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急着去找你嘛。”
“你找我还不是怕我会动你的那什么成渊大哥。”四周的空气仿佛又凝结了起来，我总有一种他又生气了的感觉。“……那他现在到底有没有事啊？”他看看我，又把目光转向湖面。“我没动他。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跟我没有关系。”
“为什么一提到成渊大哥你就生气啊？你跟他有仇吗？”冥修没有说话，不过我们身旁的树上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丫头，他们两个仇没有，醋倒是很多。”树上的人手里拿着酒，靠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你……在跟我说话？”我哪里像小丫头了！
“莫濯尘！给我下来。”冥修好像跟他认识。“我现在可不受你管了。我们上千年的交情，你不是为了一句话就要打我吧？更何况我说的是实话。”他仰头喝完手里的酒，空空的酒坛子在他手里化作飘散的花瓣，吹落在湖面。
他说他们认识上千年……厨房那四个百年不老的已经把我吓得不行了，冥修和这个叫莫濯尘的人竟然年纪都上千了……看来他叫我小丫头还真的是没错。冥修差点就要上去抓他，不过他很自觉地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一点声响都没有。
“在下莫濯尘，覆云楼的老板。”在粥店我听过客人说起覆云楼。大名鼎鼎的覆云楼有着独特的两种酒。刚才他喝的，应该就是其中之一的梨花酿。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还能闻到微微的酒香。
冥修不像生气的样子，仿佛是见到了故友。“早想去覆云楼看看你们，只是最近一直在忙，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在这陪这个小丫头？哼，冥修你撒谎的功力真是越来越好了……下次跟这个叫乔微的小丫头一起来覆云楼吧，我请。”他又看了看我，皱着眉头说，“很普通啊，还长得跟小孩子一样。选这种人当冥妃，你脑子没问题吧。”冥修的脸顿时拉了下来，“濯尘，你的话是不是稍微有点多。”
“行，我话多，你害羞就直说还怪到我头上。小丫头，以后多管着点冥修……别没事放出来给人脸色看。”他抛下我们俩就自己走了，也不跟冥修道别。
“呵……呵呵……”我笑得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冥修。“你朋友说话……真特别。”冥修满不在乎地说，“他那人就是那样，喜欢恶语伤人，谁都不放过。习惯就好。”
“冥修——吃醋……冥妃，还有厨房的四个姑娘也提到过冥妃……你要不要一次性给我解释清楚。”
“呃……这个啊……”他眼神躲躲闪闪地飘向别的地方。“那你不能老是躲着我不肯回答吧……快说。”他还是没有吭声。
我不是傻子，四个姑娘和那个什么莫濯尘的话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想要他自己说出来，只是想要那一句话，可是他迟迟不肯给我。
“你不说算了，我去找方成渊！”承认一次，难道就这么难，他到底在惧怕什么。我气呼呼地扔下他，转身回了粥店。刚到大门口，就发现聚集了一批人，娘惊慌失措地站在人群中间。我看到叶大婶愤怒地站在娘的对面，情绪激动地在骂些什么。我拨开人群，走到娘身边，“娘，怎么了？”
“乔微啊……叶大婶说，你成渊大哥一回家就呕吐不止，她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他是吃错东西，中毒了。她说，成渊那天只在我们这喝过一碗海鲜粥……”娘担忧地看着我，乔记粥店用的食材一直都是我亲自挑的，洗得很干净，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乔微，你们娘俩在宿松村的时候成渊帮了你们多少，你们怎么能这么害人呢！”四周的人纷纷应和起来，粥店的名声在一时间落到最谷底。“叶大婶，您不要着急。我们粥店的东西一定没有问题的……现在成渊大哥怎么样了？”叶大婶埋怨的眼中带上了泪，“还能怎么样，现在还奄奄一息得在床上躺着呢！”
怎么会这样……我忽然看见了在旁边杵着的四个姑娘。“粥的事情，和你们有没有关系？”食材不会有毒这是肯定的，所以一定是煮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那碗海鲜粥是经她们四个的手做出来的，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那和她们难逃干系。她们虽然和成渊无冤无仇，但是成渊那天惹怒了冥修，冥修又是她们的主子……这么一想，觉得到处都想得通。
“乔微姑娘，我们没有理由害方成渊。再说您也知道我们的身份，如果想要一个人的命，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此话一出，四周的议论声变得更大了。厨房里的人能有什么身份，还能随时要了别人的命？听到这样的话，谁要再来这家黑店喝粥，那不是送死吗。
我冷眼看着她们，“那难道跟冥修也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我问冥修会不会动成渊的时候，他的回答是“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跟我没有关系。”
