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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紫藤帘,美人霁

赵宫铭的嘴巴极快,到了俱乐部,就把锦笙与杨灵均在他家屋檐下腻腻歪歪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宣扬了一番。

卢柏凌正在打台球,一球杆子挥在赵宫铭脸上,喝令他闭嘴后就到一水间找锦笙问详情。赤芍告知他,锦笙去了白公馆,他一分钟都不敢耽搁,着急忙慌地赶来白公馆。

穆峻潭只带百人近身卫戍到皞系地盘,表面上是受了穆炯明的命令,以晚辈身份前来燕平城、津城拜会与父亲有交的一众长辈,又为着礼节在任职后拜会江北内阁的一府一院。实质上,是穆炯明以独子性命在向江北内阁和全国国民表明心迹,表明自己虽割据五省地盘,却只是以五省联军息割据战火,绝非要联省自治而不遵内阁制度;他穆炯明虽位居五省联军总司令,但依然支持五族共和,支持江北内阁,无意独霸一方为王。

这一明一暗的目的,皆是众所周知的。

可卢兆祥猜测穆峻潭此次北上,定然还有另外不可说的目的,遂早就派了专人盯着穆峻潭一行人,监视他每日的行踪。

得知锦笙归来后,卢柏凌就担忧穆峻潭夜宿白公馆一事,会把锦笙和穆峻潭牵扯到一起,渐次就会被牵扯进皞系、安系、郴系的暗斗里,只还未来得及跟锦笙见面嘱托她。瞧着今日的局面,锦笙和穆峻潭已是明着结了梁子。

抱锦笙离开时,卢柏凌回首望了穆峻潭一眼,眼神凌厉暗含警告。穆峻潭立在花厅门口,纵然睿智,亦是不解,卢柏凌抱个男人回头暗含警告地望他一眼有何用意。

卢柏凌早已淡泊名利,甘做闲云野鹤,不愿被军政争斗束缚,飘然出世,远远躲开了四分五裂的割据势力。

卢兆祥本把卢柏凌送到德国柏林军事学校念军事,卢柏凌却阳奉阴违改学了医。归国后,卢兆祥想让他担任陆军次长一职,还挑了几个得力手下追随他、教习他,他却决然不受,私自进了德国医院做医生,直把卢兆祥气得将他赶出家门。

他找上锦笙,死赖在一水间蹭吃蹭喝蹭住。林肇聪看不过去,便私下里命令锦笙找了住处,委婉地把他请了出去。卢夫人在父子间百般周旋说和,卢兆祥见他心意笃定,直骂他是扶不起的刘阿斗,虽不再逐他出家门,却也不再过问他的事,任由他自生自灭。

锦笙渐渐苏醒,已是次日下午,她发热到昏迷,反倒睡了一个冗长无梦的觉。睡着了还紧攥着某样物什,紧紧抓着,像在波涛汹涌的海面漂摇时抓到了一块硕大的浮木,很是安心。

待清醒后,发现自己所抓是卢柏凌的手,愕然丢开,也未瞧见他手上有深深的攥痕,因长久血液不通已由红到乌青泛紫。

被锦笙攥了手,走不开,卢柏凌只得坐在床边倚着床上的围栏小睡,他亦是从小混迹在军营里,睡觉向来清浅警觉,手被丢开就醒了,一睁眼,就对上锦笙微怒的眸光。他甩着被握到发麻、发痛的手,一副嫌弃样:“我吃了莫大的亏,你还生气!就我江北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再配上我卢公馆二公子的身份,被人握半夜加一上午的手,怎么着也得五千大洋吧!拿钱来!”

锦笙把枕头砸到他引以为豪的俊脸上,气得嘴角微挑:“卢柏凌,你都穷到这地步了?我刚回来,就开始讹诈我!”她说话时环顾了四周,又厉色砸了卢柏凌一下,“卢柏凌,你怎么又把我带回你家!我林五少虽然是个男人,可我的声誉也是很重要的!”

