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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次日午前,王娡到合欢殿拜访儿姁。儿姁侍寝五更方回,补了一觉后刚刚起身。女侍将王娡引入前厅,奉茶后自去通报。她饮了几口茶,默默打量着殿内的陈设,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合欢殿在未央宫之西,左面是程夫人所居的飞翔殿,再向东就是椒房殿,右面是南北向的一条宽阔甬道,地势开阔。虽也是座四面围墙的院落,但规模比漪兰殿大了数倍。殿成三进,院中遍植奇花异卉,季春时节花蕾初放,香气扑鼻。待客的前厅彤朱中庭,所铺之席为精织的细竹簟席,四缘包以锦缎;四壁绘有《楚辞》中天地四方的神话故事,色彩斑斓,摄人眼目;隔帘帷幕,均以名贵的刺绣织锦制成,华美异常;室内器具,几、榻、案、屏,均髹(xiū)漆,上嵌螺钿纹饰,明光翠羽,奇彩耀人。看到这些,王娡不能不承认,妹妹生到这个世界上,真就是天生来享富贵的。

“阿姊,发什么呆,有心事吗?”话音未落,儿姁已到了王娡身前。王娡抬眼望去,不觉呆了。

儿姁看上去刚刚梳洗过,潮湿的头发又黑又亮,云髻半偏,松松地绾着。脸上除精心描画的一对细眉而外,素面无华,但皓齿明眸仍予人以艳光逼人的感觉。她体态丰腴而不失颀长,肤如凝脂,泛着象牙色的光芒。在一袭信期纱绣的睡袍内,胴体的曲线凹凸毕现,一览无遗,惑人心目。“真是天生的尤物,难怪皇帝会被她迷住。”王娡暗暗赞叹着,内心忽然生发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儿姁大咧咧地坐下,双腿箕踞[9],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阿姊,身孕不便跽坐,毋在意。”她向对面跽坐着的王娡笑笑说。

王娡压住不快,望望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关切地问:“身子怎样?有无不适?要常请太医诊察,大意不得呢。”

“不会有事的。我也生过四个了。”儿姁很自负。“这一胎太医诊出是龙凤胎,皇帝欢喜之极。昨晚在温室,皇帝枕着我的腿,耳朵贴在这里,足足听了半个时辰呢。”儿姁指着自己的腹部,向王娡炫耀着,脸上容光焕发,洋溢着遮挡不住的幸福。

王娡也面露喜色,心里却酸酸地很不是滋味。“妹妹,你真是好福气。娘知道了,不知会欢喜成什么样子呢。”

“我已托人给她带了信儿。前几日她捎来些家酿给你做寿,是在今日吗?”

“就是今日,所以特为拿到这里,与阿姁把盏尽欢,大姊又老了一岁了。”王娡有些伤感地说。

儿姁笑了笑,招呼侍女摆出一张漆案,布了几样佐酒的菜肴,然后将陶壶中的家酿倒入酒尊中。她挥手让侍女们退下,亲手以长斗酌酒两杯。一杯递与王娡,自己则双手奉杯齐眉:“阿姊今日三十六岁了吧,小妹满饮此杯,为阿姊上寿。先干为敬。”

酒很不错,是陈酿,香气馥郁。儿姁接连几杯都是一饮而尽,粉面含春,意气愈加飞扬。但王娡怎么也没有她那种好心情,几杯下来,已觉微醺。切不可因酒误事,她在心里警惕自己,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探出儿姁的底来。儿姁平日里心机很深,但此刻酒已半醺,只要刺她一刺,争强好胜的她,或许会直抒胸臆。

想到这里,她目光盈盈,直视着儿姁,举杯齐眉,感伤地说:“阿姁,大姊也敬你一杯。大姊老了,没有什么想头了。母亲和我日后全要指靠你了。愿你华颜永驻,长乐未央。”

儿姁神采飞扬地饮了这杯酒,照照杯自负地说:“阿姊,我不会让你与娘失望的。女人在宫里靠的是什么?年轻貌美和一副好肚皮,阿姊,你说对不对?”她用手指了指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忘形地大笑起来。

“只可惜太子、皇后的人选已定,”王娡故作沉吟,然后朗然微笑着说:“可阿姁在后宫,已经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很可满意的了。”

“阿姊以为,栗姬能够做上皇后之位?”儿姁眉毛微微扬起,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当然。否则怎会住进椒房殿?”王娡一副坚信不疑的表情。

“你难道没有听说,栗姬得罪了长公主?”

