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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远处是一片灰蒙蒙的田野,但他却看得清楚:哪里是一片水田,哪里是一片沙地,哪里是一片果园,哪里是一片林木……那是他领着社员们一镬头一攫头刨出来的,一铁锨一铁锨平出来的。每一块地,毎一棵树,都留下了他和社员们的汗水,都有着他的心血!

现在,这些都成了他的罪状了。人家要挖出一个破坏国家粮食政策的集团,要把他放到阶级斗争的祭台上,给“四清”运动献礼哩。不光是他,天财叔,二牛,还有别的队委,那些老实忠厚的庄稼人,以及可怜的寡妇乔女,也都要被揪出来一网打尽。乖乖!

他的面前,是一层连着一层的冰桥。腊月天气,黄河完全冻结了,巨大的冰块聚满了河面,在夜幕下闪着暗蓝色的光。黄河失去了夏日暴躁的脾性,变得疲惫而又安静了,甚至阒无声息了。只有老石头,这个从小在黄河岸边长大的人,这个有着一双善于捕捉婵鸣虫叫的耳朵的庄稼汉,才能听到在厚厚的冰层之下,河水流淌的声音。这哗啦哗啦的水声,此时此刻,在老石头听来,竟是如此清晰悦耳,如此动人心弦!

他的脚下,明镜般地闪动着一汪清水。那是黄河的冰眼,是乡民们为了担水、饮牲口凿开的窟窿。那冰眼吸引了老石头的目光,他久久地注视着。

他们的胃口大得很哪!他们要抓一个集团哩。嘿嘿,一个集团!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明明是我一个人做主搞的嘛,关别人什么事?天财叔、二牛,他们都有一大家子人,他们肩上的担子重着呢。还有乔女,好几个娃儿要她拉哩。咋能忍心让这些人为自己垫背?自己弄脏自己打扫,糟害别人干啥哩。既然是咱作的孽,就让咱一人背上!

这样想着,老石头已经站到了冰眼前,心里发狠地说:“到了阴间,看他们还找谁算账呀?嘿嘿!”他头朝下,脚朝上,钻进了冰窟窿。一眨眼,这个满脸沧桑的庄稼汉便被巨大的冰河吞噬了。

“你的根苗交给我了”

老石头的尸体第二天就被人发现了。是在离荒凉渡不远的一个黄河转弯处发现的。那里的冰桥中有比较宽阔的缝隙,冻得像冰棒一样的老石头从河水中浮了上来,搁浅在一块冰块上。天财叔和二牛用松木板子钉了一副棺材,将老队长埋到袓坟里。发丧那天,男男女女的社员们哭得死去活来,整个荒凉渡如丧考妣。工作队长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事不能再搞下去了。如果逼出新的人命来,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搞出成绩来是大家的,弄出人命来是自己的,那何苦呢?所以这件事也就挂在那里,不了了之了。

老石头用自己的一条生命,救下了荒凉渡的众多兄弟。老石头死后,乔女住到了他家里,白天给小弟儿做饭,晚上陪娃儿睡觉。在整整一个礼拜的日子里,她茶不思,饭不想,眼泪没有断过。她头脑发涨,昏昏沉沉,走路时好像踩在云雾里,眼圈儿乌青,嘴唇起泡,舌头发苦,心衰力竭,仅仅过了七天,人就瘦得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衣服像是挂在身上。她时而昏睡,长时间说着昏话,时而又心急火燎地爬起来,像个孤魂似的在院子里飘来飘去。大贵劝她,二牛劝她,天财叔劝她,村里的婆姨们安慰她,都无法使她从极度的悲痛中解脱出来。

第七天晚上,乔女提了一些吃食、半瓶烧酒、一罐子茶叶——那都是老石头生前喜爱的吃喝,又偷偷地买了一些纸钱,来到黄河边,祭奠她的情人。乡下人讲究“头七”——亡人归天后第七个日子——这一天是要好好祭奠一番的,否则亡人的游魂就会一直盘旋在死去的地方,不肯离去。老石头在运动中自杀,谁敢祭奠?唯有磨坊家的女儿了。

她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要和心上人说说话。她把吃食取出来,摆在冰河边,又把烧酒和茶水一点一点地倒在上面,让老石头慢慢地享用。最后又拿出厚厚的一畓纸钱,一张一张地烧化,让老石头在阴间花销。当纸钱燃起的火焰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时,她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流淌下来。她不敢大声号哭,怕积极分子们发现了汇报到工作队里。她只能压低了声音哭诉:老哥哥,你到底有什么罪呀?你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嘛!你不就是和女人睡了个觉嘛!你不就是给社员们分了一点粮食,让大家没有饿死嘛!这难道也是罪吗?你的命苦哇!你像牛一样在黄土地里劳动了大半辈子。你的身上永远是汗水,你的手上结满了老茧,你的腰累得弯下了,你种下的粮食养活了多少人,你作务的瓜果蔬菜给城里送去了一车又一车,到头来你却有罪。老哥哥呀!