卢柏凌揉着半边脸,冷笑道:“声誉?你可知声誉二字怎么写?你林五少先是跟一个男旦在赵家屋檐下卿卿我我、拉拉扯扯,又追着那个男旦跑。嘿!追男旦就追男旦吧,少爷小姐捧戏子也就那么回事了。你倒是一刻都不闲着,追完男旦,扭过头,又大半夜地跑去白公馆跟穆峻潭抢女人,还被穆峻潭拿枪抵着脑袋赶了出来!今儿一上午,你虽卧病在床,可满燕平城飘的都是你林五少的传奇事迹!”

他唇角挂了一丝戏谑:“林五少,您还能再年少轻狂、放浪不羁一些吗?若不是我把你带回卢公馆,你今儿一早就是被你父亲的鞭子抽醒的!”

锦笙扯着西洋羽绒被半遮面,只露眼睛看卢柏凌:“那些事儿,我真做了?”卢柏凌从鼻尖冷哼一声,起身去给她倒水。赤芍是昨夜就被接来卢公馆伺候锦笙换衣物的,听闻锦笙醒了,就先来伺候锦笙梳洗。

随后,卢柏凌才命丫鬟送了食物进来,按着卢柏凌的吩咐,只送了细软白粥配上四样清淡爽口的下饭菜。受寒发烧极耗费体力,锦笙从胃里到嗓子眼都有灼痛感,那融化了冰糖的细软白粥和小菜很对她胃口。

卢柏凌站在窗棂跟前,侧身倚着窗台,因不能在病人跟前抽烟,心里又聚着挥之不去的烦躁和嫉妒,只把烟咬在嘴里闻那股未燃烧的烟草味,看似翻着窗台上的书,却有意无意地瞟锦笙一眼。

见锦笙低头吃粥,并未注意他,便把烟做书签,书也随意扔在台子上,手插口袋,直直地打量锦笙吃粥。

他背后是一大面的玻璃窗,窗户完全敞开,四周雪白墙壁成了画框,把窗外景色镶嵌成一幅春景图。

窗外是一路延伸过来的园林棚架,迎春开放的紫藤萝沿着木架攀援缠绕,一串串花穗垂着,压弯了枝头,悬若紫藤萝瀑布,淡紫深紫两相宜,灿若紫霞云雾,风吹过,花穗浮动,似花泉般清泠泠。

夹小菜时,锦笙抬起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卢柏凌这边,先“咦”了一声,又说:“卢柏凌,我就建议了一句,你还真搭了棚架种紫藤萝?还挺好看,回头我让杜衡也在窗子外给我搭一个。”又吩咐赤芍:“赤芍,你等会去摘点紫藤萝,挑好看的摘,带回去让厨子做紫藤糕和紫萝饼。”

因屋子里只有赤芍和卢柏凌,锦笙嗓子受损,用了真音说话。卢柏凌有些失神,只凝望着她,并不搭腔。

偶有春风吹起卢柏凌衬衣领口,他却还是怅然失神的模样,定定地望着锦笙这边。锦笙也定神多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眼去吃粥。她虽然嘴上不承认,可心里是承认的,卢柏凌当得起江北第一美男子的称号。

他长相没什么别的特点,就是美而已,美得花枝乱颤。不论看多久,也不会令人眼花缭乱。纵使现在穿个衬衣都不规规矩矩地穿,非要解开脖颈处的三颗纽扣,配着后面的紫藤萝瀑布,却依然俊美如一幅画。

吃完粥,锦笙珍爱地拿着杨灵均给的那方白丝帕,神色隐约跳跃着一丝欢喜。春风递进,偶然吹起丝帕一角,“杨”字赫然入了卢柏凌的眸子。

待丫鬟端了餐具出去,赤芍跟着卢公馆的仆役去摘紫藤萝,卢柏凌关紧了门窗,眉心皱了几下,才说:“锦笙,你往后不要再去见杨灵均。他已成亲,是有家室之人,你再这般追缠着他,找他麻烦,徒然叫人笑话。”

仿若是晴空万里猝然炸响了几声雷,锦笙的心也猝然挨了一刀,直插到小女子的心上,她蓦然攥紧了床单,绸面光滑,抓了几次方抓起:“杨灵均,成亲?同谁?何时?”

