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王奇站在医院一扇窗户面前,想起了院长带他去医院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王奇一直抱怨他的名字,他一直想改个名儿。
但是小时候是没有能力,成年倒是改了几次,比如王傲天,王无双,王九荒之类的名字,但别人都不那么叫。最终还是改回了王奇。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改不得。于是就这么个名字凑合了将近一生。
王奇六岁就被送到了孤儿院,这个名字和一屁股的债务是他的父母馈赠给他唯二的东西。
这条件,是猪脚标配。
他青年时写过一篇文章,记录他小时候的生活,里面提到过这一点。
“我小时候是绝不认命的。
因为我记忆力不好,所以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背书而不是和同学玩,有时候,院长会在我小声背书的时候从我身后走过来,拿给我玩具或者糖果,让我去分给其他孩子。
我知道他是被我的王霸之气所折服,想让我做小霸王,毕竟我是天生的领袖。
我一般会很迅速的把糖果一人几颗或者把玩具几人一个的分好,然后继续回来背书。
其他人都不敢和我说话,也不敢靠近我。
有一天,院长要带我出门。他终于意识到,应该带我去扩宽视野,为以后的王霸之路奠基。
院子前面有一条狗,它定是我前世仇人所化,不然怎在我路过的时候,多看我那么一眼。
院长走在路上,我牵着院长大大的手,像走独木桥一样走在马路牙子上。阳光有点晃眼睛,我有时候失去了平衡,就倒在院长的胳膊上。这一段路,似乎走了很久。
当时我心想,若是我有了成就,那就住在这附近,每天在这里散步。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窗帘是拉着的,我看见医生坐在椅子上,背后是透过窗帘的正午阳光,有些昏暗,医生前面是空荡荡的黑色桌子,桌子对面是幼小的我,我也坐在椅子上。有一种莫名的命运感和使命感。
院长站在我身后,厚重的手不停的摸着我的头。
院长的手有点硬,有点抖。摸得我有点烦,但是我还是忍了下来。
医生说了些话,有的是院长回答的,有的是我回答的。
我回答的时候总会露出王霸之气,让医生十分震撼。
最后,医生将衣服裹紧,从椅子上起来,椅子发出漫长的吱呀声。
医生接下来说的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听见医生说:
’你与他人的所有不同,即使是苦难,都在告诉你,你是世界的主角!’
那天以后,我是否是主角我不知道,但苦难却接踵而至。在这些苦难中,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就是医生的这句话。
自从院长在火灾里因救人而死之后,我就再没流过一滴泪。
无论是高考前被围殴,还是那些年被追债的日子,无论是妻子的死去,还是辛苦经营的书店被混混烧。
都是成缸的流泪而不是一滴。”
这篇文章算是王奇的自傲之作,只可惜没人慧眼识金。
他寄给一家编辑社好多次,最后编辑终于给回信了,这是王奇这辈子收到的最高的评价,
“你应该去当段子手。”
第二高是去当精神病院老大。
第三高的评价是一个小女生说的“恭喜发财!”
多么辉煌而灿烂的人生啊!
