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消瘦的脸,一副细脚眼镜架在鼻梁上。你略显苍白的脸庞上躺着好几根从头上剪下来的细发没有被刚才的吹风机吹走。你细长的充满书卷气的一双手爬上去把细头发捡起来丢掉。你的脸干净了,尽管有的皮肤下面螨虫悄然爬行说不定那天起床就发现它们鼓出来变白了。有几处因此留下痘印,像一个黑色浅滩,将跟随你很久。你挤嘴笑笑,你的眼睛少了一丝凶狠,这种凶狠来自你的意志,要去会面那个男人的意志。你保持着斗志昂扬的精神,尽管这张脸看上去很容易被揍扁,但你并不害怕,反而有点兴奋,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
你的头发刚才被小街那位安静的女理发剪短了。现在看起来很棒,耳朵没被长长的头发盖住,耳朵暴露出来警惕地听着。
你丢下镜子,大步出门,手掌悄悄捏成拳头,挺着满腔热血的胸脯。老张问你今天休息?你点点头说出去一趟。老张从卫生间出来碰到你,一只手还停在裤子拉链上,哗啦拉上去,裤裆里裤腿上留下几点尿液,告诉你老张有前列腺炎,难怪他老婆总骂他,骂他软柿子。老张在外人面前倒很神气,爱说粗话,说的很爽口。老张并不知道南西搬走了,你总让房门禁闭,使老张没有办法探头进去看看。老张问你朋友呢?你说他出去了。老张笑笑,你说得走了。老张说好。你跨下楼梯,那条狗还没有站起来你就啪啪它脑袋,把大门打开,把电动车从门里推出去,停在门前平台上,你跳出去关上大门,跨上电动车,骑下斜坡,从巷道里哐啷哐啷骑出去,骑进主道,骑过弧形路坑,骑过开裂的地板。电动车不停颠簸,从台球室门口颠过去,从煮豌豆粉的大铁锅边颠过去。一路向前,从小街臭水沟边骑过去,进入小街集市,面对并不拥堵的集市,你放慢速度,看看各种小吃,看看各种商品促销叫卖,和昨天没有两样,还是昨天那些人摆下那些摊。出了小街集市你看到了那家住过的旅馆,还是那样,服务员没有换,依然站在门口无所事事的张望。你故意看看她,她也看了你一眼。但你没法回头了,只有勇往直前。
小街集市左手边已经被一道蓝色铁皮围住,摊子支在围栏外面。以前从这道铁皮处伸出来许多幽暗的巷道,巷道使密集的出租房片区稍微隔开,透光下来,每条巷道边那些幽暗里的店铺安静地经营着。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被城中村改造拆除了,只留下一堆高高的砖块,一两台挖掘机还没有开走,几捆生锈的卷曲的钢筋还没有运走。废弃砖块之间冒出几棵绿油油的宽大叶片的像天麻一样的植物,还冒出几棵向日葵,它们一直没有死去。废墟就一直停留着没有盖起来,像早些时候发生在弥勒寺拆迁完后的废墟还一直停留着,却挖掉了所有的生活痕迹,这样的痕迹人们后来就忘了,往后的弥勒寺也好小街也好被重建后好像就是后来的样子,城市扩张变迁的痕迹最多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述,显然不够,你倒希望能够保留几间变成博物馆,供后人瞻仰,知道美好光鲜的城市背后并不是那样,那些年代漂泊昆明的异乡人住在这样成片成片的出租房里生活同样值得记住,记住最真实的城市记忆,而不是统统遗忘。
你的电动车拐弯从左边骑上一条弯曲漫来的并不宽的柏油路,有一种东西忘了重新骑回小街的感觉,并不是直走骑出小街。这条路边左手边那家科幻的单车修理铺还在,也就它还在,它的墙边是那条卷来的蓝色围栏继续没完没了的从路边延伸,它背靠一棵高大的桉树站在那里,老板的瞌睡越来越多了。你的电动车很快岔开这条可以回去小街的路从右手边骑进一个通道,通道两边两列高高的围墙,围墙出口处有一棵从墙里伸出来的石榴树,那个坐在墙下死去的青年人被遗忘了,他曾经靠过的白墙被什么人踢了两脚,留下两个鞋底印。
骑出围墙,往非机动车道上前进,道边长着香樟树。很快路过电表厂,很不起眼的大门紧锁。你忘了白人,忘了以前的同事。很快路过白人说过的火凤凰KTV,忘了白人说过的那个包房公主把裤子脱下来。然后是红绿灯,红绿灯上的天桥。
你从这条官南大道直走,骑到福达旧货市场。把电动车骑进看护区,锁上。走进去直奔书店,旧书店还是老样子,并不因为你很久没来改变了,老板同样记不住你,他不关心这事。你还是像在里面淘到《牧羊人奇观之旅》那天一样虔诚寻找,没有多少杂念,只是热血从身体里飙上脑门,提醒你不用看了,这次去会见那个男人,凶多吉少,有种可能被杀了。你跑来旧书店淘淘书,本来像借此冷静下来,却也不能阻止你,书店里的安静并不能熄灭你的汹涌,你翻开什么书都看不进去,也就没有买走你认为的一本好书。倒是从旁边的杂货店里买了一把中指长的匕首放在裤兜里,银色的刀鞘几乎贴着你的大腿让你觉得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也许来旧货市场冥冥之中就是为了买把匕首,本能走进旧书店只是你的掩饰,掩饰你怀着善良书卷气去见他并没有任何居心叵测。
