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通山并不知道剥衣亭是谁,但场间有人知道,所以他很快就明白,这个名号一定非同小可。
因为邓含月的侍女阿翌,呼吸明显紊乱,薛通山耳目因为射箭练习本就灵敏,此刻英雄胆刚刚收敛,更是对此有所加持。
所以他听得清清楚楚。
老人似乎从说话开始就越来越虚弱,刚刚破阵时还好好的,现在说完这些话,竟有些力不能支。
薛通山只觉掌中塞入一只滑腻冰凉的手,回头见邓含月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身后,低声道:“老先生恐不久矣。”
薛通山一惊,道:“老先生,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看看?”
老人倚着破幡,咳嗽几声,忽然抬头,红光满面,笑道:“不必多此一举.老夫今日擅动神通,窥伺天机,已经油尽灯枯,神仙也救不了了。”
说罢,他扶着破幡坐在门槛上,冲薛通山招了招手。
薛通山赶紧过去,老人似乎回光返照,声音竟也无虚弱之感:“拿酒来,所剩时间不多,咱们把酒言欢。”
薛通山心里叹了口气,让长云拿了两壶酒,索性也坐在门槛上,与老人共饮。
“小子!”剥衣亭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神色挥洒,再无顾忌,笑道,“想不想听听那四境高手都不知道的神通隐秘?”
薛通山笑道:“可惜我连神通基础都不懂,老先生跟我说这些,怕是要明珠暗投,对牛弹琴了。”
“欸,我说你这娃娃,老子都告诉你我是剥衣亭了,还是这般态度呢。你问问你面前这位东境贵胄,敢对老夫有一丝不敬吗?”
邓含月安静地站在那里,平静笑道:“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哈哈哈哈哈!”剥衣亭纵声长笑,“看到没,老夫没骗你吧。”
薛通山苦笑,老人神智已经渐渐混乱,他能感受得到。
“我这一生,也算纵横天下,不想我这天脉神境,竟要向你这小娃娃托付身后之事。”剥衣亭讪笑一声,举起酒壶,“曾经的神境。”
“我从小就开了这天眼神通。”剥衣亭猛喝一口,怅然笑道,“可惜当时不懂匹夫无罪怀璧的道理,四处炫耀自己本事,被当作邪祟捆缚,镇上人要把我当众烧死。我父母不舍,他们却逼死了我的父母。”
当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回忆过去,期间意味不言自明。薛通山心情很复杂,他对这老人有种奇怪情感,大概是有些不舍。可原因为何,他一时之间真说不上来。
于是便配合他,说道:“但想来老先生定然没死。”
“那是自然!”剥衣亭道,“我被名山仙师云游路过时,救下,从此便跟在他身边。”
“是尊师?”
“不是。”剥衣亭的回答让人意外,“这位仙师仁义其表,峥嵘其心,见我天生神目,起了据为己有之心,故意将我救下,要用神通密法炼化我。”
“他原本想带我回山,再行处置。但一路上我刻意在他面前多次展示自己天眼神通,他见如此神妙,终于遏制不住贪欲,未回到他的老巢便要动手。”
“而家师正好将我救下,从此跟在家师身边,修行不辍。”
剥衣亭喋喋不休,不厌其烦的谈论师门琐事,也不管薛通山听不听得懂。
“我们师门十人,皆是天赋异禀之辈,我那点子天眼神通,只配在师门里洗洗衣服。可笑如今老夫路过南海,那学宫里潮生境的小子们,人前也称作是半仙之体,天之骄子,真是可笑!”