“有这种事?”王娡摇了摇头,满脸疑惑的神情,“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阿姊孤陋寡闻喽,整个宫里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

王娡作出沉思的样子:“即便如此,未见得栗姬就做不成皇后。皇帝很宠她的。”

儿姁微微一笑,很有信心地说:“阿姊,我问你,皇帝与太后、长公主亲呢,还是与栗姬亲呢?”

“皇帝是大孝之人,与长公主一奶同胞,当然是与太后和长公主更亲。”

“这下你明白了吧。得罪了长公主,就是得罪了太后,有这两张嘴日日在皇帝耳边聒噪,栗姬能有好日子过?很快会被疏远的。”

“恐怕还要加上你的一张利嘴吧?”王娡笑道,恍然憬悟的样子。

“我才不会出此下策。皇帝最恨人背后飞短流长,那样做足以引起他的疑心。栗姬是心高气傲的性体,‘皎皎易污,侥侥易折’,她倒霉是早晚的事。我只需讨皇帝的欢心,水到渠成之际,我见机而作就可以了。”

这小鬼头心机真的厉害,倒不可小觑她呢。王娡心中暗自警惕,嘴里却夸赞不已:“阿姁的识见真是不让须眉,阿姊佩服之极。可有一事怕是变不了的,刘荣已经是太子,终究母以子贵,皇帝千秋万岁之后,就算做不成皇后,她却做得成太后的。”

“阿姊你又错矣。”儿姁谈得兴起,又自酌自饮了一杯,目光灼灼地看定王娡说:“栗姬之愚,恰恰在她的意气用事,会牵累儿子。刘荣的太子,怕也没有几日好做了。”

“竟会这样严重吗?”王娡愕然,她斟满一杯酒,恭敬地递给儿姁,好奇地问道:“何以见得刘荣会被牵累?阿姊愚昧,愿闻其详。”

“你可知大长公主与栗姬因何而起冲突?”儿姁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好整以暇地饮酒吃菜,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

“当然不知。姊姊的心思近来全在儿女身上,来这里走动得少了,真如你所说是孤陋寡闻了。”

“大长公主的女儿阿娇,你知道吧?”

“当然,阿娇是独女,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呢。”

“就是这样一颗掌上明珠,长公主送上门来向太子提亲,人家栗姬却当粪土一样,不屑一顾呢!”

原来如此,真的是涉及中宫和储位的大事了。王娡心里一震:“那么大长公主是因为提婚不成,才恼羞成怒的了?”

“正是。你想,平日颐指气使的长公主受了这番羞辱,能够善罢甘休吗?我看,栗姬和刘荣的好日子是屈指可数了。”儿姁满饮一口,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王娡故意沉吟不语,琢磨着怎样套出儿姁的打算。

“阿姊,怎么不说话了?有心事吗?”

“我在想在这件事情上,阿姁你的机会有多大。皇帝虽然宠你,但侄儿们还小,程夫人、贾夫人的皇子都已成年,皇帝会不会从中挑选储君呢?”

“当然不会。”儿姁自信地说。她起身掩上门扉,一脸肃然地看着王娡:“阿姊,你不会跟我争吧?”