卢柏凌踢着一圆凳到床前坐好,近观着锦笙:“也是梨园中人。虽比你年长几岁,却算是你的同门师妹,徐叔岩的女弟子江楼月,你出国不久,他们就成亲了。”

锦笙脑袋一阵眩晕,明明卢柏凌近在咫尺,可她只能听到他说话,连他模样都是模糊的,瞧不清楚。她唇角翕动几次,方发出声音:“好,好,我知道了!”声音不似假音,也不似她自己的音,发颤到走了样,又哑又涩。

她在懵懵懂懂中知道何为喜欢,何为儿女情长。她默默地喜欢杨灵均,张扬地欺负他,只为他能多看她一眼。但她没有机会表明心迹,更没有合理的身份去表明。如今,杨灵均却用与其他女子的成亲,彻底绝了她所有的希冀,让她再无法存着任何一丝幻想。

她心上尖锐的疼意直窜到周身,疼得颤抖恍惚间,却记起,这种湮没她理智的疼痛曾经也有过。四年前,卢柏凌要去德国,并放下狠话,此生再不回国时有过,甚至比之现在还厉害许多。她掩住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混乱、疼痛,由心间直涌向眉心,令她跌入到一片疼痛的狼藉里。她想厘清缠绕在一起的痛意,却如何都管束不住自己。

有一双臂膀把她揽在怀里,她攥紧了卢柏凌后背衬衣,再也忍不住眼泪,任凭眼泪打湿他胸前,一只手使劲打他肩膀,嘶哑着嗓音埋怨:“卢柏凌,你这个废物!你好吃懒做,整天只知道讹诈我!你是总理府的二公子,你父亲有那么大权势,你怎么可以让他成亲,还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怎么可以让他成亲!我不要他成亲,不许他成亲!凭什么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我林锦笙的身旁,当真由得你们来去自如吗?”

外人看来,燕平首富家的麒麟少爷,出生就含着金汤匙,打小就闪着富贵金光。顶替哥哥身份后,除却有身份的秘密,锦笙也一直活在金玉富贵里。她又生性顽皮倔强,凭着那股子机灵劲儿,从小没怎么吃过亏。

卢柏凌亦知道,她成为锦笙后,外表傲气凌人,却也是为了掩饰私心里那份柔弱惶恐。他看着她长大,很少见她流眼泪。唯有他玩枪走火,打中她那一次,她在他怀里惶恐哆嗦地哭个不停,血与泪浸湿他胸前。

那时她才五岁,小小的身子缩在他怀里哭到奄奄一息,像是他打猎时曾打死的那只柔弱娇小的雪白狐狸,她的眼泪让他慌乱失措到了极致。

隔了十三年,锦笙一哭,卢柏凌仍旧慌乱无措。那眼泪像是被高温烧过般,灼得他心焦,他把锦笙抱得更紧了,俊秀眉心紧拧着:“他不成亲,你能如何?你能嫁给他做妻子吗?你能公开你的身份吗?”

锦笙攥在卢柏凌后背的手倏忽间松开,身子微微颤抖,连嘴角都哆嗦着一笑:“是啊,我能如何?我不能撇下我父亲、母亲、云笙一走了之,我也不能把我的身份公之于众。不久,我也要娶妻子了,我如何能嫁给旁人做妻子呢?”

她不甘心地又呢喃了一句:“可,可我还没有告知过我对他的心意。”

屋檐下,莹白灯光中,伴着雨声,杨灵均对她浅淡一笑的模样还犹在她眼前,可他已是别人的夫君。只能睁眼看着,却无能为力做些什么,直把她折磨得心焦气躁。

略微定了定神后,锦笙把卢柏凌推开,拿他的西洋羽绒被擦眼泪,颇有些尴尬,便扯开了话题说:“卢柏凌,我现在才知道。你心爱的人成了你父亲的三姨太,你心里必定不好受,我以后再也不拿这件事取笑你了。”

卢柏凌听得她如此说,眉心又狠狠地皱了皱,迟一会儿才不悦地“啊”了一声,算作回应她。

待她情绪平复了一些,又嘱咐道:“穆峻潭在燕平城的这段时间里,你别再去找蝴蝶,尽量避免和穆峻潭接触!”锦笙吸着鼻子道:“为何?我林五少的面子都跌到这份上了,我一定要暗中整整那穆峻潭!再说了,穆峻潭那脾气比我都恶,蝴蝶肯定是被他逼迫的,我得把蝴蝶救出虎口!”

