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通山双手胡乱在地上摸着,企图找到那柄脱手短剑。
只见那铁塔少年左支右挡,踹倒一个,竟似有肋骨应声而断。但六七人围攻之下,难免受伤,野人少年却如痴如狂,不顾一切又再放倒了几个。
眼见那群官兵越来越少,几个回合下来,只剩三人。
薛通山在那蛮族女子搀扶下,艰难爬到野人群中,不断割开铁链,他心中真是一万个感激李春雨。
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那三名假扮官兵见势头不妙,便有一人冲着薛通山大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袭击官军队伍!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这是官话,薛通山陡然一愣,这么熟练的腔调只怕不是蛮人轻易学得来,难道自己判断失误,这支小队居然真是重阳官兵?
但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袭击自己的那柄未上弦大弓,正是这具身体最为熟悉的蛮人鱼鹰弓。何况此刻,他就是真弄错了,也没有后悔的道理!
更要紧的是,薛通山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官兵为何在这生死关头突然高声说话,难道还指望这刀兵相加的关头,自己会因为他真是重阳官兵而放过他?
也许这官军身份对蛮人有压力,对他薛通山,就连那什么南王来了,也造不成心理压力。
除非,这家伙高声说话,是在说给别人听,是在向别人表明自己的身份。
薛通山想到此节,心头雪亮。一箭之外就是南海营地,如果有人会愿意出手相救重阳官兵,不是南海学宫,更有何人?!
高幼清和李春雨都是南海四师随身弟子,如此重要身份,又怎么会让连几个官兵队伍都要躲着的教习带着而已呢?
南海学子名额珍稀,哪个身家背景不是非富即贵?
即使历练,却又怎会没有高手暗中相护?
对方没有立刻动手阻拦自己,也许就是因为李春雨把自己对这些官兵是假扮的说法,告诉给了南海教习,进而那暗中高手也必定知道了。
所以在那暗中人眼里,此刻不是蛮人劫杀官军,而是关外蛮人火并。
才会作壁上观到现在!
心念电转,薛通山彻底醒过神来,此刻不是那假扮官兵闲着没事,而是一场必须要证明的身份之争。
否则那藏在暗中的神通术士,万一真有那神威无边,远超鹰云境的存在,自己这些人岂不是立刻要葬送在这里?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也完全无法开弓射箭啊。
当下他朗声应道:“你们哪里是重阳官兵,分明是蛮族假扮!哪个重阳官兵随身皆带鱼鹰弓?!“
白发长老趁势用不熟练的官话高声叫道:“不错!定是那静海东部贪图我等手上丹书贡券,见财起意,才想要杀人越货!“
薛通山心中暗赞真好配合,丹书贡券,合着这白发老人也不是普通蛮人部落,而是受过敕封,领过丹书的部族!
那说话官兵没想到薛通山一语道破,但却反应极快道:“我乃上将军王二公子麾下玉带郎官!腰牌在此!“
说罢高举一块玉牌,薛通山哪里认得,只道:“你们杀人越货,岂会放过这么重要的物件!居然连玉带郎官也敢杀,好大胆子!“
薛通山信口胡诌,他哪知道玉带郎官是什么玩意儿。
白发老人也高声喊道:“长云,听薛郎号令,不可迟疑!“
铁塔少年名叫长云,转头看向薛通山,点头示意他只管发令。
那官兵见说不赢薛通山,急得满头大汗,叫道:“行装可以假扮,口音如何假扮!哪个蛮人说得如此熟练官话!“
薛通山不停切割镣铐,看了一眼那三名战战兢兢的官兵,用这具身体最熟练的蛮人方言大笑道:“官话蛮语,又不是无字天书,人人能学。你不过学得好些,有本事让你身边两个同伴说一句官话试试!“
剩下两名官兵变色,显然他们听得懂蛮人方言,解释给中间那个说话官兵后,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薛通山见状,心道果然猜得不错!这群假扮官兵中,确实有一人是货真价实的关内人,说不定还真是南海城玉带郎官。
但却只有一人而已!