“我们身上人人皆有血海深仇,待得学艺有成,下山报仇,自然又结怨于修行山门。不过那些大多都在四境以外,是以知晓不多。”剥衣亭道,“而后听说,家师是为了收容我们十个学生,被斥为大逆不道,逐出了原本仙山。我等岂能服气,就撺掇着要给师父报仇。”
“那时十人,各有所长,强者已破九转无声境界,自是眼高于顶。可是,培养出家师这样人物的仙山又岂是寻常?”剥衣亭道,“我们毫无顾忌挥洒神通,闹得那仙山周边鸡犬不宁,年轻几辈的弟子师长过来掺合,也毫不留情,被我那些同门废其根骨。我那时境界低微,入门又不长,修为只有玄鹤飞观,而且还未大成,自然也轮不上我去给师父出头。”
阿翌脸庞抽搐,听到这句“只有玄鹤飞观”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这位千江困神境高手最为清楚,这个世界上的玄鹤境已是多少人望而却步的绝境,更遑论之上的九转无声了。
这下听来,十恶不赦的修为神通,真是骇人听闻。
“终于惊动了那仙山长辈,将我的几位同门扣住,不杀不放,逼我师傅就范。”剥衣亭道,“这群仙家,真是好生无耻,眼馋我师傅手中七窍玲珑,却又不敢直说,只能逼得我师傅主动交上,赎回我那些同门。但光这样还不够,他们见我们如此年轻修为高超,害怕将来,要废掉我那些同门根骨神通,才肯罢休。”
“可是,先生说,弟子闯祸,师长之责。”说到这里,剥衣亭语气干涩,神色低落,“家师自废神通,换得了徒弟们一线生机,那仙山实际忌惮者,是我师父,以及那法宝玲珑窍。见他如此,又丢了七窍玲珑,自然也不太将我们几个放在心上。”
薛通山听得入神,好一段精彩往事,心想这十个人对自己恩师如此敬爱,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果然听剥衣亭道:“神通尽毁,何等伤筋动骨,师傅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十人此时虽仍然完整,却不免互相埋怨,弄到最后,得出一个共同结论,就是我们境界低微不够,技不如人才导致今日之祸。”
“于是,我们共同定下一个目标,不惜一切代价,竭尽所能,破开九转无声,跻身神脉。”
阿翌听得浑身一颤,神脉对她而言,已经只是一个名词,具体何种概念,她根本不知道。
“十人有了共同目标,精诚合作,各显神通。喝酒的戒酒,好色的戒色,好赌的戒赌,全神贯注,废寝忘食。不到两个月,就有人提前堪破神脉,进而大家纷纷破境成功。”剥衣亭说起此事,仍是有些自豪,却没有太大波动。
“什么?!”阿翌惊道,“不是传闻十恶不赦破境失败吗?!”
剥衣亭嘲笑道:“那也没说是破哪个境啊。少见多怪。”
阿翌浑身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剥衣亭继续道:“神脉十人,再次闯入那座仙山。这次我们不再留手,大开杀戒。”
“终于把逼得老师自废神通的人赶尽杀绝,夺回了玲珑窍。我们如此行径,也让我们终于有了十恶不赦之名。那些仙山子弟,哪敢向我们寻仇?”
“可即便如此,师傅还是昏迷未醒,果然这件事的后果,比我们想象的更要严重得多。”剥衣亭道,“我们当此之时,除了不断破境企图找到救醒师傅的办法,可谓一筹莫展。很快,我们就发现,神脉之中,也还有前后境界之分。”
这话说得场间对神通稍有涉猎之人都屏气凝神,薛通山敏锐察觉到,这个,正是刚才剥衣亭所说的“神通隐秘”。
“前神境,将九转无声的神通灵力汇集,如同小河流入大江,最终再将这滔滔灵力收伏以为己用,好比筑堤防河,故而称作金锁擒龙。后神境,灵脉神龙游走随心,圆融如意,称作行云流水。”
这种隐秘,剥衣亭喝着酒,坐在门槛上闲聊就直说了出来,阿翌只觉今日之事好生离谱,自己竟会在这种情形下,机缘巧合得到这种千万人渴求却无迹可寻之事。
薛通山听得仔细,却和阿翌原因不同,他只是因为知道此刻剥衣亭回光返照,命不能久,想让他说个尽兴罢了:“前辈等人,莫非又破入了后神境?”