哭着哭着,乔女又想起了自己:唉,我这一辈子!我到底活了个啥人嘛!我不就是心软一点,不忍心看着那几个孽障饿死嘛。到头来自己却陷在了泥潭里再也拔不出来了,好好的一个人,竟成了猪嫌狗不爱的扫帚星!队里,村里,社会上,哪儿都没有我走的路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太累了,这个女人太累了。多少年来,忙了地里忙家里的,一个单薄无依的女人,拉扯大三个孩子,容易么?这些她都不畏怯。她怕的,是这些年来为了生存,为了养活那几个孩子,她蒙受了多少屈辱,又经受了多少打击!而那些同情她、爱护她、她也深爱的男人,都因了她的缘故,一个一个从荒凉渡消失了。她真是十恶不赦呀!就在此刻,她似乎还能看到工作队瞅着她时的那种怀疑、鄙夷和憎厌的目光,以及尕虎始终不怀好意的眼神。与其这样栖惶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跟上老哥哥走!她已经尽到责任了。她当年忍辱负重地留在丁家,就是为了那三个孩子。现在,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了,作为一个继母,她已经无愧于他们的亲生父母,无愧于任何人了。她可以走了。

“老哥哥,我跟你来呀!”哭泣中,她的双脚已经迈向冰河了。那个冰眼已经被人们堵死了,乔女向着前面走去。她要和老石头在水下相见。那里没有歧视,没有饥饿,没有一个接一个的运动。那里不会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他们会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相爱,他们会像人一样地活着,再也用不着躲躲闪闪,提心吊胆,整天害怕被批、被斗、被抓、被发送到戈壁滩上去劳改,阴间比阳间好得多!

无边无际的冰桥,巨大的冰块一层一层地摞在河面上,在昏暗的夜色中,像一座座银色屋顶向前蔓延。她在高低不平的冰桥上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凝神谛听着冰层下流水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很柔,仿佛抚慰心灵的音乐。但她却找不到缝隙,见不到流水的地方。她跌跌撞撞地走着,目光坚定,凝重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悲壮、一丝凄凉。随着她的两只棉鞋不断地移动,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是那样清晰。

夜已深。在灰白色天幕的笼罩下,逶迤的远山,冰封的黄河,空旷的荒原,模糊的村庄,在寒风中摇曳的树影,恰似一幅朦胧的油画。在这画面的中心,天地之间,一个苦命的妇人,鬼魂般游荡着,寻觅着她的归宿。她终于来到黄河中间了,那里有宽阔的缝隙。她见到了浅绿色的河水,听到了哗哗欢叫的水声。看着这滔滔东去的大河,她忽然生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心里有了解脱的快感。“乔姨——”

迷蒙的夜空中传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那声音很微弱,好像是从远处飘来的。

她回过头去,似乎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乔姨——”声音中带着哀乞的哭音。小弟儿!我的娃,你怎么来了?

大股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她原以为,这娃儿有他的亲房叔伯,是受不了罪的,谁知他竟离不开她了。她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回转身子,向着岸上走去。咦,小弟儿怎么不见了?

但前面似乎又有他的影子,一个小黑影在远处移动着。娃儿,我来了,我来了。姨不会离开你,姨是到河边散心哩。等一下,等一下,姨这就来了。

跟着游动的黑影,乔女回到了村里。当她跨进院门的一刹那,才明白那是一个幻影。她的灵魂在冥冥之中扔不下那个无爹无妈的孩子啊!

悄悄地进了屋,点上油灯,小弟儿睡得正香。娃娃轻轻地打着鼾,嘴角流出一缕口水,一脸的童真。灯光下,她仔细地瞧了瞧这孩子。孩子生得虎头虎脑,棱角分明,多像他的老子啊!她伸手摸了摸坑,炕是热的。娃儿把被子蹬掉了,她把被子盖好,出去给炕洞里添了点驴粪,进屋脱鞋上了坑,挨着娃儿躺下了,心里说道:老哥哥,你就放心吧,你的根苗交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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