“争什么?”王娡故作惑然。

“当然是争皇后,争太子!”儿姁双目圆睁,满脸肃杀之气。

“你以为阿姊有争的本钱吗?阿姁发达了,我与彘儿自能借光,复能光耀臧家的门庭,这样的事情,娘和我都是巴不得的呢。但程、贾二人,妹妹切不可大意了。我还听说,后宫亦有新人得蒙召幸,妹妹还要防备皇帝移爱他人呀。”

程夫人入宫稍晚于栗姬,也是太子宫时的老人,育有三子:刘馀、刘非、刘端,均已成年,分别被封为鲁王、江都王、胶西王。有一次召幸时,程夫人正逢月事,临时遣侍女唐姬代自己应召,那晚皇帝醉酒,竟未发现,而唐姬竟然受孕,生下一子刘发,后被封为长沙王。贾夫人入宫也早于王娡,育有两子,赵王刘彭祖和中山王刘胜尚未就国,在承明殿与未成年的皇子们一同就馆读书。

“此二人无能为也。新人生儿生女,尚难逆料,即使生下皇子,也稚龄难备储位。我担心的可是阿姊你呢。你不会忘了义姁的预言吧,你的命相贵不可言呢!”儿姁半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王娡,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着。

这是个躲不过的话题,刻意回避只会增加儿姁的疑心。“义姁的话要是准,我也不至于今日这种境况。诚如妹妹所言,我目下能够凭借什么?是年轻貌美,还是好肚皮呢?”王娡直视着儿姁,苦笑着说。

“以吾之盾,挡吾之矛,阿姊厉害。”儿姁笑了起来,“那是逗阿姊玩呢。来,我们再满饮几杯,为阿姊上寿。”

此后,儿姁即顾左右而言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了。两人又谈了一阵孩子和娘家的事情,王娡便起身告辞。在送她出门时,儿姁醉眼蒙眬地拉着王娡的手,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后宫只有我能亲近皇帝,这是谁也比不了的。程、贾不足为忧。只等栗姬失势,我自有办法住进椒房殿。阿姊助我,我当然见情;不助我,我亦能成功。但愿长做姊妹,莫为仇雠。”

回到漪兰殿,已过未时。得知大萍尚未回来,王娡便沐浴更衣,以祛除酒后的微醺。浴后,她斜倚榻上,闭目细思,试图捋清儿姁那番话中的真实含义。看来,栗姬若失势,儿姁是会把自己作为对手的,这是一。栗姬十有八九做不成皇后,意味着有儿子的妃嫔们有了新的机会,这是二。这当中会有激烈的争夺,但儿姁的优势最大,这是三。彘儿和儿姁的皇子年纪尚小,如何能够确保越过成年的皇子们,被立为太子?这是四。皇帝总会有新宠,光有皇帝的宠幸似不足够,但看儿姁视众人如无物的那份自信,她必是已经想出了制胜的方法,她到底打算怎样做呢?王娡凝神苦思,以致没能看到回来复命的大萍。

“夫人,我回来了。”大萍看到主人在想心事,已在近旁静静地候了一会儿。

“哦,回来了。见到阿宝了?她怎么说?”王娡急切地追问,猛然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吩咐蔓儿奉茶,然后让其他人退下,好整以暇地对大萍说:“不急,你先喝口水,再细细地说给我听。”

大萍早早就守候在去御厨房的路上,果然等到了阿宝。她陪阿宝一同去庖厨下了单子,时辰尚早,两人便寻了一个僻静的去处,谈开了天。昨日之事,阿宝也受惊不小,遇到好友,自然打开了憋着的话匣子,细细地讲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

大长公主昨日到椒房殿的时候,确实是满面春风。宾主问候坐下,阿宝奉茶。说过一阵闲话后,长公主满脸堆笑地问:“阿荣今年二十了吧?既已正位东宫,应该立一个正式的太子妃了。”

“荣儿虽已有几位女侍,太子宫里却没有一个门第、模样、性体相配的。况且他嗣位未久,皇帝叫他留意治国的学问,目下还是以读书为重,其他的事情不免要往后放一放了。”栗姬不苟言笑,但回答得很客气。

“妹妹,阿荣生辰年月,按五行配合,属什么命?”刘嫖并未在意栗姬的态度,仍旧兴致不减。

“荣儿生在辛未年,五行属金。怎么,有什么说道吗?”

