手上沾满他的鲜血的那一刻开始,到穿行于钢筋混凝土的废墟,到颤抖着拔出他背上的那块尖锥,再到万念俱灰的抱着他等死,这整个过程里积累的恐惧、心痛、绝望,终于在得知他没事的这一刻爆发,把我击倒。
我是被周遭的喧闹声吵醒的,环顾一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大的病房里,或者说更像是急诊室临时改建的,周围都是新加的床位,在这个灾难突然来袭的非常时期,医院都被受伤的人们超负荷塞满了。
我感觉自己应该没什么事,就想着赶紧把床位给其他更需要的人让出来,也想马上到文森佐旁边去,我不想他醒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刚要下床,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走过来,看得出她也很久没有休息了,眼睛里都有血丝了,她微笑对我说,“是罗桑吧?你醒了,先不要动,医生有话对你说。”
我的心突然一沉,难道是文森他?我不敢想,睁大一双恐惧的眼睛望向走过来的医生,真的是给文森佐做手术的那个医生。
“罗桑,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医生亲切的问道。
我点点头,内心里已经紧张到不行。
“刚才你突然昏倒,我们为你做了一些检查。”我听他没提文森佐的事情,心情才稍微平复了一些,难道是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吗?“初步判断,你现在处于妊娠状态,等会你再和护士填一下表格进行问诊,然后我会安排你到妇产科做超声波检测。”
什么?!我怀孕了?我立刻想到从慕尼黑回来的那个晚上,巨大的思念和对彼此急切的渴望让我们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一定是那天。我又联想到最近不同寻常的困倦,还有到日本以后的消化不良、食欲不振,原来这些都是肚子里的宝贝在向我宣告他的存在啊,我和文森的孩子,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内心充满了喜悦。跟着护士填写了生理周期,病历史等信息,又做了血压测量,然后便有一位女医生引导我做超声波检测。我第一次通过画面看到那个还处于胚芽状态的小生命,医生用指针比划着告诉我哪里是胎囊,哪里是宝宝的雏形。
我虽然还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但他有力跳动的小心脏让我真切的感受到了一个生命的存在。我多希望文森他现在也在这里,和我一起看我们的孩子,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请好好保重!这真的很难得。”女医生微笑着对我说,“很多人在这场灾难里失去了生命,可是新的小生命也同时在顽强的生长着,这是生命的奇迹。”连见惯了生死的她都看起来有些激动,这确实是一场生命的浩劫。
文森佐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被转至特护病房,我伏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静静看着他的睡颜。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长长的睫毛盖在有些微青的下眼圈上。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睡梦中偶尔还会皱一下眉头。他平时总是很忙,生活也很自律,难得在白天看他这样安详的睡,静静的休息。
我握着他的手背贴在自己脸上,他的手又回复了温暖。我想起被困时抱着他,感受着他一点点流失的体温,心里一阵后怕,这些可怕的记忆不知道还要跟随我多久。如今我就想这样一直一直陪着他,什么也不做,我怕我一转身,他就不在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怕失去他。
偶尔我会注视窗外,巨大的地震曾让这片土地山崩地裂,而灾难过后,太阳却依旧升起落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而生活也如这日出日落一般,只有照常前行。劫后余生让我更感谢生活,让我觉得自己的后半生如同偶然拾得一般的珍贵。
他在黄昏照进来的落日余晖中醒来,抬起手,抚着我的头发和脸颊,唤醒了伏在床头瞌睡中的我。
“薇薇,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对我来讲却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乐曲。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了。
我激动得落下泪来,在他身侧躺下来。“傻姑娘,我不是好好的吗。”笑容浮在他的脸上,他边说边拂过我脸上的泪珠。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说不下去了,满心里都是险些被他丢下的委屈。
“告诉我你没想做傻事吧?我怎么嘱咐你的?”他一副了然的样子,我不好意思的把头埋进他怀里。
“薇薇,你可答应了我的求婚啊,没忘吧?告诉你,我醒过来了,你想反悔也没机会了啊。”他这个时候还不忘逗我。