原来，他早就知道成渊会出事情。娘在一旁焦急地问我“怎么回事……又和冥修扯上了？”“娘，这四个人，就是冥修叫来帮我的。”
我扔下那一大票人，拉着叶大婶就走。我要去看看成渊大哥到底怎么样了。一路上，叶大婶都自顾流着眼泪，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好不容易到了宿松村，下了马车，我直奔叶大婶家。成渊大哥面容苍白地躺在床上，床边是给他把着脉却频频摇头的大夫。“大夫，他怎么样了？”大夫放下他的手，说“下毒的人太狠了，剂量放得这么多，想救回来，没有什么可能了。请恕我医术平庸，无能为力。你们节哀吧。”
叶大婶进门就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瘫软在门槛上。这个大夫已经是宿松村里能找到最好的大夫了，连他都说成渊没救……我赶到床边，紧紧握着成渊的手。“成渊大哥……”“小乔，大哥没事……大哥相信你，不是粥的问题。小乔和大娘心肠这么好，怎么会害人……你们在宿松村跟大哥当了五年的邻居，大哥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呢……”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小乔……”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别怕。大哥相信你……”
他的头终究还是垂了下去，再也没有声音。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把所有伤害和屈辱都凝固在岁月的琥珀里。最疼爱我的大哥，就这样离开了，真的离开了。
悲戚的哭声从背后响起。叶大婶，还有宿松村的村民都在门口。
成渊大哥一直很疼我，五年来，处处照顾我。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是冥修所做，我不会放过他。和他比起来，我只是渺小的凡人，我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我至少，要为成渊大哥讨一个说法。
“冥修！你给我出来！”他的出现在我的意料之中。众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屋里凭空出现的这个俊秀男子，一袭黑色锦袍，玄纹云袖，却如玉温泽。风轻拍着他的衣袂，翩若惊鸿。
他对上我凄冷的目光。“方成渊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他抿着唇，安静了好久。“你为什么这么怀疑我。我说过，我不会动他。”“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你让我怎么去相信你。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地下毒害死一个人。”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是满满的哀伤。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悲愤的洪流淹没了我们彼此。他喃喃地开口“他死了，你很难过？”
“当然！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娘外最疼我，最关心我的人。”
他闭上双眼，身形慢慢淡去。消失前，只留给我一句话——“好。他会醒过来的。”
我蹲下身子去抱膝哭泣。不止是为了生命的消失，还为了欺骗和背叛。
我守着成渊大哥，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包括叶大婶。叶大婶起初认为我没有这个资格呆在他身边，但是我告诉叶大婶，你看到那个凭空出现的人了吗，他是冥王，如果你想你的儿子好好活过来，就离我们远一点。
冥修的话是我最后的希望。
两日之后，薄暮之时，他终于再次出现。
他的指尖流转着金色的光芒，屋里一片明亮。光芒里，一本册子渐渐浮现，徐徐翻动。他在册子上抹去了什么，一道白光注入床上的人的身体里。等到一切光芒散去，四周昏暗，床上的人竟轻轻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薄暮是什么意思吗？”他见我没有吭声，就自己说了下去。“薄暮是迫近日暮的意思，代表着太阳即将消失……乔微，对不起，我只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很清楚，我没有资格陪你等之后的黑夜。以后的日子，就让他好好陪你吧。”他的消失和他的出现一样没有声音，没有征兆。
“小乔……”躺在床上的成渊大哥声音有些嘶哑。我微笑着对他说，“成渊大哥，你已经没事了。我去叫叶大婶。”当我告诉叶大婶成渊醒过来的消息时，她激动地推开我，往里屋跑去。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灰色的墙。
他完成了他的承诺，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说要离开，是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如今他已经离开了，却只剩下漫漫的黑夜，没有尽头的黑夜。而且再也不会有太阳出现，唤醒破晓的黎明。