“当然有说道,夫妻命相要不相冲克方能长久。你看巧不巧,我家阿娇辛巳年生,五行也属金,与你家阿荣虽无相生之利,却也无相克之弊呢!”

“阿娇?大姊的意思是……”栗姬颇感诧异和突然,竟一时拿捏不住刘嫖的心思。

“阿娇是我掌上明珠,也是太后的心头肉。她舅舅们,皇帝和梁王都把她看作自己的亲女儿一样。阿娇眼下人虽小,可已经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要才情有才情,要模样有模样。妹妹讲选太子妃,门第、模样要般配,真正是金玉之言。要讲般配,阿荣与阿娇真是再适合不过的了。我们姑嫂之间没有什么话不好直说的,今日来,为的就是给阿娇结一门好亲事。民间不是有句老话,‘姑舅亲,辈辈亲,扯着骨头连着筋’嘛。”刘嫖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阿娇现今的年岁是……怕是还要几年才能及笄[10]吧?”栗姬眉头微皱,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十岁。我当然没有让阿娇马上嫁过来的意思,但亲事可以先定下来呀。”刘嫖原以为栗姬会一口答应下来,看见她迟疑不决的样子,面色也难看起来。

“此事你向皇帝提起过吗?”

“还没有。这件事我当然先要问做娘的,你若同意,我们姑舅之间原本就是一家,亲上加亲,皇帝断不会不允。”刘嫖逼视着栗姬,开始不耐烦了。

栗姬本是个刚烈性子,刘嫖的咄咄逼人,使她十分不快,决定拿个软钉子给她碰:“阿娇这样的年纪,气血、性情都还未定,我怕委屈了这孩子。我看话先有在这里,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议如何?”

“怕是我们阿娇配不上‘太子’,委屈了刘荣吧?允与不允,本来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我们姑嫂间还拿的什么架子!看来是我不自量力,自讨无趣了。”

“你这话就过分了。”栗姬面色冷峻,声音虽温和,但仍可感受到内中强抑着的怒气。“我想的是,阿荣初践储位,很多东西要学习。皇帝派给东宫几个师傅,功课很重,不宜分心,我怕他照顾不好阿娇,让她受了委屈。况且阿娇年岁尚小,过些年,阿娇大了,再议此事也并不迟嘛,何苦为此怄气,互伤和气呢?”

“喔,看来竟是我心地褊狭,不识大体了。好,好,太子功课要紧,不宜分心。再议我看也不必了,阿娇高攀不起!汝母子大贵之人,好自为之吧。告辞了。”刘嫖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于是就有了昨日午后那一幕场景。

看来,刘嫖是真恼了,栗姬的麻烦不小。但她又为何如此呢?王娡听过大萍的叙述之后,很想知道栗姬逞过意气之后,会不会后悔,于是问道:“大长公主走后,栗夫人如何?”

“栗夫人也气得不轻。她对阿宝说,长公主以为全天下的好事她想占就占,还拿太后、皇帝压我,我偏叫她得不到。她一提亲我就看出了她那点儿算计,无非是想女儿做皇后,外孙做皇帝,世世荣华富贵。可我的儿子,媳妇当然要由我来选,她凭什么来当这个家……”

“她真是如此说的?”

“千真万确。阿宝复述的是栗夫人的原话。”

王娡猛然坐起,心中雪亮,乱麻似的思绪一下子捋清了。难怪如此!阿娇尚未成年,刘嫖就急着提亲,为的不就是这个吗?刘荣若不是太子,她决不会起这种念头。反之,她既存了这样的心,就一定不会罢手。以刘嫖霸气的个性,她与栗姬母子,做不成亲家,必是冤家,不搞垮他们不会罢休,不然她的目的无从实现。这也意味着,阿娇的女婿,一定会在皇子们中选,而中选者一定会得长公主之助,成为太子,非如此阿娇不能成为未来的皇后。刘嫖并不在意女婿是谁,但一定得是位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她的努力,才不会落空。

