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琴曼舞,香粉萦绕。
紫檀贵塌上,六名艳丽美姬之间,红衣男子,瞌目小憩。
男子并未梳髻,头枕美人膝,青丝如段,黑亮如墨,顺滑如丝般垂在美人衣裙上。此时,阳光正巧照在他脸上,投射出阴沉的影子,照出五官更加精细俊朗。
一时间,竟把周围美姬全然比了下去。
妖孽、真是妖孽!
塌边五步持剑而立的黑衣男子抬眸看我一眼,隔得远远的对我抱拳一礼,随即看似随意的往后退了两三步。
我顿了顿,走上前去。抬腿便是一脚踩在了正在抚琴之人的琴弦上。
“铮……”的一声突兀的响,刺耳、难听。
最先有反应的是那几名妆扮妍丽的美姬,看到我的到来,明显一愣,随即相互望了几眼,探好眼色,确定不认识我时,黛眉已经蹙了起来。
似是怕吵醒正在休息的男子,美姬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只是平白的透着几股狠劲,颇有几分不和谐的味儿,“这位姑娘,不知有何贵干?”
我看过去,说话的是一名穿着玫瑰红颜色衣裙的女子,梳着好看的扇形髻,右侧簪着一枝赤金匾簪,左侧别着一朵粉红的花。而红衣男子的头正好是枕在她的膝上。
我皱了皱眉,没理会她,见男子还没醒,脚下一动,脚底在琴弦上又是猛地一划,这一下发出的声音比上一回的还要大。
见我有意在闹,先前说话的女子脸上已有愠色,身子微微动了动。
不知是她那一动有了效果还是我弄出的噪音有了作用,男子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皱,眼皮已经睁开来,漫不经心的瞥了我一眼,眼里并无意外,“回来了?”闲闲散散的搭着女子的肩膀从榻上坐立起来,似是还没睡够,以手抚额,眼睫半垂,“这般粗鲁,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
见他态度随和,他身旁刚刚开口的女子,神色微微变了少许,却又马上恢复平静。低眉顺目的起身从一旁小几上端了一个杯子便递到男子身前,男子看也不看便就着女子的手饮了下去。
我斜眼回过去,脚从琴弦上下来,踏到琴身边上,足尖一勾,用力一踢……
整个琴便凌空飞起,直直向男子砸去,红衣男子似是早已知道我会这样做,一边用嘴接过女子递过去的水果,一边只手随意一扬,原本就要飞来的琴突然在半空转了位置,直接朝塌后飞去,不多不少的距离,正好在黑衣男子脚旁落了地。
琴被摔成了两截。
男子悠悠出口,“你摔坏了我一把好琴,回头记得赔我。”
“赔你?”我眼里阴戾着,嘴角斜勾,“那你欠我的又该怎么赔?”
南宫汲花眯了眯眼,假作思索,带着一贯的轻佻语调,“我又欠你什么了?”
“我前阵子失忆,你敢说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男子轻笑,“我这可是在帮你,不然你还打算着守着原来那不痛不快的记忆一直在娘家当着活寡妇不成?”
“你……”我大怒。
那主位之上的红衣男子微微一笑,竟有几分媚态,“真不知那人到底有怎样大的本事,竟让你喜欢上他两次。倒忘了告诉你,我前阵子给你下的药……呵,动情可解,啧啧,看来那人当真不错,还不到一个月你便将记忆解了。”
我望着他,嘴里狠狠咬出几个字来,“无耻。”
他斜睨了我一眼,笑道,“谢赞。”
“你若是闲着没事做,殇清宫内那两个人你不妨也去惹惹。”
他闻言用手托腮作思索状,却又轻轻笑了,嘴角是一抹讥嘲的弧度,“这主意不错,不过……兄弟还有二人,而妹妹却只有一个,自然是要好好宠着。”
自知和这人在一起说话绝对讨不到什么好处,我敛了怒色,摊开了手向他,“我的戒指呢?”
“我要的东西,你得先给我。”细长的凤眸里光泽清浅,却如刀剑般锋利。
我走近几步,越过小几,直接到他跟前,从袖中掏出一张来之前便已写好的纸递给他。
他接过纸,也不打开看,直接收到怀里。见我把手摊到他眼前,看着我,慢慢地勾唇笑了,笑颜邪肆,平白得让人瞧着心里没个着落,果然,下一刻,他开口而出的话是:“你向我伸着手干甚?我可没东西给你。”
“你!”我恼怒,“我失忆以后手上的白玉戒指就不见了,不是你拿的还有可能在别人那里吗!”