今天,王奇开车去进书,路上发现了当年的那位心理医生,医生还是穿着白大褂,裹得紧紧的,蹲在一个消防栓旁边,两边的衣摆为了不沾上灰尘而掀到腿上,露出奇怪的蓝白条纹的裤子。
王奇在成年后去当年的医院找过他很多次,想告诉他自己的成就,但是都没有遇到他。
这次在大街上遇到他,王奇很高兴,靠边停车,隔着玻璃向医生挥手,想要和医生说几句话。
但是医生被几个警察忽然擒住,医生十分镇定的说你们要做什么。
警察也不回答,只是把医生的白大褂扯了下来,露出全身蓝白条纹的病人服。
奇怪的是,白大褂被扯掉之后,医生就开始哭,哭个不停。
然后王奇也开始哭,哭个不停。
当王奇的眼泪流尽,世界仿佛也褪去了颜色。
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来到医院,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觉醒了什么东西,却被告知是色盲症。
王奇这个中年的胖子第一次不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流泪,而是坐在医院候诊室的凳子上,默默的流泪。
有病人靠过来,问他怎么了,王奇说,他的桨断了,那病人也是个文化人,说真正的勇敢就是用断桨去横渡海洋。
于是王奇又补充到,海也干了。
病人也觉得无趣,就从窗户里翻了下去。
王奇凑过去,把头伸到窗户外面看了下,如果有颜色,应该挺漂亮的,于是王奇也把手搭上了窗户。
这时,王奇的电话响了一下。
是短信。
内容不是继承亿万遗产,而是有人要杀他。
王奇想了一下,转身看向几乎正贴着自己的保安。
然后王奇回复了“yes。”
但几乎是在按下发送的同一时间,王奇身体一倒,掉出了窗户。
众人都围住了窗户,窗户下面也同样围了人。有人发消息到朋友圈,有人录像,还有人拿着自拍杆在做自我介绍,有些病人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说前几年的事情。
两个保安跪在地上,不停的用手锤地,头磕地。仿佛和地板上的瓷砖有仇。他们在懊悔一个生命的逝去。
几个科室的医生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他们对生命更加敬畏,但是更明白,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
之后还有专门的新闻报道,一个发短信征求被害人意见的雇佣兵,开始渐渐出现在都市传说里。
但对王奇而言,这些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王奇只觉得眼前一黑,知道自己死了。
原来死是这样的啊!王奇不禁有些惊喜,毕竟不痛不痒,没有感觉的死去,是一件好事。
但过了一会儿,王奇发现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咦?”
王奇睁开眼,却不是在医院里了。
眼前的世界重新变成了彩色的。
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眼,柔和,让人感到很舒服。
头上是桥,眼前是河,河上有船,河两旁有树有人有码头,再远一点是参差起伏的黑色瓦顶,风起,仿佛吹过一片崭新的黑色海洋。
风吹动水与叶,将无数声音带到王奇耳边,摇橹、叫卖、为了几文钱的讨价还价,原本在王奇的那个时代,只会出现在电视和小说上的场景,活生生的出现在了王奇的眼前。
一时间,王奇想起了很多,都是支持他在前世活着,却最后破灭的事情。
一开始是院长颤颤巍巍的手,医生的嘱托,挚友的倾诉,妻子的陪伴。
最后是院长烧焦的尸体,医生被关进精神病院前的哭泣,挚友无法忍受他人目光后的渐行渐远,妻子不知为何的自杀。
“我自由了!”
王奇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他其实一直都不傻,只是太渴望希望,现在,希望出现了。
王奇知道他穿越了,于是心情变得很好,又想起医生的那句话。四处张望了一下,想知道他的苦难在哪儿。
却发现桥洞的一边,有一个熟睡的孩子,衣服还很干净。
于是王奇走向前去,弯腰抱起那孩子,
“是个女娃儿哦!”
看着这孩子,王奇又想到了院长。
似乎穿越不回忆往事就是不合格的穿越。
“那以后就是咱们一起活喽!”
王奇高兴的说了句。
“哈,新生活的味道!”王奇深吸了一口气,顿时心潮澎湃。
王奇说完,便想要离开桥洞,这时才发现,他微胖的身躯上不去。
新生活的第一个苦难出现了。
这座桥有三个拱洞,中间一个走船,还有旁边两个是汛期防洪用的。
王奇和姜夏此刻就在左边那个洞里,要到路面上去,要么过河,要么直接爬左边这八十度的坡。
王奇用脚踹了几下像墙一样的坡。
清晨的凉风吹来,让王奇清醒了一点儿,此刻他穿的是花衬衫和短裤衩,不禁感觉有些寒冷。
王奇想用食指戳一下姜夏的脸,但又怕将其惊醒,于是轻声说道,
“我们不会死,我们会好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