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的命运算是看明白了,说是倒霉蛋决不为过!那个世界抛弃了我,自生自灭,混成了人嫌狗不待见也就罢了,到了阴间也没组织肯收留,成了孤鬼还是最没根底的那种。发配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嘛,根底有了,可尼玛当野人当到一出生就遇到灭族之祸,这跟有根底还有半毛钱关系?因由己生,果由己受,老子要造反,才杀了一个叛徒两个混蛋就尼玛把老子的一万骑兵给灭杀了,这果报也未免太狠太快了吧!
黑齿,你说是不是?摇头,哼!你当然摇头,因为你没老子聪明,没老子的经历,没老子的野望,所以没老子的痛苦!什么?老子为什么要造反?这问题还用问么?老子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理论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理论上都是有机会当皇帝的。那么既然来到了这个野蛮的,愚昧的,无聊的世界不干点造反的勾当还算是现代人吗?又摇头!什么?理论上是什么地方?这问题问得好,老子告诉你:理论上就是嘴皮子上,台面上可以拿来说的,说了也不用负责任的那种。不不不,黑齿,我们不能放弃。你要知道,命运让我们经历坎坷和磨难,是因为我们领悟的还太少,没学会的还太多,所以再难走的路也要学会向上走,只有走得不够努力,没有难到走不下去。过去是我想得太多了,总想走捷径,成功哪有捷径可以走?终南山上那条路走得有多无奈多艰险,只有老卢自己才知道。我只有认认真真走好我自己的路,成不成功何时成功留待死去的那一天再见分晓吧!到时候我们再缩在北山,蹲在石凳子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唱: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已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巧巧在发烧,时不时地说着胡话,有时候还唱歌。说了很多,唱了很多,嘴角就堆积了很多污物。一连三天时间,阿哈都没有离开这个小小的窝棚半步。他不认为在这里除了自己谁还有资格听到小首领的呓语,于是传话出来,小首领在闭关,筹划北山的将来,所有人都不得靠近,更不能传播闲话。命令很严厉,犯了哪一条阿哈都只有一个处置,那就是杀头。
黑齿耷拉着脑袋走进来,泛着血丝的眼睛扫视一眼横躺在草窝子里的巧巧,就去拾掇碗筷。一只空碗是阿哈用过的,另一只碗装满着食物,上面落着几只绿莹莹的苍蝇。窝棚角落里堆积着一堆杂乱的饭食,黑齿又将它加高了些。拎着空碗往外走。
“托托他们在干什么?”阿哈将巧巧额头上的布巾子取下来,在黑齿端来的清水里漂洗了擦拭巧巧嘴角的污渍,而后折叠好重新放在他额头上。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喔……我不知道……”
“黑齿,你不要慌,千万不要让那些小子们看出来端倪。少主人的烧已经退下了些,我估摸着再有一两日就会痊愈。按照少主人之前的安排,这几日你就该带着你的卫队去烧炭了,不要耽搁了。还有,告诉托托,把那几个已经学会浮水的抽调出来,专门去摸海肠子拣海带。少主人看重的东西一定错不了,在咱们离开之前尽量多弄些,晒干了储存起来。”
“还说呢!海水总是在夜里冲垮围堰,首领的那个法子根本就不好使。还没人听我的主意,我才不管了!”
“不是让你们多分几田出来吗?由高到低,卤水一田田放下去,围堰要打得高高的,越低处的围堰打得也要越高才行,都把少主人的话当饭吃了吗?”见黑齿撇着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才意识到跟他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还有,枪术训练不能停。这个枪阵是咱们将来对付野猪皮和鞑子骑兵的不二法门。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们想要夺回祖地,想要走出大山,就必须练好这个枪阵。”巧巧微眯着有些红肿的眼睛,嘴角抽动,说出的话却清晰无比。
阿哈见巧巧醒了连忙倒了碗清水端到他面前,碗里漂浮着一片新鲜的绿叶,没有勺子,这些天他就是用这种树叶喂食清水的。巧巧喝了一口,清水与喉咙里的燥气相激,不住的咳嗽。黑齿满脸的喜色,急急忙忙地端起瓦罐就要去弄更多的清水过来。
“黑齿,你让兄弟们加快一些。一旦我们开始点火烧炭,恐怕就会被努尔干都司的巡兵发现,我很担心我们来不及煮盐,那样就功亏一篑了。”
阿哈愣了一下,道,“小石头和小疤瘌带着那个塔克什的信去了努尔干都司,他们收了书信该不会为难我们才对。”
“走了几天?”
“三天。”
巧巧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道,“这么说我已经睡了至少三天了吧?这次是我失算了,那封信到了努尔干都司衙门,他们只会以最快的速度派人过来查察。留给咱们制盐的时间不多了,要快!”
“女真人干嘛不许我们制盐?”
“少主人说的对,这盐铁向来是国之大利,如今我们有了这制盐之法,他们就少了一项控制我们的手段。在东海时听说女真人才学会煮盐,目的就是为了摆脱大明朝的控制,他怎么能够容忍我们在这里同样煮盐?一旦发现必然是一场雷霆之怒。我们不仅要快,还要在走时毁掉所有痕迹。”阿哈说完看了黑齿一眼,果然见他大睁着眼睛一副懵懂的模样。
“那就不要再烧炭,所有人立刻着手准备柴草瓦罐。两日后不管盐田里有没有糙盐析出都要开始煮盐。每两个小队一组,把煮出的盐分批运回山寨,不要积存在这里。”
“我们没有那么多瓦罐。”
“那就去烧,烧不出就用石板。总之用尽一切办法弄到尽可能多的盐。”
看到巧巧努力张大的眼睛里满是愤怒与决绝,黑齿有些手足无措,嗫嚅半天张口道,“我不会阿……”
阿哈使了个眼色道:“要做的事有些多,你留下来照顾少主人,我去做。”
“扶我起来,黑齿。我们出去晒太阳。”
“好!”