幸亏有阿宝这条线,才搞清了整件事情的机关。儿姁这个小鬼头,大概琢磨出来了这里面的底蕴,所以才会那么自信。她准定是想乘虚而入,走与刘嫖联姻这条路子,内得皇帝的宠幸,外有长公主、太后的扶助,她自然会立于不败之地。

看来,真正的对手确如儿姁所言,是我们姊妹,因为有这个心,而又知道如何做的,只有儿姁与我。儿姁却还不知道我已领悟了她的用心,以为还是她的独得之秘,胜算在握呢。可这一点点先机带给自己的优势极为微小,而且转瞬即逝。自己的行动必须要快,抢在儿姁前面,把生米做成熟饭。一旦落了后手,恐怕再无机会了。

把整件事情想清楚后,王娡的心平静了下来,命大萍继续报告从阿宝那里听来的消息。

“栗夫人说,长公主没有个皇亲国戚的样子,不自尊重,整天怂恿皇帝拈花惹草,永巷新来的宫人,长得姣好一些的,她就会说给皇帝,就像市场上牵线搭桥的牙人,真是不知羞耻。皇帝原本很念旧,不太在意新人,这些年被长公主撩拨得变了。老了,反而没有年轻时尊重了,没一点儿人主的样子,轻狂得像条发情的老狗……”

“真的?栗夫人真是这样说的?”王娡不由得大笑起来,带得大萍也笑出声来,两人弓腰弯背,笑不可抑,惹得侍女们纷纷探头窥视,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笑之事。王娡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好一阵子两人才停了下来。

看来,栗姬不仅傲气,而且褊狭。后宫三千,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进得宫来,如果连这也看不破,那就真不如嫁个平民,过那种长相厮守的日子了。褊狭妒忌的栗姬,断不是领袖后宫、母仪天下的材料。难怪儿姁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可儿姁连自己的亲姊姊都容不下,心胸又能宽到哪里去呢!王娡猛然省悟,无论考虑何事,她也会不自觉地把儿姁摆进去,把妹妹当作自己的对手。如此,姊妹之间,势必会有一争。但自己绝不会轻视栗姬,她终究还是妃嫔之首,太子之母,可以定期见到皇帝。而皇帝是主见、个性都很强的人,长公主未必左右得了他。作为争夺中必须去除的一个障碍,栗姬那里绝不可忽视。还要嘱咐大萍多与阿宝来往,了解尽可能多的消息为己所用。

“阿宝对此事怎么看?”王娡呷了一口茶,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阿宝觉得大长公主有些霸道,栗夫人太刚强。她们若是平心静气地谈,亲事本来可以谈得成,那样栗夫人就能稳坐皇后的位置。现在僵成了这个样子,不知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很忧心。”

“若不是那样的性体和脾气,可也就不是长公主和栗姬了。难得阿宝有这样的居心,这孩子不错,你以后要多联络她一些。”

看来,要为彘儿谋太子之位,最要紧的是联络长公主,且要尽快着手进行,既要防儿姁捷足先登,又要防栗姬省悟,与刘嫖重修旧好。怎样搭上长公主这条线,倒要想一个万全的办法。王娡吩咐大萍下去用饭,自己则在屋内来回踱步,沉思起来。

半个时辰的工夫,她终于有了主意。一面吩咐蔓儿早早去接刘彘回来,一面又把大萍叫入寝室,在蔓儿离开后问道:“最近见到过郭舍人没有?”