卢柏凌白她一眼,说:“蝴蝶在京陵城挂牌时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穆峻潭,少不得存了旧情在心里,用得着你去救吗!”锦笙一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倏地放出光彩来,卢柏凌恐锦笙当真暗中做些什么,便隐晦提点她:“穆峻潭此行的真正目的尚不明确,你莫要被牵扯到皞系、安系、郴系的争斗旋涡里去!如今你林家还有档子棘手事没解决,穆峻潭又不是好脾气的主儿,你要是再被他拿枪抵着脑袋,他把你崩成豆腐脑我都不会管你!”

锦笙想到昨夜里穆峻潭那副“我乃天下第一恶少”的模样,虽咽不下这口气,但顾忌到其间的利害关系,也不敢再同穆峻潭胡闹,恐他当真发起狠来。

她使劲儿地吸了一口气,压制上涌的啜泣,又把心思移到了另一件新奇事上去,依旧拿卢柏凌最喜欢的西洋羽绒被擦着脸颊上的泪水问:“穆峻潭和蝴蝶当真有那么一段情呀?我怎么没听蝴蝶提起过穆峻潭。”卢柏凌直摇头:“点到为止!把你的好奇心收起来!别多问!”任锦笙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再多说,见她身体已无大碍,就把她轰了出来。

回一水间途中,问过杜衡和苏叶,锦笙才知自己被卢柏凌给欺骗了,并无多少人知晓她追杨灵均、去白公馆这两件荒唐事,倒是林清嘉和云笙在会客厅等她。

林清嘉见到锦笙,就大喊:“老五,我按你的计划,顶着爷爷和我父亲的责骂,把衣裳发给家里的丫鬟仆役走了个样子,又暗示仆役把那些衣物都堆在胡同口烧掉,惹了好些个人围观。渡边次郎跑来问我,我好容易才搪塞过去。可渡边次郎问我的数量跟我买的数量对不上啊!我是可着家里一百零八个仆役、丫鬟买的,怎么又多出来三四百人?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我警告你啊,你别把我算计得里外不是人!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爷爷不仅没消气,还差点背过气去!”

锦笙扶着赤芍的手,踱步到沙发坐定,用紫檀木手杖阻拦着要凑近的林清嘉:“三哥,少安毋躁!你且等着,再过三四日,爷爷保管得夸你。爷爷不夸你,我夸你。”林清嘉气得鼻子冒烟,一脚踢开她手上的手杖:“你管我叫哥,轮得着你夸我吗?”

锦笙递了个眼神给苏叶:“苏叶,扶着三少爷坐好,小樱桃,给三少爷沏茶!”苏叶虽是扶,却是按压着林清嘉的肩膀逼得他坐在了锦笙对面的沙发上,隔了一张润泽通透的青玉石案几。

林清嘉见得小樱桃奉茶,气也消了三分,拿眼瞟着小樱桃,问锦笙:“你说,渡边次郎再问我,我怎么跟渡边次郎交代?”锦笙笑道:“你这话要是让爷爷和二叔听到了,定然又要骂你。你用得着跟渡边次郎交代吗?你且等着,三四日后,你的好日子就到了,我这次绝不骗你!”林清嘉一副“我要信你就见鬼了”的模样,但锦笙不肯多言,他亦是无计可施,喝了小樱桃奉的茶就气哼哼地走了。

锦笙这才得了机会跟一直沉默不语的云笙说话:“云笙,我昨夜淋雨发烧,在医院住了一宿,就耽搁了。你莫要生五哥的气,五哥再跟方少尘约时间。”云笙点头说:“云笙未生气,五哥身体要紧,云笙一切全听五哥的。五哥好好休息,云笙就不扰五哥清净了。”

云笙说毕站了起来,看着云笙羸弱的模样,锦笙想到已成亲的杨灵均,想到自己的无可奈何,不由得唤住她:“云笙,你放心,你的心意,五哥一定让方少尘知道。可你得答应五哥,若你们相识后,方少尘对你不存那份心思,你不可过于伤心伤身,要懂得割舍。五哥不想既帮了你,也害了你。”