看看时间还早,你把电动车停在福达立交桥下,人坐在车上抱着手看看立交桥下攀附上去的爬山虎。真够多的。桥下的火车道上不时开出去一辆火车,轰隆隆开出去。你这里传来震动和摇晃,多么危险。立交桥似乎在云里移动,多么危险,把你留在原地。以前有一辆火车把你从这条道上运来昆明,原来所有的过去都把你推向这一天,这一天却不能包含所有过去,多么遗憾,你已经如此度过了二十二个年头,才知道一无所有,但勇敢活着真好,如果非要在这一天面对死亡,你也将义无反顾。
你穿过一个桥洞,桥洞里很明亮。出了桥洞到达巡津街,右边横着盘龙江。水忘了流动,水没有颜色。巡津街两边种着广西玉兰。继续往前骑进入金碧路,整条路掩映在粗壮的悬铃木树下,树枝在路上方交叉盘旋形成格外的天空,好几棵笔挺的银桦树长在悬铃木树边刺破悬铃木树叶窜向天空反而不显眼,像几根不会发光的路灯杆。
到达南屏街。
看到恐龙塑像,看到银杏树,看到尚义街6号,看到咖啡厅,看到德克士,看到老街地图,看到卖花人,看到擦鞋匠,看到流浪歌手模仿迈克杰克逊,看到形形色色的路人……
离开南屏街从正义街骑出去,穿过一条华丽的街。
你把电动车骑到五一路停车区,锁上。打开坐垫下面的储备箱,从裤兜掏出匕首放进去,合上。向不远处的一个教堂走去。灰色的教堂矗立在人行道边,人行道边长着几棵榕树,白色的根须从树枝冒出来向下垂立。教堂大门敞开,你往里走进去,并不需要忏悔,而是想感受教堂的气息。你还从来还没有去过基督教堂,你的心情有一丝忐忑,但对于你即将的赴约只把这里当作一个休息的驿站,如果你看到的是寺庙也将进去跪拜,但这里是基督教堂,你也义无反顾走了进去。以前你可没有这样的勇气闯入陌生的地方。
基督教堂里已经人头涌动,不过活动并没有开始,这些坐在教堂椅子上的人表达了不同的感情。你被一个教堂职员引领进去,她专门站在门口引领像你这样第一次进入教堂不知道怎么走的人,把你领到一个座位上。你环顾四周你的左右两边都是两个男人,一个特别虔诚,一个满脸悲伤,你坐在那里没有和谁攀谈,而是望着坐在你前面的后脑勺,望着布道台。布道台很像一个讲台,还有一张讲桌。你望一会,活动开始了,六七个穿白色衣服的唱诗班年轻人从讲台后面走出来站着唱赞歌,一连唱了两首,她们唱的时候一些教徒站起来也跟着唱,唱的很认真,而你不知所措,只是默默跟着站起来看着,像一节木头,觉得这一群虔诚的教徒倒也可爱。唱诗班退下后,一位五十多岁的布道者走上讲台,站在讲桌后面开始布道。他带着一副庄重的黑框近视眼镜,模样值得信赖,打开一本红色书壳圣经,讲了其中一个故事,并做了深刻的时代反思,许多教徒坐下后听着频频点头,投去敬佩的目光。你并没有听进去什么,只被教堂气氛感染,甚至怀疑这些教徒太奉承了,把感情和心都交给了基督教,没有个人特点。布道者的演讲和你在学校碰到的大多数老师没有两样,他们背着传授知识的讲述却老生常谈,没有激情没有新见解,总让人昏昏欲睡。布道者总算讲完了,教堂里响起热烈鼓掌,右手不停拍左手,布道者在掌声的鼓舞下颤巍巍的离开,可能许多教徒的手都拍麻了。还好你只是象征性的拍着,没有重击,没有发自肺腑的鼓掌,你觉得很好笑,却没有笑。布道者离开后一位领班走到讲台,要求大家打开《圣经》读第几页的第几段,你没有《圣经》,你跟别人又站起来跟着读,咿咿呀呀总满半拍,你右手边的信徒便把他捧着的《圣经》移过来给你看,你看见上面的字,跟着他认真读。读什么全忘了,好像是一些宽容理解的意思。读完这位领班说了几句感谢新入加入教堂活动的话,说的很好,希望你往后多多加入,早日成为虔诚教徒的意思。你不以为然,觉得你并不会成为任何宗教教徒,尽管它如何讲前世今生,如何讲轮回,如何讲赎罪,如何讲忏悔,如何讲真主,如何讲天使,你都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信所有不信所有。没有单一绝对的信仰只有宽容并包的信仰。领班说完,几个忠诚的信徒从讲台上走下来,手里捧着一捧玫瑰花,来到第一次进入这家教堂的新人面前,递上一支。你同样收到一支玫瑰花,感觉很特别,举到鼻子前闻闻,透一股迷人的芬芳。
从基督教堂出来,你拿着那支玫瑰花。那是你第一次收到玫瑰花,作为男人本来就稀罕,你也感觉怪怪的,不明白教堂为什么会送花。路人投来不解的目光,你把玫瑰花用力握在手里,让花瓣贴近怀里,迎着风前行,仿佛害怕它被风吹走了。你感觉有点冷,尽管暖阳从天空照耀下来,洒在你身上,你仰起脸,让光芒铺在脸上,明亮一层,感觉人间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