“真心不在我这,我拿你那破戒指干嘛?”他收去嬉笑,难得的沉了脸,“我还以为是你收起来不愿戴了。”顿了顿,补充道:“你知道,我没必要骗你。”
我微微惊愕,蓦地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恐慌。南宫汲花的确没必要骗我,那么,我的戒指在哪?
若只是一般的饰物丢了也就罢了,可我那戒指却是能号令我的暗卫、能替我在殇清宫决定要事的东西。若是落入旁人手里……
我狠狠看了南宫汲花一眼,“若不是你,我的戒指也不会丢!”
南宫汲花皱了皱眉,瞅了我半响,慢慢的目间锋芒微动,突地却又笑了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那东西要是真丢了你可得小心点,若让大哥知道你对那东西也丢三落四的,肯定二话不说直接让你跪宗庙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愤愤的甩袖而去。
穿过重廊,走过花园小径,意外的听到了责打的怒骂声:婆子尖锐的声音,“怎么又是你!三天两头来偷少爷们的东西吃,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我疑惑,转身看去,不远处的小亭前头两名婆子衣着光鲜亮丽,一个揪着一名女童的头发,另一个反拧着女孩的胳膊,手里握着一根从一旁树上折下来的树枝,对着女孩身上狠狠招呼。
在她们旁边的亭子里,两个男孩坐在里头的石凳上看着,时不时拍手叫好。
那名被制住的女孩奋力的挣脱着,眼里没有害怕紧张,锐利的眼,如刀子一般,看得让人心里一寒。
四五岁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
“宫主……”苡兰在我身后轻声唤着,言语里,带着明显的犹豫。
“怎么?”我睨眼看她。
她小心看我一眼,“夫人,那个女孩,您之前见过的。”
“那又如何?”我见过?我嘴角勾笑,自然是见过的。只是,你又想说些什么?
“宫主……”苡兰看着我,欲言欲止,“宫主,您不觉得这女孩有些蹊跷吗?”
“蹊跷?”我再次回头看了那女孩。
即使被打被骂也绝不痛苦求饶,倒是个倔强的孩子。
“苡兰,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有人瞒着我。”我说得风轻云淡。
苡兰脸色微变,低了头,“宫主,上一回苡兰曾在这女童身上看到过一个坠子,那个坠子很眼熟,但苡兰却总是想不起那个坠子以前在哪看到过。所以……未敢告知宫主。”
坠子?我横眼看过去,她不像是对我再有隐瞒。
我转了方向,向亭子走去。
离得越近,怒骂声越是清楚明亮,污秽的字眼,刺得人耳朵极不舒服。亭子内还有两个男孩在这,这样的影响是非常不好的。
我开了口,却是冲着两个男孩说的,“好热闹啊,熠儿、焕儿,跟姑姑说说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被点名喊话,两个男孩有些错愕,再一看到是我,慌得从凳子上跳下来,拔腿便要跑。
“站住!”我眼里一沉,下一刻已有身旁近侍轻功掠过去拦住他们的去路。
见逃无果,男孩们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齐声唤了,“姑姑。”
这两个孩子不是旁人,正是我三哥的正室大苏夫人生下的双生子。
一旁的婆子早就被我突然到来吓住,手里微松,女孩就挣脱了出来,刚挣脱就要逃窜。
我眯了眯眼,“你也给本宫站住。”
女孩全心要逃,自然是不会理会我。这么小一个孩子,逃的速度倒是挺快。我足尖轻点,下一刻已经拽住了女孩的手腕。
“我的话你要听,不然……”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孩,手中微微用力,声音却是柔和柔和的,“我的手段,刚才打你骂你的那两个人可多得多,而且,也没那么容易就让你逃掉。”
女孩身子颤了颤,抬起头来看我,散乱泥泞的头发下,一张脸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容,倒是那双眼睛,锋利如刃,却在看到我的时候微微敛了敛。
也不再挣扎想跑,就站在原地任我抓着她的手腕。
我满意的看着她此刻的表现,“一个月前我看到你在被他们欺负,怎么一个月之后你还在被他们欺负?”
女孩看着我,眼神依旧倔强着,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那两个婆子开口抢了话,“四宫主,这丫头就是个小贼,看着少爷身边没什么人,三天两头来偷东西吃!”