这支队伍,为首的应该是这位号称玉带郎官的家伙,但身边这些护卫,却是关外蛮人。
所以鱼鹰弓作为主要武器,而这人的官话也有了合理解释。
那纯熟官话,薛通山除了自己,在记忆里也是真没见过哪个蛮人能说。孰不见,眼前这位受过敕封的白发长老,官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薛通山此刻将话题故意搅乱,为的就是让暗中那神通术士分辨不清,而他正要趁这个空隙,造成既定事实,把生米煮成熟饭。
那官兵都快哭出来了,叫道:“我真的是二公子麾下玉带郎官,我真没骗人……“
薛通山哪里还由他分辨,大喝道:“长云,动手!“
铁塔少年高声答应,声如洪钟,大步上前。那几个官兵手持利刃,却有些畏惧。加之酒醉不醒,竟不敢接战,接连后退。
几个野人脱困,也正要起身帮忙。
但在此时,薛通山眼见官兵手中那块玉带郎官腰牌,高举过顶,念诵一些奇怪咒语。心道不好,这定是那修行神通。
果然,白光自天而降,聚于官兵手上。紧接着一道雷电炸响营中,正中长云,那铁塔身影浑身一震,轰然不支跪倒。
这修行神通惊天之威,将剩余所有野人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目瞪口呆。
但那铁塔少年真是顽强至极,仍然以肘撑地,不肯倒下。
所有野人呆若木鸡,连白发老人都浑身颤抖,做祈祷之状,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大人饶命”之类的废话。
念完这些废话,那官兵故技重施,又一道雷鸣炸向野人群中,霎时几个野人女子已经身首分离。
野人们彻底丧胆,作鸟兽散。那白发老人在身边护卫搓弄下,夺了马匹,疾驰而走。
薛通山眼见这些野人全都见鬼一般,抛下同伴逃命,心中大恨。那被他救下的女子想要把他也拽上马匹,被薛通山狠狠挣脱。
“你们居然要跑?!”
蛮人女子不敢回话,默默与自己妹妹上马逃命。
剩下两名假扮官兵,即使长云跪倒,却依然不敢放肆上前,只持刀缓缓摸近。
眼见长云要遭毒手,薛通山已无时间多想,人家刚刚救了自己,岂能袖手旁观。他反握短剑,艰难撑起身子,慢慢爬向长云。
好在对方官兵也酒醉不醒,行动并不利落,也没想到这满脸血污的少年还敢反抗,所以竟没注意到他。
随着两名官兵终于近前,举刀砍向长云,薛通山也终于爬到了长云背后。
已经被雷电炸得浑身灼伤的铁塔少年,突然转身,任由双刀斩在背上。
随着两柄长刀入肉闷响。铁塔少年身体重重向下一挫。
薛通山目眦欲裂,怒火满腔,却是越发难以保持平衡。只好快速说道:“把我往后扔!”
长云听令,竟还有余力抓起薛通山,如同抓一只鸡崽向身后一抛。
那两名官兵哪想得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自己的刀还卡在长云筋骨里,薛通山张开双臂,借下落之势扑到二人,手中短剑锋利无比,直接扎透了右手边官兵喉咙。
紧接着手起刀落,又了结一个。
血腥气极容易激发凶性,薛通山神志不清,并未察觉自己暴怒之下,浑身皮肤渐渐透出黑雾,虽然淡薄却隐隐笼罩全身。
最后那名官兵也早已没了之前凶悍模样,看着薛通山周身黑雾渐起,越发害怕。大叫一声举起玉牌,再次引来雷鸣。
白光闪过,惊雷炸响,薛通山却毫发无伤。周身黑雾竟然更为浓郁,甚至连眼耳口鼻,都有黑雾随呼吸吞吐而出。
浑身黑气,杀机四溢,宛如凶神。那官兵吓得魂飞魄散,转身逃去。
薛通山哪肯让他逃走,浑身不知道为何暖洋洋的,无由而生一股力气,拔腿追上。
说来也神奇,这一步跳出,居然越过十数米的距离,直接来到了官兵身前。那官兵见状哪里还有抵抗心思,只是跪倒求饶。“饶命,饶命……”
薛通山毫不犹豫,举起短剑。
就在这时,一道灰影在眼前闪过,薛通山本能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鬓发已白的中年人,腰悬长剑,挥手将那官兵震开。
自己则站到了薛通山身前。
紧接着突然弓步拔剑,一闪而过。