因锦笙欺骗算计林清嘉在先,云笙对锦笙并不大信任,只含糊应着:“谢五哥,云笙会懂得割舍的。”

奈何,方少尘从林清慕那里知道了锦笙约他的意图,断然拒绝了锦笙的再次邀约:“锦笙,我本无心儿女情长,你如此做,只会弄巧成拙,让六小姐难堪。”

锦笙不想轻易放弃,令云笙伤心,忙劝说:“少尘,你还未见过我六妹就跟我六妹退亲,着实对她不公。我六妹样貌百里挑一,且又知书达理、温柔娴静,很是讨人喜欢的。”

方少尘顿了片刻,说:“锦笙,你我交情也不错,我实话告知你吧。倘若日后我当真要结婚,也不会娶缠过小脚的女子……”

锦笙本就心情糟糕至极,方少尘话未说完,她一下子冒出怒火来:“方少尘,你真是不识好歹!裹小脚的女子怎么了?我妹妹也并非自愿裹小脚的!你不就是出洋喝了几口洋海水,瞧不起旧式女子。你等着后悔吧!我林锦笙要让你悔得心肝肠子肺都乌青黝黑!”

她说着就砸下话筒,猛然一下,直把拇指都挤压黑了,气吼吼地也不去理会那由指头连到心上的疼痛。

顷刻间,云笙颤巍巍走路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一想到云笙是替她缠了小脚,方少尘却因此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云笙,怒气在她胸腔里游窜,她另一只手上还握着手杖,气汹汹地随手一挥,就把沙发旁高几上的豇豆红釉柳叶瓶给打了下去。

听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锦笙也蓦然惊了一下。虽然会客厅里铺着地毯,可那豇豆红釉柳叶瓶摔下来时磕在了高几上,碎了许多瓣,里面所插的雪白梨花也零星散在波斯地毯上。几簇淡白,几片浅红,几瓣淡青,配着色彩繁复的波斯地毯,成了一片刺目的狼藉。

那柳叶瓶是锦笙出国前才从林老太爷那里讨来的,林老太爷百般不舍这个康熙年间的景德镇花瓶,又耐不住自己的麒麟孙子央求,方忍痛割爱。

“绿如青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瓶身滋润淡雅的釉色堪称美人霁。此刻,价值不菲的豇豆红釉柳叶瓶却成了美人碎。

她眸光带了凌厉,扫看一遍屋子里的六个仆役及两个丫鬟:“谁把它摆出来的?会客厅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竟把它摆出来!跟了我这么久,还分不出东西好坏!白瞎了你们的眼!这瓷瓶有市无价,拿着几万大洋都没处买!我倒要看看,是谁的皮比它值钱!”

赤芍知晓锦笙对这康熙年间的柳叶瓶甚为宝贵,拿到手后又着急出了国,还未来得及好好赏看,眼下就碎了。这瓶本是小樱桃摆出的,可锦笙怒气正盛,赤芍想着自己是贴身伺候锦笙的,锦笙会对自己留三分情面,忙替小樱桃担下:“五少,是我,是我摆出来的。我想着,会客厅新换了豇豆红樱花绸的沙发垫褥,与这颜色相衬,就摆了出来。”锦笙果然只怒看了她几眼,抿着嘴未再说什么,把手杖捣得当当响,微瘸着朝楼上卧房走去。

赤芍连忙跟上去搀扶,待再下来时,发现会客厅聚了八个仆役丫鬟瞧热闹,竟无人敢去动那柳叶瓶碎片。

她去收拾碎片时,小樱桃也蹲下来,凑近她道:“到底是贴身伺候五少的通房丫鬟,打碎了这价值不菲的柳叶瓶,五少都不予计较。换作是我,五少保不齐要令人揭我一层皮下来。五少迟迟不娶少奶奶,莫不是想把赤芍姐姐扶正吧?赤芍姐姐有所不知,你陪同五少出洋的时候,老夫人那边,已为五少选定了少奶奶。咱们一水间,也快要热闹起来了,不知来日的五少奶奶可容得下赤芍姐姐?”