“即使是行云流水,也不能人死复生!”剥衣亭惨笑一声,道“老师昏迷将近半年,生死之事人人清楚只是不肯面对罢了。我们那时,已达成前所未有之成就,但又有何用呢?于是我们又再次奋起,去探索神脉之上的境界。”
这句话对于修行者来说,毫无疑问如同雷霆一击,阿翌已经被这种隐秘震撼得四肢麻木,此刻却仍然忍不住“啊!”了一声。
剥衣亭扫了她一样,不屑笑道:“外界传言我们破境失败,分崩离析,正是此时。神脉之上,必有境界,可惜我们资质不足,急于求成,尽数失败。”
十位神脉高手,通天修为的人资质不足,这话说出口都是对别人的羞辱。
“失败的后果就是神通散尽,命丧当场。可我们竭尽能力,还是保住了四个人,没有立刻爆体而亡。”剥衣亭笑道,“那四个人,就是如今天下恶名昭著的亭台楼阁四人,只不过即便活了下来,我们也修为散尽了。”
薛通山微微点头,剥衣亭却问他:“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决定由哪四个人活下来的么?”
“不知道。”
“师门祖训,尊老爱幼。”剥衣亭哈哈大笑,“让四个年龄最小的人,活了下来。”
薛通山听得这些天纵奇才在故事里大开杀戒,却有着这样一条师训,不由产生一种极强的不真实感。
想来他们的师父昏迷之后,这十个人性情无人钳制引导,渐渐失控罢了。
剥衣亭长饮一口,模样十分享受,道:“此为老夫生平,我其实早在那夜破境失败时,就该死了,往后也不过行尸走肉而已,不值一提。今日畅快,来,儿郎满饮!”
薛通山与他碰杯,饮尽壶中酒。
剥衣亭一抹嘴,道:“仍有一事,需要托付于儿郎。还望儿郎念我年老将死,不要推脱。”
薛通山心中也有怅然若失之感,道:“老先生请讲。”
“老夫听闻,我的同门之中后来有人结亲生子,有了后嗣。能做到这一步的,已比老夫还看得开,不需担心太多了。只盼望如果儿郎将来遇到,可以救他一救,毕竟十恶不赦的后代,在这世间总归不那么安全。”
这条承诺,其实很飘渺,只是老人一点心事,薛通山应道:“好,晚辈一定尽力。”
“再就是,老夫有一个小师弟,入门最晚也最年轻,他行事好像还是一如当年,可早已没了那通天修为。”剥衣亭叹道,“老夫是没资格劝他的,儿郎若能遇到,也替我规劝一二,若实在不听,他咎由自取非要找死,也是无法了。”
“好。不知老先生那位小师弟,叫什么名字?”
“他叫应南溪。不过他的名号更加好找。”剥衣亭笑道,“十恶不赦,望乡台。”
薛通山再次答应。
“好了,至此老夫也算了然心愿,九泉之下见到家师同门,也算有个交代。”剥衣亭笑着拿出一块灰色石牌,道“为了让我安心,还请儿郎受我恩惠。”
薛通山微微一愣,道:“这是何意?”
“我这里有两件东西。”剥衣亭笑道,“一件是我同门遗物,他当年精擅弓箭,这是他封存的法宝,一箭射出如神龙吐息,势不可挡,师父替他取名——龙舌弓。我能看出儿郎也精于此道,故而适合你。另一件,就是这神通八脉灵引汤的配方,尽在胸中。二者择一,权当是托孤酬谢。”
薛通山知道,自己就算是为了让老人安心闭眼,也必须照着他规矩来,当下道:“选之前,我有疑问想要请教您这位大名鼎鼎的剥衣亭。”
剥衣亭笑道:“说。”
“我身体里的东西,您是否知晓?”薛通山道,“实不相瞒,我自己半点底细也不知,只能请教前辈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