薛通山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腹部一凉,那股暖意泄去,力气消失,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灰衣中年人剑锋鲜血未干,却看到侧倒在地上已经昏迷的薛通山腹部,有黑气缭绕,转瞬间伤口愈合如初。
灰衣人眉头渐渐皱起,似乎无法理解眼前一切。
那官兵见到灰衣人,似乎更为惊恐,打着哆嗦道:“宋……宋大人。多……多谢救命……”
“公子要的东西,拿到了么。”
“拿……拿到了。”
“滚吧。”灰衣人语气平静,官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而走。
灰衣人思索片刻,犹豫着是否要给薛通山致命一击,又有点按捺不住心中对这少年身体玄妙之处的好奇。
这时,却听到一声虚弱吼叫,见那铁塔少年捡起地上长刀,蹒跚走来,护在薛通山身前。
正是长云。
灰衣人面无表情,看着那身受重伤不肯倒下的顽强少年,语气冰冷:“你想陪他一起死?”
长云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这个灰衣人,毫无怯意。
灰衣人眼神流露出一丝赞赏:“也算有情有义,有始有终。”
说罢长剑回鞘,说道:“所以,我允许你带他跑一百息。如果能离开我的视线,我就放过你们。”
长云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转身扛起薛通山,拖着重伤疲惫的身躯,掉头便走。
他已经伤重至极,根本走不快,一百呼吸时间里,恐怕连一百步也难走到,更不要说视线之外。可长云仍不气馁,扛着薛通山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灰衣人平静转身,不再看那两个劫后余生的少年,自顾自向树林深处而去。
在这场剧斗不远处,有一名瘦小老者拿着一柄茶壶静静观看,不为所动。身侧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却满脸焦急。
少女正是李春雨,而这个瘦小老者,则是大名鼎鼎的南海四师之一,邱熊耳。
“先生……”李春雨试探性问道,“他挨了宋飞符一剑,会死么?”
邱熊耳叹了口气道:“真是女大不中留,老夫从小教你开蒙,长大教你神通,也未见你如此担忧老夫。”
李春雨眼泪都要急出来了,自家先生却还在说笑:“先生!”
“你放心吧。”邱熊耳老神在在的缀饮茶水,“老夫在侧,这玉带郎官就真想下杀手,也得有所顾忌。何况就他主子一贯行事,见到此等少年奇人,想的不是杀,而是收为己用。我观其神色,也似有此意。所以你那薛郎,性命当是无碍。”
李春雨道:“万一呢,他身上没有半分神通,哪里挡得住千江境高手神力?万一伤重不治……老师,您为何作壁上观,始终不愿出手相救呢。那群官兵确实是假扮的呀。”
邱熊耳诈作惊讶之状,回头道:“原来你一直想老夫出手么?那为何从头到尾也没说?”
李春雨被自己老师噎得一窒,脸色渐红,无奈道:“他毕竟救了学生性命……”
邱熊耳见自家学生脸皮薄,笑道:“宋飞符多年前就已臻破千江境,如今在他主子手下,也许有所赏赐奇遇,又进一步也未可知。你老师现在也没堪破九转无声,未必是他这风脉剑修的对手。要是贸然出手,一命抵一命倒也不亏。不过春雨啊,在你看来,是老师这条老命要紧,还是你那薛郎要紧?”
李春雨气得跺脚,满脸通红:“先生你再说!”
邱熊耳哈哈大笑,并不掩饰声响,身材虽小,却气盈饱满,渊停岳峙。忽然抬头看着空中明月,怅然道:“伶牙俐齿,慷慨任性。多年没见这等少年郎了,上次见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也是你这般年纪……”
说着便已走远,李春雨见老师感慨当年,却也不敢打搅。只是一步三回头望向薛通山离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