会客厅里的仆役丫鬟瞧着是扭过身子各自忙活,可眼神皆瞄了几下赤芍,那眼神极其复杂。一水间和林宅,因赤芍贴身伺候锦笙,早就把赤芍当作了锦笙的通房丫鬟。可锦笙却未给过赤芍半点名分,只吃穿用度比别的丫鬟好,寻常的富家千金都比不得赤芍的穿戴,但无名无分反倒惹人腹诽,丫鬟仆役们私下里也议论纷纷。

赤芍被小樱桃的阴阳怪调气到,手一颤,就在碎瓷片上划了道口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咬着嘴唇,只当未听到小樱桃的话。把碎片收拢在匣子里,又用软缎铺垫严实,方交付给杜衡,让他去瓷器店和古董行问问,能否修复嵌牢这柳叶瓶。

杜衡本在洋楼周围转悠着,思考如何搭紫藤萝棚架,得了赤芍的吩咐,抱着木匣子就要去车库房骑洋车,瞧见木匣子上有血迹,连忙拉住赤芍的手看:“是不是划破手了?”

赤芍抽回自己的手,捂着伤口处,左右瞧见没旁人,就冲他撒气:“你们是不是私下里都在议论我?什么腌臜字眼都对我用过!”杜衡“嘿”了一声:“你理他们作甚?五少对你、我、苏叶最好,出洋都带着咱们,少不得有人吃味眼红。”

二人是站在花园子旁的小道上说话,身侧就是一丛芭蕉树,螺旋状的叶子微垂着,被风拂动,滑过赤芍臂弯,舒卷折叠的叶心恰似赤芍一颗心,她望着那鲜翠欲滴的芭蕉叶子,忍不住倾吐了内心愁闷,小声说:“杜衡,我只是五少的普通丫鬟,与五少之间,没有他们说的那点子污秽事。你信我吗?”

杜衡点头:“我自然信你和五少,若非五少把我从大街上捡回来,我早饿死了。哪有如今吃大鱼大肉、开汽车、出洋的好日子过啊!五少、你和苏叶就是我杜衡的家人。再说了,五少一门心思全在丝绸生意和白小姐身上,哪顾得上你啊!”

杜衡虎头虎脑地说出那番话,赤芍努了努嘴,气不得,喜不得,只嗔道:“傻气!”杜衡不认同道:“我不傻,五少还夸过我呢,说:‘杜衡,你是大智若愚,是个有大智慧却不显露之人,就是四个字里有俩字儿不经常来看你。’”

赤芍心里的郁结彻底消散不见,扑哧笑出了声,抽出腰际盘扣里的手绢掩着嘴,笑道:“快去瓷器店吧,大愚!回来还得给五少搭紫藤萝棚架呢!”杜衡应了一声,转身嘟哝道:“原来五少是这么个意思,大智若愚,缺了俩字儿,是大愚啊!”

唱戏的道具未剪裁好,锦笙脚腕又轻微扭伤,行走不便,本欲宅居几日,奈何翌日一早,林三少奶奶就寻上门来。

林清嘉生性风流倜傥、挥金如土,惯会讨女子欢心,加之又在法国待了两年,专业课不精通,倒是学了一肚子的罗曼蒂克回国。与林三少奶奶虽有婚约在先,却把念新式学堂、向往自由恋爱的妙龄少女哄骗得服服帖帖,算是半自由式恋爱成亲。婚后,林清嘉也曾立誓专情不移,但时间一久,便恢复了婚前的风流多情。

林家是旧式家庭,林宅的大多数规矩仍按着封建老礼。林辛氏外出多有不便,经常托锦笙代为出面,在风月场合震慑林清嘉。若正值闲暇无聊之际,锦笙也会欣然帮忙,见他夫妻二人争吵不休,自己在旁瞧热闹图个乐呵。

林辛氏到一水间时,锦笙正在卧室的露台吃早饭。林辛氏已不是首次找到一水间,锦笙早已见怪不怪,一边往面包上抹酱,一边听她的哭哭啼啼。

林辛氏虽哭说得不清不楚,锦笙也大致猜出,二人又因林清嘉的风流债吵架,言语上愈吵愈烈,林清嘉许是气极了,说下一句“我明儿就讨第三个姨太太回来”,便两夜未归。

锦笙把一片面包涂抹得乱糟糟,也没了心情吃,扔在碟子上,拿手巾揩着手上酱汁,起身朝洋楼外和花园子望了几眼,在外的仆役丫鬟们皆是各有所忙,但早前关于她们“叔嫂”的闲话,必是从一水间传出去的。