他说我不肯相信他，怀疑他，他又何尝不是。我爱的人，从来就不是方成渊。
我回到了粥店，几乎没有一个客人。娘安静地坐在桌边。我走过去，语气平淡地告诉她，“娘。成渊，没事了。”她说，“成渊没事就好。”
望着空荡荡的粥店，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冥修真真实实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就连厨房的四个姑娘都不见了踪影。我失神地趴在桌上，一言不发。
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乔微，还记得娘教你做的核桃枸杞粥吗。娘说过，只有用心做出来的粥，别人喝起来才有幸福的味道。你爹当年第一次给娘做粥的时候，没有糯米，只能用普通的米煮，用的核桃也不是上品，吃起来还有点苦涩。因为火候没有控制好，粥煮得太稠，还有点糊味——可是娘还是很感动。那时候，你爹没跟我说一句话，他只是把那碗又稠又糊的粥不好意思地放在娘面前，娘就决定，把一辈子都交给你爹……后来，咱们家渐渐落魄，你爹也再没有回来。可是娘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抛弃我们娘俩，因为娘从那碗所有人都会觉得难吃的粥里尝出了幸福的味道。这么些年来，娘从没有怨过你爹——所以，你也不该怨冥修……”
娘说的话，很有分量地落在心头。是不是我真的太固执，只顾着怀疑他，却忘了他对我的好。
“混账！”门外传来一声怒喝，一个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疼得鬼哭狼嚎。门外是四个在厨房帮忙的姑娘，持剑对着地上哭爹喊娘的人。“怎么回事？这人是……”
“乔微姑娘，他就是给方成渊下毒的人。”
我终于看清楚，地上的人竟是乔记粥店旁边的面馆老板。“粥店生意火，抢了面馆的客人，这个小人就蓄意要毁了粥店的名声！方成渊吃的粥虽然没问题，但他却在方成渊的水壶里做了手脚。当时，方成渊的水壶挂在马上，而马栓在粥店边无人看管，才让这个小人有机可趁！”
那冥修……是我错怪了他？
“乔微姑娘，你错怪我们冥王了。他一直为你着想，怎么会去害你的心上人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方成渊……他不是我的心上人。”
四个姑安静了下来。良久，其中一个幽幽地开口，“那，地上这个人怎么处置。”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摆了摆手，向房间走去。
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去研究怎么处置这个害了成渊，害了我，也害了冥修的人。我心里满满是对冥修的愧疚。娘说的对，有些话，真的不一定要说出口才有意义。
接下来的日子，真的如冥修所说一样——薄暮之后就是无尽的黑暗。陪我的人却不可能是方成渊。我想从四个姑娘那里知道冥修的下落，但是她们谁也不肯开口。
粥店的客人听说四位姑娘抓到真凶，也都渐渐回来了。只是，我等不到我最想见的那个客人，那个会点核桃枸杞粥并且要我亲手做的客人。
直到几天后，有一位自称是执法仙官的人来到乔记粥店。他起初只是坐在桌边，像普通客人一样，点了粥和几样小菜，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才让四位姑娘把我叫了过来。
“乔微姑娘，你们店的粥真是不错。”
“这位客人，您叫我来，应该不是只为了夸我的粥吧？”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就一定不是来喝粥那么简单。
“的确——我实是天庭的执法仙官，今日所来，是为了冥王之事。”
“冥修！你说冥修怎么了？”听到这个日思夜想的名字，我激动地拍桌而起。
“他为了你私自篡改生死簿，把一个已入地府的魂魄送返人间，还加了六十年阳寿，是重罪。即使他尊为冥王，也没有这样的权利。虽然罪不至死，但还是要受刑罚，甚至要削去他的冥王之位。像他这个案件事态严重，放流栖迟之地也有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冥王吗？他不是想要谁死就可以让谁死，想要谁活就可以让谁活吗……为什么，还要受这么重的惩罚！
“你告诉我……栖迟之地是什么地方。”
“栖迟之地在人间和地府之间，是幽魂栖息的地方，那些投胎不得又去不了凡间的鬼魂只能永远呆在阴冷的栖迟之地。幽魂在栖迟里能够不死不灭，却生得寂寞痛苦。”
我本以为他只是远远离开我，过他自己的生活，却没想到他为了我承受了这么多。如果没有执法仙官的话，我最多伤心上几个月。可是现在……要我怎么忘掉那个为了我甘愿失去冥王的位子，甘愿永远呆在栖迟的冥修。
“冥王的惩罚由天庭判定，由我来执行。我念在和冥王曾有旧情，让他自己挑个时间受罚。我本有意让他来人间见你最后一面，但他却拒绝了。他挑的时间……就在明日薄暮之时。他还让我给你带几句话。他说，他知道你抓到了真的凶手，不会再误会他了，只是现在，你只有忘了他，才能继续好好生活。这个粥店就当是他这个朋友送你的离别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