“我正要对你说同样的话呢。”我也毫不示弱,“你想反悔也没机会了,趁你还虚弱,押也要把你押进教堂。”我们都笑起来。
“文森。”我抚着他的胸口,看着他好看的侧脸。
“嗯?”他应我。
“我们有孩子了。”我终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他激动又兴奋的看着我,被这个消息震撼,眼里闪动着初识要为人父的喜悦光芒。他的手轻轻放到我的小腹上,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温暖的看着那里,他又看看我,“天哪,薇薇,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个坚强的宝宝,和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艰难的一切。”
我微笑对他点点头,“一定是这个小家伙给了我们两个力量,撑过这一关。”
那天我们一直在继续讨论着孩子的话题,都是对未来的憧憬。他才醒过来,仍旧是虚弱疲惫的,聊了一会儿就又睡过去,我侧卧着看向他,觉得这一刻是那么美妙,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他好好的,而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在孕育。
文森佐到底身体素质比较好,那天醒来以后,便一天比一天的好起来,连医生都说他恢复的速度很惊人。在这期间,我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他,喂他吃饭喝水,帮他换衣服擦脸剃须,扶他去洗手间,陪他到院子里散步。
我的身体也因为怀孕而渐渐有了更明显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比怀小粉红的时候更激烈,常常止不住要跑出去呕吐,很多以前爱吃的东西不仅吃不了,连看到了或者想一想也会让我恶心半天。
他看我饱受早孕之苦,十分心疼。身体稍微好一点之后,便再不要我为他做什么,倒是总让我躺在他旁边休息,甚至还照顾起了我。
一个星期后我们转院回到了东京,北野老师特地去接我们,安排我们住进了日本最好的W大学附属医院,听说连天皇都是固定在这里看病的。他一直感叹世事无常,真没想到我们难得来一趟,竟会跑到地震中心去了。不过,他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相信我们以后一定会有幸福的未来。
听说这次东海大地震东京也有很强的震感,交通一直到半夜都处于瘫痪状态,很多房屋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我还得知,地震后北野老师一直联系我们,一整夜都没有睡觉。
他估计我们是被困在研究所里了,连夜给日本文部省大臣直接打电话,告诉他们有重要外国贵宾被困在了富研所里,所以我们才得到了及时的救助。否则偌大一个静冈县,救援队很难快速赶到我们那个偏僻的小镇,我和文森佐都对北野充满了感激之情。
在W大附院又住了一个星期,文森佐已经好了五六成,只是背上的伤口还不能大动,扯到了会痛,被伤到的元气也已经恢复了大半。这还要多亏了很够义气的杜妍,她问我想吃什么,又查了伤口恢复的菜谱,挺着个大肚子给我们煲汤、熬粥,然后打发她老公给我们送来,我们几乎顿顿吃得都不差,我的早孕反应也好了不少。
中间星野还过来探望了我们一次,其实这次来日本我本没想知会他的,总还是觉得不要从我这边去招惹他,宁可他觉得我是个冷硬心肠的人。可是他总是能打听到我的消息,有天下班就突然出现在病房外。不过那天我们聊得很好,他看起来比上次在费尔诺的时候心情好了很多,不知道生活里是不是已经出现了带给他温暖的那个人,我真心为他祝福。
我打电话给马蒂娜和我妈,告诉她们我和文森将乘坐意大利政府安排的专机返回米兰,这趟飞机是为这次在东海大地震中遭受损失的意大利公民和居住者特别调遣的。
自从地震发生以后,我妈和马蒂娜一直不停的联系我们,但直到文森佐醒过来确定他没事以后,我也才终于拿到了我的电话,给两家还有中心都分别报了平安。我和文森佐统一口径,不把这次的事情告诉他们,免得大家担心,只说各自受了点轻伤。
到达米兰的那一天,我们立刻被家人接回了家,连米塞克他们也从罗马赶过来。虽说是知道我们俩都只是轻伤,马蒂娜还是心疼加后怕的大哭了一场,一家人都一直安慰她,这场景倒有点像马蒂娜刚经历了地震回来似的。
不过,当我们把打算结婚和已经有了孩子的事情告诉她后,马蒂娜立刻精神大振,转而流下了激动喜悦的泪水。她决定事不宜迟,要在我的肚子明显大起来以前就把婚礼搞定,然后就立刻开始陷入翻日历,打电话跟神父约时间,还有选婚宴场所的忙碌中,一刻不停歇。
我们只在米兰的家里住了一个周末就返回了费尔诺,两个人都惦记着工作,我也想早点回去把皮亚诺家楼上的小公寓收拾一下,因为我妈下个礼拜就会过来。
说实话,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点担心的。因为我跟我妈说了我和文森佐要结婚以及我有了孩子的事情后,我妈很高兴,在婚礼和养孩子的问题上提出了不少想法。特别是婚礼,她自己没有结过婚,这次就很想把她以前的那些理想在我的婚礼上实现。
我担心主要是因为,我想到一场婚礼上将有两个主事儿的妈妈,这件事一定会有点棘手的。我和文森佐说了我的担忧,他表示非常理解,不过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