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大雨的缘故,生生浇灭了赵丽丽娘家人与林富贵母亲的争吵,待他们兄弟三个顶着雨帘到家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刺耳的尖声哭泣了,只隐隐约约几声隐忍的啜泣。
赵丽丽的母亲算得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从前赵丽丽回娘家的时候,总是劝着女儿少跟婆婆争吵,毕竟是一家人,以后有了小孩子还得老人帮忙照顾,总之说的都是些劝和的话。作为一个丈母娘她是相当合格的,对女婿温和体贴,每每做了什么好吃好喝的,,总要叫上两口子去一趟,反正离得近不怕麻烦,来来往往的十分亲热。
倒是赵丽丽自己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她可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小女人,有不舒适的地方,总要开口说一说,当然,有时候会给富贵儿一个面子,少说几句,但总不至于把自己委屈的想去死。
这一次纯粹是个意外,谁料想的到呢?虽然富贵儿的母亲袁淑芳平时和儿媳妇不对付,但也不至于恶毒的想让儿媳去死,况且这女人是她儿子的媳妇,是她孙子(孙女)的娘哩,就算她最恶毒的想法——不过是这辈子和这个女人势不两立,争斗到底。她从没想过这女人就这样死了,还带走了她的孙子。
她心里是痛苦的,虽然这痛苦主要是为她的富贵儿。同时,她又想起一些从前和儿媳妇吵架的事情,想着本不必那么锱铢必较,不必非得争个输赢,很多事情没个明确的结果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可是自己当时怎么就明白不过来?她有点后悔了,哪怕是为了儿子的幸福,她也该早点明白这些,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后悔和担心在她心里像火一样熊熊燃烧,越燃越烈,最后竟像是燎原的大火,把她的心烧的一干二净。这时候,正是赵丽丽母亲一边痛哭一边讨伐她的最后时刻。
赵丽丽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似乎天生不会说什么恶毒的话,只是把那些赵丽丽曾经说给她的事情一遍又一遍的播撒在凄楚的哭声里,更像是哭诉,而非指责。
当然,在袁淑芳眼里,这百分百是指责,而且是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按照她一贯的风格,不把这些指责都一一回应了,她是连死也不会瞑目的。这样一来,在最初的时候,她的声音简直比那绝顶的女高音还要恢宏,瞬间就把赵丽丽母亲的声音淹没在哗啦哗啦的雨里,好像全世界只有她的声音能让人听见。
“我的命苦啊!这一辈子,什么福没享过,倒是遭这些罪哩!”她躺在里间昏暗的床铺上,散乱着半白半黑的头发,在硬的扎手的床单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
林家这边的女人们一窝蜂的挤进她那间狭小昏暗的小屋,七手八脚的按住她,又七嘴八舌的胡乱规劝起来,谁也听不清谁的话,好像只要大家一起说话,就能把事情解决的完美似的。当然,袁淑芳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只管在七手八脚的阵仗里继续肆无忌惮的翻滚,好像已经吃定了这伙人。这伙人倒也真是,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女人竟然按不住一个老太婆,眼看着她把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滚的蓬乱,眼泪鼻涕弄湿了床单。
外面的哭声稳定低沉,撒播着痛心的委屈,也同样有一群赵家的女人围着,她们只是围在赵丽丽母亲身边,把两只手纷纷像哄小婴儿一般轻抚着老人的肩膀或后背,仿佛那不是一个哭诉的老人,倒是一个需要安抚的小宝宝。
屋里的哭声尖锐有力,一边哭一边唱,那些词全是埋怨命运多艰、生不逢时、一生辛劳的,搞得身边的女人不知如何规劝,只胡乱的说些话,好像只要说话,只要凑够了足够大的声音,一切都会好起来。
林富国就是在这个时候远远听到母亲的哭声的,可他不明白为何在短短的几分钟后这声音就戛然而止了,他哪里知道母亲心里的那把火,更不知道那火把老母亲的心烧的一干二净,从此好几天不言不语。
林富平也奇怪,母亲怎么就突然不声不响起来,刚才那阵仗他估计还得闹个半天呢,这一下子的功夫倒平静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撩开母亲卧室的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位衰老虚弱的老太婆,头发蓬乱的搭在旧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枕巾上,眼睛紧紧的闭着,好似为闭眼这件事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可怜又可憎,他心里想着,又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刚才跳出自己心间的那句斥责——“你要争输赢到什么时候”,幸好没有派上用场。
家里没有一处能让人安静一会儿的地方,林富贵像个站在马路中间的孩子,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眼里透着无助和绝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头到脚笼罩着他,让他连一个步子也迈不开,那些端菜的、倒水的、发烟的、陪客的全都迈着麻利的步子避开他,好像他就是一尊立在屋子中央的雕像,与任何人、任何事毫无瓜葛。
“干啥哩?”林富平轻轻把他拉到一边,“站那里太挡路了。”
“干啥?”林富贵失神的反问,好像完全没听见哥哥的话。
“你这个样子······”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太残忍,“你过来。”说着扯着他的衣裳往屋子深处走去,那里是白天从来都黑漆漆的厨房,现在倒是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勉强照亮着简陋的厨房。
“坐在这里填火吧。”林富平给正在填火的半大孩子使个眼色,那孩子赶紧站起来让到一边。
林富贵没有回答,只顺从的坐下去,坐的地方不能称之为一个凳子,那只是从一棵很粗的树木上截下来的一小段,表面虽然削了皮,坐上去还是有些粗糙。
往锅洞里添了一根粗粗的板栗树木头,他想起这木头还是去年冬天和赵丽丽一起劈的,板栗树的木质硬的不得了,常常是几斧头也劈不开,赵丽丽总是在严寒中冒着一身热汗,头顶升腾着白色的雾气,大力挥舞一把弯刀,把他心疼的不行,那时候他们正打算要孩子,计算着把这些最耐烧的木头留着坐月子的时候用······
他又想起,赵丽丽个子矮,每次坐在这块低矮的圆木上填火,从做饭的地方总是看不到人,好多次他都以为她不在,扯着嗓子大声喊叫,结果把两个人都吓一大跳,既而又都不约而同的嘲笑对方。
······
回忆像一幕一幕的电影在他脑海里放映,像止不住的洪流在奔腾,像没有尽头的隧道,把他牢牢的扎住,生的希望在哪里?看不到一丝光亮。
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掉落在曾经一起劈的木柴上,掉落在她曾经每天都要坐的圆木凳子上,掉落在还留着她气息的火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