锦笙心知,大宅子里出来的仆役丫鬟,不显山不露水,却不乏鬼精耳朵灵者。她丢了手巾,蹙眉对林辛氏说:“三嫂,我都这么大了,你往后有什么事找我,就打电话说,别总往一水间跑。咱俩是叔嫂,你到我别院哭哭啼啼的,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传出去,惹人闲话。就算传不到外人耳中,你让仆役丫鬟怎么想咱俩?”

霎时间,林辛氏的哭声被扼在喉咙里,她双眼微肿,只余了半分眸光看锦笙。锦笙后倚栏杆逆晨光而立,身着浅灰长衫、象牙白马褂,修长身形虽算不得高大,却终是比寻常女子高挑,只因锦笙长相俊秀显面嫩,她浑忘了锦笙也是在风月场合游走的风流林五少。

锦笙服饰的衣领一向比别的男子要高,又总在男子喉结位置用大颗金银玉石做装饰纽扣,意图遮掩那份心虚和缺陷。今日由白金镶嵌蓝宝石代替了第一颗纽扣。此刻,锦笙神情略严肃,眸子里也透出一股冷森,与蓝宝石的幽冷相衬,益发突出她身上的慑人贵气与冷傲。

林辛氏心里突跳几下,不知是被锦笙的神情冷到,抑或是被锦笙的话骇到,哭声与举止皆板滞了片刻,旋即思忖到今日既来,无论如何都要把想说的话说完,遂止住了哭声,正色道:“五弟,我今儿来,就是想让你转告你三哥,若他当真要纳三姨太,我就当真跟他离婚。他也别躲着我,他要是不见我,我就去找爷爷奶奶做主。”

锦笙不悦道:“三嫂,爷爷如今病着,家里又有麻烦事,你就算去找爷爷奶奶,两位老人家何来的精气神给你做主。你一向知礼又善解人意,怎可糊涂行事!”

林辛氏强压在心里的恼意迸出,站起逼近锦笙,凄然发问:“你们林家财大势大,就可如此欺人吗!爷爷病着,你三哥可以不着家、可以纳妾,我就不能离婚?你们爷们如何胡闹都是应当的,我们女人家受了委屈说出来,就是不知礼数?”

林辛氏亦是美人一个,从小受旧礼长大,又去念了新式学堂,未念完就嫁作人妇。作新妇时,身上还留有新旧掺杂的气质,穿着中式衣裙,一举一动却有股洋学生的派头。时间一长,也渐次陷入旧式大家族的泥潭里。

这两年,锦笙更加不敢和林辛氏过多接触,只觉她与那几位宅斗不止的婶母越发相似,可她又不愿遵守旧式礼节,有样学样间,却学走了样。眼瞧着林辛氏逼近自己,锦笙手扶栏杆,微瘸着连连后退,不忍看她怒到发颤的红艳艳的唇瓣。

好在林辛氏也顾忌自己的名声,不敢再近前。锦笙稳住身子方开口道:“三哥定然是那么随口一说,你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纳妾啊!”林辛氏却将身子一扭,背对着锦笙说:“我不管,他胡闹,我也不想再替他遮着、掩着,索性大家都敞开了胡闹,闹完一拍两散,算是我辛家高攀不起你们林家。”

林辛氏进门后脱了哔叽斗篷,旗袍恰好勾勒出她丰腴有致的身条。锦笙望着她的背影默然片刻,也揣摩出她的意思来,并非是要离婚,只想寻一个和事佬而已,遂认倒霉地长吁一口气,说:“三嫂,你别去找爷爷奶奶,爷爷的身子骨真禁不住你们夫妻俩大吵大闹。你既然来找我,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我去找三哥,让他回家给你赔礼道歉,这样行吗?他若当真要纳三姨太,我首个不答应。”

林辛氏微侧了身子看锦笙,环住双臂,极力敛稳自己的神色说:“老五,你既如此说了,我是看你的面子,才把此事托给你去处理。且看你三哥如何跟我赔礼道歉,我再决定原不原谅他。我到底是你嫂子,又是妇道人家,比不得你这个未娶妻的少爷,一水间,我是断然不会再来了。你有了消息,就给我打电话。”说完,自顾走到圆桌案旁,拿起哔叽斗篷和缀有珍珠流苏的手袋离去。

露台上,独留锦笙怅然失神,迎风伫立许久,心里的担忧也愈来愈重。未来的五少奶奶会是何种性情?一旦娶了妻子,她的身份秘密,还能藏得住多久?