“没叫你们说话。待会儿有你们说的时候。”我厉声训斥。
这话一出,婆子诧异看我,眼里稍有恐慌,张了张嘴,却又顾忌我刚刚说的话,不敢说下去了。
“偷东西?”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女孩身上。
女孩似是极其反感这个词,咬着嘴唇仍不说话。
“怎么,是个哑巴?”我挑了眉看她。
女孩肩膀微微抖了抖,似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脸被涨的通红,终于奋力说出一句话来,“我才不是哑巴!”
满身狼狈的女童,有一双好看的眼。眼里莫明的带了些狠劲,那样的眼神,似是看谁都有仇。只是每次目光和我碰上时,都极快的软了下去。
还好,还不仇视我。
我笑了笑,眼里已有算计。“那么,就通通跟我走一趟吧。”
我的话,丝毫不留一点反驳的余地。
说罢,转身便走。
女孩在我身后跟着。
两个男孩相互看了一眼,与婆子使了眼色,婆子奋力朝他们摇着头,表示必须按我说的做。无果,只能耸拉着脑袋跟了上来。
前厅内,我坐在主位上,玩弄着一支翠色琉璃簪。眼角余光淡淡瞥过前方四人,两个男孩和两个婆子。慢条斯理的,“知道错在哪了?”
四人面面相觑的,眼底俱是疑惑。
先前的那个女童已经被我派人带下去。
婆子踟蹰开口,“四宫主,这……从何说起呀?”
“你的意思,是本宫污蔑你了?”
“四宫主……”婆子看着怎么说也不对,只得谨慎的闭上了嘴。
小个子的男孩忍不住开口,“姑姑,明明是那个小贼不对,嬷嬷们心疼我们两个这才给她教训的。”
我闻言忍不住低了眸子,打量着这个孩子。刚刚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眼下嘴巴撅得老高,活脱脱像个受了气的小包子。
“焕儿,姑姑也没说嬷嬷们做得不对呀。”我笑着看他,连声音也柔了几层。
“那么姑姑为什么……”个字稍高一点的小男孩怯怯看我,说得谨慎小心。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禁不得吓,若是被恐吓了,难免会在心里阴影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最是禁不得哄,好话说着,再给点甜头,不愉快的事情便立马烟消云散。
我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到我跟前来,捏起一旁小几上做得精细的茶糕,“来尝尝,姑姑这儿糕点比起你爹爹那儿的,哪里的更好吃?”
两个孩子看到糕点立马眼前一亮,得了我的允予,立马就要将小手伸到碟子里……
“不是跟你们说过,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碰吗!”女子严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两个孩子的手刚碰到碟里的糕点,立马就像被打了一样,反射性的将手缩回来。转过身,望向门口,齐声道,“娘。”
女子怒气极甚,刚进门口就推开了两边欲上前的侍女,极其含蓄的绿色衣裙,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盛气凌人。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的是一抹清丽的倩影,青色的衣裳,简单的妆扮,便像是从画里走出的江南女子一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我目中微沉,脸上却已经扬起笑来,来得这么快,是怕我吃了她两个孩子不曾?“两位苏夫人,今个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带头进来的女子,衣着华丽,头上梳着高高的云髻,脸上是明显的不悦,快步走过来,一把拉过两个孩子,低声微斥,“怎么到这里来了!”
两个孩子委屈得抬头觑了我一眼,又极快的将头低了回去。
“大苏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仍旧坐在椅上,闲闲懒懒的说着,“本宫这里是龙潭虎穴?本宫想和两个侄儿聚聚都不行?”
女子尖角微挑,斜斜看我一眼,“哼,谁知道你动的什么心思。”
这个女人是我三哥的正室夫人,西门苏家的大小姐,苏琦微。我自认并未得罪过她,可她却自嫁过来的那天起,便处处与我作对。
我不再看她,看向她身旁的青衣女子。
正巧她的视线也正好落到我身上。
四目相对,眼里盈光流转,各自嘴角微微上扬,似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小苏夫人。”
“四宫主。”
有些人,即使不用言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已经能相互感知对方的意思。我却从未想过,这种默契会在她身上表现出来。
她是三哥的妾,也是苏琦微的亲妹妹,与上官若风青梅竹马的苏二小姐,苏琦馨。当年,她差点就要嫁给他,嫁给,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