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六年,后金天聪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沈阳。
快马扬起满地尘埃,飞速向着城外奔腾,马上一袭灰袍的书生面色焦急,用力夹着马腹。
他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前。藏于内衬的那一纸文书,将决定几十万生灵的存亡。
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书生却浑然不觉。无论坠在身上的雪水有多寒冷,比起他早已冰封的心来说,也远远不如。
去往南边的必经之路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驻足等候多时。她看着飞驰而来的一人一马,重重叹了口气。
花盆底绣鞋踩进深深的积雪里,女子婀娜的身姿挡在了道路正中。
“吁~~”书生一把勒住快马,直直停在她的面前。
“苏茉儿,你也要拦我?”
“吴公子应该清楚,不是茉儿要拦你,是西宫福晋要拦你。”
“哈,堂堂西宫福晋,拦我吴少瑜就派个贴身婢女来?你金国的滚滚铁骑都变成窝囊废了么?”
“公子此言差矣,福晋若真动了派兵的心思,今日吴公子恐怕要将性命丢在这里了。”
“哈哈哈......”吴少瑜仰天大笑,泪水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她还怕我死么?当初我假意投诚,以为骗过了所有人,你家福晋,可聪明得紧呢,将计就计把我前几年在大明使过的那些本事尽数学了去。如今大玉儿还有哪样不会?你说说,我全都教给你,免得她再念念不忘。”
“唉......”苏茉儿长叹一声,对两人的恩怨纠葛不知如何评判。她抽了抽鼻子,幽幽开口道:“福晋今日胎动,想必马上就要生了。”
“那是黄台吉的子嗣,又不是我吴少瑜的子嗣!难道敌国的皇子公主降生,我还要上表道贺吗?”
“若我说,今日出生的麟儿本该姓吴呢?”
一声惊雷炸响在吴少瑜的脑海,瞬间产生的空白竟让平时伶牙俐齿的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说什么?”
“诞下长公主的那次临幸,是福晋最后一次奉诏侍寝。从那以后,大汗再没主动驾临过永福宫。”
“怎么可能?后宫若没记载,她就是犯了死罪!”
“福晋与你......那次之后怕出事,使了点手段。吴公子,福晋希望你能留在沈阳,别再参合两国之事。看着孩子平安长大,你安享富贵荣华,不好么?”
“我堂堂大明登莱巡抚帐下第一幕僚,难道要留在你蛮夷之地当面首么?笑话!”吴少瑜神色傲然,片刻前初为人父的震惊已被他全部收在心底,“何况那个女人的话有几句能信?她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怎么不说是多尔衮的?”
苏茉儿咬着嘴唇,眼中隐隐有些愤怒:“福晋对你一片真心,与十四爷绝无瓜葛,吴公子还要我解释多少遍?至于你口中的那位登莱巡抚孙元化,若我没记错,去年就已身首异处。你来我大金、接近福晋的目的,无非是杀了孔有德为他报仇罢了!”
吴少瑜跳下马,一抬手就握住了苏茉儿的下巴,表情十分轻佻:“看来她倒是什么都愿与你说啊。怎么,知道这么多,如果不想死的话,是准备带着这些秘密嫁到我府中来么?”
你若是真心说出这句话,茉儿又何尝不愿意。
定了定心神,苏茉儿将下巴从他手中抽出,皱眉道:“公子要杀我,茉儿自当引颈受戮。只是公子窃取我大金军国机密,兹事体大。今日茉儿就是死在这里,也要留下你手中的文书!”
“说到底,你和她,都是怕被我手中的东西牵连罢了。什么孩子,什么真心,不过借口而已。”吴少瑜自嘲地笑了笑,“明年春天,黄台吉就要西征察哈尔,回师途中会再叩我宣府大同的关门。如果这份文书带不回大明,你知道会死多少人么?”
“军国大事,茉儿不懂。”苏茉儿摇了摇头,目光凝在他的身上,“茉儿只知道,今日若带不回公子手中的东西,福晋心神不宁,不能安心生产,她和公子的孩子,恐怕都危在旦夕。”
“用母子俩的命来要挟我,你们,你们呐......哈哈哈,干得真是漂亮!”吴少瑜越笑,泪水越是止不住地流出。背着骂名叛逃,本是为了擒杀孔有德,为孙大人洗清冤屈。如今比擒杀孔有德更重要的文书握在手上,竟然要用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来交换。
这世道,怎会荒唐至此。
苏茉儿看着他笑了许久,也看着他哭了许久。即便心如刀绞,但为了福晋的安危,她还是要把这场戏演下去。
时间过了很久,当天空中雪花不再飞扬的那一刻,吴少瑜终于停止了哭嚎。他伸手探入怀中,将那张盖有鲜红大印的文书取出,重重扔到地上,而后转身踩上马镫。
“滚吧,将来别让我再看到你们主仆!”
苏茉儿蹲在地上,将那张关乎生死的纸张捡起,仔细收好后方才开口:“公子没了这份东西,凭着红口白牙回到明国,很难洗清叛贼的嫌疑,庙堂之上恐怕也很难相信公子的预警。不若跟我......”
“哼!”吴少瑜一声冷喝,扬起马鞭重重抽向脚下的快马,只听一声嘶鸣,吃痛的骏马已跃出几步之遥。在还未走远前,吴少瑜将一句怒吼扔在空中。
之后许多年,苏茉儿都在回味那天雪风中吴少瑜策马奔腾前的怒吼,短短几个字,却让她有种千斤重担压在身上的感觉。
十六年后淑哲公主红颜早逝,也正是因为当初的那份感觉,令她不愿再让吴少瑜承受丧女之痛,忍不住写了封信告诉对方当年的真相——淑哲公主其实本就是黄台吉的女儿,沈阳城郊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骗取吴少瑜手中的文书罢了。
她后来读了很多书,甚至因为学识渊博成为帝师,谁也不知道,翻阅那些典籍时,她心中想的都是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
她留下许多传奇,包括终生不婚,终生不浴......
终生不婚,是因为心里住着的那个人从未远去过。而终生不浴则是因为她觉得人世间的清水洗不净那日的罪孽。
她做的这许多事,大抵都是因为忘不了吴少瑜远行前的那句话。
“虽千万人,吾往矣!”
............
甲申国变之前的记忆几乎尽数湮没,支离破碎的回忆并不能让吴少瑜完全想起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到底是何模样,只记得倾国倾城四个字。
尽管早已忘却两人的大多纠葛,但被欺骗利用的痛楚与悔恨,却是跨越时空如影随形地折磨着心灵深处。
吴少瑜两世为人,见过的女子不计其数。她们有的是仰慕自己的才华,有的是贪图自己的权势,有的则是为榨取自己的价值。与前世诸多女子截然不同的是,像林琴语这般,以命相搏只为给自己寻求一丝翻盘机会的女人,他从未见过。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第一次有了种融入这个世界的感觉。
而林府姐弟,也成为了他第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