“没有。郭公公总在前殿办事,很少到后宫来了。”郭舍人原是永巷的小宦官,人伶俐,办事也很得体。王娡初入后宫的那几年,侍寝时都是他在皇帝那里伺候。那时王娡圣眷正隆,郭舍人极为殷勤巴结,也经常向她通些后宫的消息,很得她的好感。郭舍人也是赵人,大萍她们入宫那年,是他采选接送来的,因而相识。近些年升为舍人,在前殿侍奉皇帝,随从左右,身份不比从前,已难得见到他了。

“怎么能见到他一面,我有些话想要问他。”

汉代宫廷与历朝一样,实行的都是一种前朝后寝的制度。后宫的内眷,除晚间侍寝者外,平时不能出后宫一步。郭舍人服侍前殿,除非到后宫办事,是难得一见的。大萍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说:“有一个法子,不知行不行。”

“不妨,你先说来听听。”

“郭公公也是赵人,就说他家有东西捎到我这里,他一定会来取。但知道并无此事后,他一定会生气。”

郭舍人的地位已不比从前,这样做可能引起很大的误会,以为是故意戏弄他。他若是先存了成见,不仅难以探得自己想要的消息,恐怕还会漏风,使儿姁觉察出自己的意图。儿姁正得宠,很难说郭舍人不会为了讨好儿姁而出卖自己。更有甚者,作为皇帝身边的人,他若由此而生嫌怨,对自己会很不利。显然,这个法子不妥,但长公主这条线非尽快搭上不可,功败垂成,在此一举。想到这里,王娡深恨自己缺乏远见,没有早早在宫里建立起一条内外联络的通路。

“当然不能这样办。我们再来想想,可有其他办法。”王娡踱来踱去,很有些焦急了。

“夫人要问郭公公的话,可以由他人转达吗?”大萍很想为主人分忧,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怎么?有何想法你但说无妨。”

“栗夫人明晚轮值侍寝,阿宝会随同馈送酒食。夫人的问话若可由他人转达,可以托她给郭公公带个信。”

王娡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这个办法亦不可行,且不论阿宝为人是不是可靠,办事是不是谨慎小心,单就这种带信的方式,就会引起对方极大的疑虑。

“夫人的话若只能同郭公公当面讲,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我让阿宝带信,就说我想给家人带些东西,想托郭公公找人带过去。看在同乡面上,公公或许会答应,如果他亲自来取,夫人有什么话,就可以当面问他了。”

“你拿准了他会亲自来取?要是派个小黄门来呢?”王娡连连摇头,似乎不相信大萍有这么大的面子。

“我不敢肯定。可郭公公很重乡谊,见到我和阿宝的时候,总会问长问短,说有事情他可以帮忙。”

时机紧迫,王娡思前想后,觉得只能照大萍的法子一试了。“好,我们姑且试试看。”她吩咐大萍取出自己的妆奁盒,从中挑拣了几样首饰,又从箧笥中取出两镒金饼,包入一块锦帕,递给大萍:“这几件东西给你,让郭公公带给你家里。”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敢收。”事出意外,大萍连连摇手。

王娡抓起大萍的手,将包裹交与她。“这些东西并非与你,而是对你的爷娘略表我的心意。你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她细细地端详着大萍,聪明、明理、忠心,是适时透露些想法给她,倚为心腹的时候了。大萍被看得不好意思,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离家千里,孤身一人在此,我本该照顾你的。把这些东西捎回去,你爷娘就知道我拿你女儿一般看待,在宫里过得很好,他们就会安心。‘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要让他们安心,对不对?”

大萍的泪水唰地流了出来。“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惠及我全家。小女子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万一,只有事事努力,求得夫人的满意。我爷娘千里之外,也会馨香祝祷夫人福寿吉祥、富贵万年的。”

“说什么福寿吉祥、富贵万年,宫里的事情你还不明白吗?薄氏做过皇后的人,如今你看她怎样!”王娡摇摇头,容色沮丧。

大萍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抹了一把泪,惴惴不安起来。

“你看后宫的这些嫔妃,得皇帝宠的能有几人?宠眷不衰的又有几人?一旦失宠,晨钟暮鼓,昼短夜长,就如养在笼中的鸟雀,有何生趣可言。若再无生育,那就更是前路茫茫,孤苦伶仃,死后连魂魄也不得血食呢。反倒不如你们,到三十岁就会放归乡里,择配人家,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虽无富贵,但得享凡间的快乐。多少女人未入宫前想入宫,入得宫来悔恨莫及,时间一长,见得多了,其中的道理你自会明白。”

大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王娡忽然后悔,本应鼓动这孩子的信心,不该对她吐露内心的感受,讲这番影响情绪的话。于是振作精神,面色转而慈祥、庄重:“当然,我绝不会像废后那样认命服输,逆来顺受,而是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去争去斗。跟从我的人,我自会为之着想,为她们争一个好的前程。我话中的意思,你可明白?”