窝棚外的阳光被沙滩反射得刺目,巧巧有些眩晕。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眼前的沙滩上是一群穿着短皮裤的少年人,在连队长、什长的带领下忙碌着做着各种伙计。
“托托。”巧巧侧躺在一块白晃晃的岩石上,向正在往这里看的托托招招手。
托托快步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举右手齐眉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站得笔挺,只是一双眼睛见到巧巧疲惫模样有些掩不住的诧异。
“我们的约定还没有践行,时至今日你还想与我比过吗?”
托托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向左右看看,而后大声道,“属下已经服了,不必再比。”
巧巧点点头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这个武不比了。因为,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那一场约定就是个儿戏,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们已经成为了好兄弟不是吗?”
托托低下头,并不回答。
“坐下吧。你我兄弟说说话。”
“我不坐。我……我还是站着好些。”
“不坐你也要走开些,别挡住我晒太阳。”黑齿不满地道。
“你们才是兄弟,看看你们,形影不离。再看看我……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过我。”
“嘿嘿,这个你比不了,谁叫你小子总想当老大,带着老牙子那帮家伙跟首领对着干。背后你们说的那些怪话我都听到了。”
“那是以前!”托托恼怒地道。
“哼!现在当了营次官还是比首领低一档,心里不知道在怎么想呢——你干什么?要打架吗?”
“那是以前!”托托深吸一口气,缓解一下脸上的燥热,低垂了眼睑忍住不理会黑齿的挑衅。道:“我们当中我年龄最大,武勇也不输于黑齿,我爹是赫哲大将扎坦。论年龄论身手论身份地位,我都该是这里的首领。他们都说你才是这里的首领,可是不论是赫鲁台将军还是我爹他们都没有人说过啊,我为什么就不能当这个首领,只不过你有母亲在身边照顾又有阿哈这个忠心的奴才帮忙。”
“你要是现在还不服气老子也帮忙揍你!”
“黑齿你给我闭嘴!谁像你一样,吃饱了就知道晒太阳。老子是想要兄弟们有一个更好的将来,所以才要当这个首领,而不是你想的那样龌龊!再说,你一开始不是也要当这个首领吗?”
黑齿老脸一红,嘿嘿笑道,“俺那是看你跟布酷布泰两个不对眼故意的,反正你们都打不过我。”
“首领也打不过你,怎么说?”
“可是他比俺聪明啊!跟着他俺不用动脑筋,不吃亏。”
“你也知道!连你都知道的道理难道我不清楚?可是萨满麻麻说过,蜜糖好吃,蜂子蜇人;花儿虽美,当心毒刺。这世上聪明人很多,越聪明的人就越是会害人。在确认这个聪明人无害之前,我必须提防着。之所以这么想,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来自北山,我们来自赫哲,有这想法并不为过吧?”
“一百年前我们都是北山人。”
“嘿嘿,北山四支,乞列迷也在其中。”
“我才七岁!”
“可是您比那些老狐狸都狡猾。明人不说暗话,您背后还有至少一支神秘力量撑腰。您不会认为以您一个七岁孩童就能镇住一个射雕手中的传奇人物吧?这些人武功奇高,其中一人还做了黑齿的师傅……”
“什么?”
“你别瞪我,是你没问过我。再说,师傅说这是我的私事,没必要让别人知道。”
“装B呀!”
“什么是装B?”
“神神秘秘地躲着不肯见我,却收了你这个傻子当徒弟!”
“嘿嘿,师傅说我骨骼粗大,经络奇清,心思单纯是块练他门派武功的好材料。还说你不行,说你长得像懦鸡,心思也不纯,明明是七八岁的年纪却长了副三四十岁才有的心肝。”
“滚!”
“什么是装B?”
“给老子滚远!”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个人若是聪明些,你那些学问三五年还有可能得到,这种说话做事的行为没个十年八年怎么可能养成。更怪异的是不论谁查起来你的根底都是清清楚楚。这就是可怕之处,你叫我们怎么相信你怎么不提防你?我真怕哪一天你突然变成……变成……”
“变成妖怪是吧?或者变成神仙?大魔王?”
“看看你看看你!你敬畏神灵吗?你的行为从来都是无所畏惧!你简直就是……就是……”
“好了好了,他妈的,再说下去老子都相信自己是大魔王转世了。托托,你他妈的吓到我了。老子本来叫你来想跟你说一些很严肃的事,结果你愣是把话题扯远啦。弄得老子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你放心,我虽然会时时盯着你,但于你的命令我托托必定照做不误,因为,我们需要这样的一个聪明头脑带领大家,咱们这些人当中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
“滚蛋吧!你知不知道我爹回来了,现在就在山寨里,你等着,我告诉他,你说他儿子来历诡异是个妖怪,看他揍不死你!”
“这才对嘛,这才像个孩子说的话嗷……”托托脑袋上挂着一只草鞋逃跑了。巧巧几乎能够看到他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