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捕文书怎会只有一张?未到中午,卢氏嫡子,排行老二的卢平河也收到了麾下玉带郎官带来的消息。
实际上他也不用刻意盯着,这档子闹剧在南海城官眷之中已经迅速传开,马上就要成为今日下午茶余饭后谈资了。
“我那三弟真这么闹到大哥官署去了?”卢平河一身闲装,喝着茶听自己手下玉带郎中令回禀,笑出声来。
玉带郎官的统领之一,便称为玉带郎中令,这个衙门归属卢平河统一节制,专司南境所有修行神通事。
这是一支完全由神通术士组成的队伍。
“场面动静不小,不好看。”玉带郎中令点头道:“画像我已让人辨认清楚,应当就是宋飞符那日未杀之人。”
“我这三弟弟,真是聪明得自天性。”卢平河听得出属下对此事颇为不屑,摇头笑道。
玉带郎中令有些疑惑。
“他长到十岁上都没有王府师傅教他这些弯弯绕绕,只是跟在邱熊耳身边学些不痛不痒的神通常识,你说他是从哪学会的这一套呢?”卢平河自嘲笑道,“这么一来,父王那边连大哥也不会责罚,言官要动手上奏也得想想要不要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为难,进而落一个影响到南王家事亲情的罪名?而他自己,得个不懂事的声名又有什么要紧,他才十一岁!可也有人赞他重情重义,同门之间鼎力相助本就让人挑不出错来。”
卢平河点评完毕,啧啧笑道:“估计我这大哥还在想着自己也一石二鸟了吧,我们果然是真真切切的三兄弟呢。”
玉带郎中令半个字也不敢接。
卢平河脸色迅速沉寂,思索片刻后,释然笑道:“此事关乎神通隐秘,连宋大人在当场亦不能辨明原委,所以才留他一命,以观后续。更何况,如此奇人少年非友非敌,却也未必不能期待将来,我们与他并无深仇大恨,本就无谓树敌。此刻看来这个少年郎居然已经劳动到了我的大哥和三弟,说不定还有李家和南海四师。幸亏宋大人一念之仁啊。这事宋大人做得对。”
郎中令立刻低头躬身:“少主圣思远虑,臣不能及。”
“别来这套。”卢平河捡起一块点心扔到嘴里,道,“郎中令啊,咱们得理解,是吧。宋大人多年不能臻破千江困神境,那一步之遥的玄鹤飞观境倒像是隔了一座天河。即便如此,你又几曾见他因此耽误事或折了心气?如今看到新奇神通,他怎能不在意,不动心呢?算啦,理解一下吧。”
郎中令平静行礼:“是。”
卢平河盯着屋顶,低声一字一顿自语道:“薛,通,山。”
见主人心中有事,玉带郎中令欲言又止。
卢平河把这个名字反复咀嚼了一会儿,道:“派人跟着他,多看不说不做,及时回报行踪。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不知少主是否听过一件修行神通俗语。”
“什么俗语?”
“世间十恶,遇赦不赦。”
卢平河有了些许兴趣,笑道:“听说过,这件轶闻趣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我还是偶然听长者谈论而已,怎么了?”
玉带郎中令肃容道:“消息已确定,十恶不赦中的谪仙楼已经身死。”
卢平河“哦?”了一声,有些惊讶,却仍旧继续吃着桌上茶水果子,道:“这倒有趣,若是多年前那档子传闻属实,十恶不赦现在应该只剩下……”
“只剩三人而已。原本仅剩亭台楼阁四人,如今走了谪仙楼,只剩望乡台,剥衣亭,业境阁。”
卢平河点了点头,道:“算是件极有味道的往事呢。不过你这会儿说起来,想必是有其他变故?”
玉带郎中令道:“是,不知少主可曾留意,假如谪仙楼已死多时,为何从不见他手中法宝神通流落世间?连听也没听过。”
卢平河仰头一想,道:“还真是这样,直接说你的判断。”
玉带郎中令整理了片刻思路,断然道:“与十恶不赦授业恩师遗物脱不开干系。属下愚见,谪仙楼消失无踪的神通法宝,那座传说中的谪仙大阵,必与七窍玲珑有关!”
说到这里,他语气起伏,情绪激动,显然,这句话里有些内容,让这位修为高强身居高位的郎中令十分在意。
卢平河眼神微眯,自语道:“玲珑窍?”
玉带郎中令眼神热切而坚定:“正是!除谪仙楼外,还有何手段能困住玲珑窍通天气韵不为人知?”
卢平河嗯了一声,不知可否。停了半晌,忽然道:“还有什么没说完?”