“夫人的意思……”大萍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讲。

“你是我的人,毋庸避讳。此刻并无外人,你但讲无妨。”王娡和颜悦色,鼓励大萍往下说。

“夫人是欲争皇后之位?”大萍果然聪明,一下子就道出了王娡的心事。

“不只是皇后之位,我还要为彘儿争太子之位。这样,才有真正的富贵,跟我的人将来也才有好的前程。大萍,心里的话我交与你了,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夫人待我如家人子,恩义天高地厚,无从报答,奴婢常戚戚于心。夫人之事,即奴婢身命所系,愿供奔走,虽万死不辞。”大萍面色紧张、激动,膝行至前,向主人行稽首[11]大礼。

态度坚决,一番话也老成而得体,王娡十分满意。

“很好。今后你要留意宫中的一切,尽可能从阿宝、郭公公和各宫宫人那里收集消息,并尽速报我。你还要多结交联络各宫宫人,打探那些个嫔妃,特别是得宠的,有皇子者的消息。自今日起,你要全力以赴办这件事情,不必日日在我身边伺候了。”

“是。”

“最要紧之事,是尽快联络到长公主。但长公主何时来后宫,事前难以知晓,万一错过,甚或为他人抢先一步,大势去矣。我找郭舍人,就是想知道长公主平日进宫的时辰和路线,与她不期而遇而又不露痕迹。长公主常去皇帝处,郭舍人服侍御前,自然知道她的行止路线。如能探知,我们就掌握了先机,大事就有了办成的希望。”

王娡本不想细谈,但转念一想,不推心置腹,大萍不易了解自己的真实意图,出头办事,难免会出纰漏,影响整个大局。于是进一步向她交底:“长公主每日必会赴长乐宫向太后请安,未央宫这里,她有时来,有时不来。但有了结亲不成的嫌怨,近几日她必会常来走动,向皇帝谮毁栗姬,以为报复。”

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最直接的两条通路,一是乘舆辇走空中的复道;二是乘马车从长乐宫的西阙出宫,穿过达官贵人居住的尚冠里,由东阙进入未央宫,从东西横贯未央宫的这条主路,西行数里向南,则有甬道直通皇帝的朝寝之处——前殿。刘嫖去见皇帝,这都是必经之路,但具体走哪条,何时走,只有御前的宦者能够事先得到消息。

王娡为大萍讲解了长公主入宫可能行经的路线后,打消了由自己面询郭舍人的打算。昨日椒房殿发生的事情,宫内现在肯定已经是无人不知,郭舍人自不用说。向他打听长公主进宫的路线时间,意图不言自明,太露痕迹,还是由大萍出面为好,但需编一个不致引人怀疑的借口。主仆两人又商议了好一阵子,还是不得要领。最后决定还是以往家捎物为由,见到郭舍人后,大萍再相机询问,王娡不露面,他或不至于产生疑心。

计议停当之后,大萍退下,王娡回到寝室,躺在床上静静地小憩。蔓儿却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

“喔?你不是去接彘儿了吗?何事慌张?”王娡从床上坐起身,不快地问。

“夫……夫人,殿下他……他与赵王兄弟打起来了,打得很凶,头破血流……”蔓儿一路跑回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又受了惊吓,说话也结巴起来。

王娡的头嗡的一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彘儿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她就没有指望了,她所计划的一切,连同她今后的生活会全部完结。想到这里,她不觉眼前发黑,几乎没有勇气再问蔓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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