随后,锦笙让仆役扯了电话长线,把电话机抱到卧房,让总机接了一圈子林清嘉朋友处,皆说不在。又听说林清嘉可能在幽谧书寓,锦笙恐传到林辛氏耳中,她一气之下,当真会闹到寿延斋。当下也顾不上自己的脚伤,即刻就朝幽谧书寓而来。

风月中人惯会以风雅字眼描绘一些不可说之事、不可说之地,未认识白蝴蝶之前,锦笙不知自己的母亲也出身于书寓,更从未想过书寓这样雅致的词汇竟能成为青楼女子居所的代称词。

在燕平城,若敢悬挂书寓二字,便表明姑娘的姿色、技艺皆为上乘。幽谧书寓,更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早有花魁赵丹蔻,后有江北第一美人白蝴蝶,皆是色艺惊人,名震大江南北。

许是为着幽谧二字,连规矩都透着一些神秘,幽谧书寓的姑娘在被赎身之前,绝不出局,谁想一睹芳容,都得亲自登门,点了姑娘芳名,还要收上一笔瞻望费,数额视姑娘名气而定。

白蝴蝶最负盛名时,半个钟点的瞻望费就要五百大洋,仅止于观舞听曲,而不可触摸焉。若想在白蝴蝶那儿留宿,费用亦是令寻常富贵者闻而止步。

为着金字招牌,幽谧书寓向来不以次充优。可继白蝴蝶之后,再未能调教出名震江北江南的美佳人。名讳上不敢沾染已是林宅姨奶奶的赵丹蔻,便借了白蝴蝶的名气,推出一个赛蝴蝶充花魁。

锦笙出洋前,曾好奇赛蝴蝶是怎么个赛法,就和卢柏凌掏了半个钟点的钱到幽谧书寓瞻望。只看五分钟,甚为失望,曲子没听完就出了幽谧书寓。但凡名号前冠以赛字,皆是不如前人者,赛蝴蝶亦不过是赛西施、赛貂蝉之流。

幽谧书寓在静谧深巷里,汽车进不得,只能步行前往,别添了一分曲折寻觅的韵味。没有宫灯匾额,只在门前墙壁上悬了一块木牌子,上书“幽谧书寓”四字。简朴的门庭,跨进去,便是一场场噬魂销骨、纸醉金迷的人间风月事。

幽谧书寓管事夜妈妈的卧房设在倒座房里,其檐墙临胡同,靠近大门,门房开了门迎客后,即刻便能唤来夜妈妈。夜妈妈听得是林家五少爷前来,忙不迭地迈着小脚到了门房客室。

锦笙急着找林清嘉,不想听夜妈妈那番恭维话,直接问:“我三哥在不在这儿?”夜妈妈不敢欺瞒锦笙,瞧着她脸色点头:“林三少也是才到,您就来了。”锦笙知道幽谧书寓的规矩,若不点上某位姑娘的钟点,是进不得垂花门的,遂指着墙壁上的姑娘名牌,点了最贵的那一个说:“按赛姑娘的钟点收钱,你带我去找我三哥。”

夜妈妈见锦笙和穆峻潭点了同一人,心中不免突跳一下,因早就听闻穆峻潭夜宿白公馆一事,岂料二人趣味如此相投,争女人都争到幽谧书寓来了。夜妈妈暗自忖度着,一位是游方财神爷,一位是燕平土生的财神爷,得罪了谁都不好。她早就见识过林五少的脾气,发起火来连卢二公子的面子都不给。

夜妈妈不敢轻易得罪锦笙,听闻她按赛蝴蝶的身价给钱,却要去找林三少,便隐瞒下赛蝴蝶已被穆峻潭点去一事,收了钱,亲自引着锦笙去找林清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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