玉带郎中令道:“随着谪仙楼死讯传出,据在下所知,剥衣亭,望乡台应该都已经到了南境。其中一个,已几乎可以确定就在重阳关。”
“你怎么确定?你又没真见过他们的样子。”
“禀少主,重阳关近日有一个算命先生非常活跃,来往于关城中各个宦门豪族之间,观风望气,治病救人。下属得报,细细探访,此人居然百不失一。如此凭空出现的奇士,竟在世上没有半点名声,属下觉得十分可疑。”
“泽脉神通,就有办法可以观风望气,地脉神通修炼到高处,一样可以用于治病救人,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十恶不赦啊。”卢平河并没有着急下判断,反而继续发问。
“属下已经查明,此人身无尺寸修为,观风望气,治病救人,也从未用过神通。”郎中令坚持自己看法,道“少主,这不正应了那个传闻,十恶不赦经历那次集体破境失败,全部修为折损殆尽,宛如废人?”
“所以你怀疑他是剩下三人中的哪一个?”
“一眼可以断人生老病死,气运命格,如此神仙手段——”郎中令深吸一口气,对自家少主下了最终判断,“定是那慧眼如炬,洞穿七札的剥衣亭!”
场间一下归于寂静,玉带郎中令见主君皱眉苦思,不敢惊扰,因为事关重大,连呼吸都尽力掩盖。
郎中令心想,自从跟随少主之后,在如此年轻就破境来到千江困神境,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如此动容失态了。
卢平河隔着好几步,都能感受到侍立在此的属下胸中激昂振奋之意。心里倒也不觉得奇怪。
宋飞符面对薛通山身体奇异之处是如此,那玲珑桥通天神物,能把这个玉带郎中令撩拨得坐立不安,也是常情了。
现在想想,手下这一堆神通术士,几乎从无例外,贪财者不多,好色者不多,可只要一遇到未知神通,就会像见血的蚂蝗一样急不可耐。
这应该也不是自己手下人不中用,大约天下修行,概莫能外。
“那望乡台呢?”
“望乡台行事,暴烈任性,横行无忌,从不遮掩,近日在柳苍城与曹氏亲贵起了争执。听说欲杀曹钰被曹家神通供奉拼死拦下,群起围攻,方才躲过一劫。大闹一场后连驻军都惊动了。此时扬长而去,暂无其他消息。”
“想来我那大哥定是知道这档子事了。”卢平河笑道,“你看,有时传言也不能全然当真,这望乡台不就仍然神通在身,所向无敌么?”
“这……属下一时之间,也说不清缘故。”
卢平河又道:“曹家供奉最高境界到了哪里?”
“曹氏盘踞柳苍城已不下两百年,这等深厚世家,想来……九转无声,恐怕是有的。”
“九转无声,然后加上其他玄鹤,千江境高手围攻,居然拿不下一个已经折损过修为的望乡台?”卢平河惊讶不已,“十恶不赦真是匪夷所思。”
“少主,不论如何,十恶不赦两人齐聚南境,必有蹊跷。属下想来想去,能够同时吸引望乡台和剥衣亭的东西,除了他们恩师遗物玲珑窍,还能有什么呢?”
卢平河喃喃道:“是啊,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对曾经的神脉高手产生吸引力?自然是……自然是重新回到神脉的机会了啊。”
“少主明鉴!”郎中令道,“此时我们占尽地利人和,这种优势,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不管玲珑窍何去何从,十恶不赦意欲何为,我们都应该观时待变,取渔翁之利!”
是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典故卢平河自然知道,可他不太忍心戳穿这个热切的下属,这鹬蚌要都是怪物,渔翁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啊。
随即,他胸中忽然灵光一现,捕捉到了今天奏对一直没有在意到的关键所在。“谪仙楼死讯既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为何你近日忽然知道了?”
“我们在东境密探在机缘巧合下探得,想来原先有人刻意隐瞒,时至今日,又刻意放出消息吧?”
卢平河点头道:“必是如此,也许望乡台和剥衣亭的消息,也从这人来的呢?”
玉带郎中令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只听卢平河忽然失笑,道:“别是业境阁给捅出去的消息吧?这会儿连渔翁是谁,都不知道了。”
郎中令张口结舌,想要反驳,却又没法反驳少主一个玩笑般的猜想。
“罢了,你小心谨慎,便宜行事吧。总之还是那句话,多看少说不做,及时汇报消息,这次要格外格外小心,绝不要在十恶不赦眼前希图侥幸,明白我的意思?”
“属下明白。”
“欸,对了。”卢平河本来打算结束今日奏对,忽然又想起一事,“谪仙楼都死了,那知道他真实身份了么?”
“知道……一些,不,大致知道。”郎中令脸色有些难看。
“你这脸色怎么回事,还能是天子不成?”
“当然不是。”郎中令脸色并未因少主玩笑轻松半分,道“虽尚不能确定具体人物,但可以断定,是东王邓氏子弟。”
这下轮到卢平河诧异了,道:“东王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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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情都发生在薛通山回到重阳关之前,此刻的穿越者薛某,正在兴致勃勃地观战三方混乱的摇色子游戏。
“六个六!”
“加一个!”
“四个六,摘!”
“八个六,飞!
“开你!”邓含月气势十足,像个战神,指着陈不易喊道。
陈不易苦着脸,痛饮一杯苦酒。
这热闹而又熟悉的场景让薛通山有些恍如隔世,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邓含月有如神助,玩到现在一把没输,陈不易像是瘟神附体,居然一把没赢。
现在赌注已经与开始不同了,陈不易拿出自己的真金白银投入战场,静海儿郎们各显神通,什么随身匕首,半张虎皮,几条羊腿等等,让精于算计的陈掌柜换算成钱,强行作为了赌注。
说起来薛通山真是冤枉人陈不易了,陈掌柜看到那东境明珠之时,已经察觉到这位邓氏贵女绝非寻常宦门世家,从来也没听过哪家衙内小姐可以拿东珠闹着玩的。
与穿越者兼南蛮少年薛某不同的是,陈掌柜熟知天下重要世家姓氏,东王二字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根本不敢细想。
连想都不敢想,更不要说敢赢这位贵女了。
邓含月大杀四方,东齿也小有斩获,目前已经拿下陈掌柜数枚银饼,两贯散钱,邓含月一高兴,又直接赏了两个金饼给这个南蛮少年。
静海西部儿郎们直接原地过年,轰然谢恩,举杯共饮。
“静南那群傻子可没钱给小灵儿买首饰衣裳了,我要好好挑一些耐看漂亮的回去,再买一车麻布粗盐,一战成功!”
“该我玩会儿了,我还打算弄一把百炼钢刀,一副马鞍呢,该我了该我了。”
“我娘可说了,让我回去的时候带些重阳关的中成药,这些可贵,我买不起许多,让我上场玩会儿。”
儿郎们争先恐后,直接把陈不易当成了自动印钞机。
这是肯定的,陈不易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明显,不但不敢赢邓含月,连东齿等人也得小心让着。
众少年争执之际,陈不易拿手帕擦汗,顺便摸了摸怀里袖子还剩多少金银。
邓含月兴奋得脸色泛红,却也有些疲惫,她身体本就不是很好,此刻便正好休息。
软软的倚在薛通山手臂上,嫣然笑道:“真好玩,我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谢谢你。”
薛通山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美人鼻尖冒汗,脸色潮红,软玉温香靠在身上确实也有极强的杀伤力。但问题在于,就算他都知道,还是浑身不自在。
要不怎么说最难消受美人恩?
就是阿翌见到自家主人这般不顾形象,与蛮人和商贾之流说笑玩耍,见她脸上笑意,虽然不满,却不忍打断。
在这位年长侍女眼中,自己这位恩重如山的主人,不知还剩多少时间,如此平生未见的开心,还是让她痛乐一场吧。
东齿众人分配完毕,正要继续战斗,毕竟两颗东境明珠还放在那无人有缘拿下,大家喝了酒又玩得投缘,岂能罢休?
却在此时,听得一阵铃铛清脆交击之声,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突兀响起:
“倒是新奇人,新奇事。”那老人鹤发长须,仙风道骨,手持一杆旗幡,双目空洞,已然眼瞎。不知何时在二楼点了一桌子酒菜,“贵胄,商贾,蛮人,恶鬼。竟能其乐融融,少见,少见。”
一语道破众人身份,除了恶鬼不知所指,邓含月,陈不易,东齿等人都是一怔。
见所有人看向了他,盲眼老人笑道:“老夫看得着实心痒难耐,少年郎可否让老夫上桌一展身手?方外之人四海为家,身无长物,用这杆七札招魂幡做第一把赌注,想赢了这桌酒菜钱,可否?”
老人说话微微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声调很是享受,一点也不像个算命先生,更像那古板的老学究。
邓含月等人竟都不约而同看向薛通山,询问他的意思。
薛通山倒是无所谓,道:“老先生有兴致,不如同乐。只是您眼睛看不见,怎知我们这群人不会下套诓你?”
老人大笑道:“老夫目盲心亮,何况诸位都是好心肠的孩子,怎会诓骗老夫这么个老瞎子?”
“输了可得喝酒,不知老先生身体是否强健,善饮酒么?”
老人捻须笑道:“千杯不醉!”
薛通山隐约感觉到这家伙有些不同寻常,邓含月更是悄悄踩了他一脚示意让他小心,但事已临头,喝个酒而已,难道说我们不敢应战?
“好,就请老先生下场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