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有钱人!”老牙子望着细柳巷里的深墙大院青砖碧瓦,摸一把汗水咬牙切齿地道。他刚才见到了一位老婆婆推着的鸡公车,打从身边走过时都能感受到一阵沁人肺腑的清凉。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桶里一定是冰,可惜全进了面前的这个大户人家。“还以为昨日里见到的景象就是这张家口堡的样子,恁般破败。却原来有钱人都藏起来了,躲在一个个的深巷大院里偷偷享受!这应该才是真实的张家口!盛名之下果不我欺!你瞧瞧那顶软轿,你再瞧瞧那两个扶轿的婆姨,这他娘地没有万把两银子去哪里弄得来!张家口穷是穷在百姓,富则富在这些高门大户!”
手里正把玩着一把折扇的托托突然回过头来,大睁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老牙子,直盯得老牙子老大的不好意思,末了伸出一根大拇指赞道,“高见!”而后向着前面街口一指道:“我说牙子大财主,你都要做有钱人了,不如先请兄弟们吃碗冰圆子解解暑怎么样?”老牙子下意思地点点头,突然想到手里银钱将要告罄的事实,愁眉苦脸地道,“不出北山不知道钱的好处,不入大明不知道没钱的痛苦,兄弟们一定要做有钱人啊!”
“要钱还不容易?”秃头阿孤不屑地道:“你难道忘了我们是做什么的了?我们是野人,在北山我们狩猎,在这里我们一样能够依靠狩猎过活。你看看那些富裕的人家,哪一个不是肠肥脑满,这就是最好的猎场啊!”说着话用手指捅捅一旁的瑟黑道:“哥几个今晚就干他一票大的你说怎么样?”瑟黑还未答话,托托一双眼睛就冷冷地瞪了过来,说道,“咱们兄弟要在这里为北山扎下一条根,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另有人去做。你给我安分些,少招惹是非。若是坏了大事,军法饶不了你,到时候休怪我翻脸无情。”
托托还从来没有对兄弟们说过这样强硬的话,一时间让秃头阿孤有些惊愕不解。
街口的阴影里摆着几张破烂桌椅,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里用敞开的衣襟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扇着风。面前搁着一副大大的担子。见托托一干人迎面走来。急忙招呼道:“几位公子,可要坐下来歇歇脚吗?这里有各种冰镇的香引子、瑶浆,一口一个凉丝丝。有冰糖、冰雪、冰圆子、酸梅汤、杏仁露、玫瑰露、大碗茶更有冰粉、奶酪、凉糕、冰糖绿豆汤。各位来碗什么,您吩咐我来做,做得不好不要钱。若是畏寒想来点平常些的,咱家的果子露也都是上好的董家果园里的果子鲜榨成汁,加了冰屑再淋上我家秘制蜜浆,啧啧啧……我保你吃得爽口!吃了这碗还想要下一碗。”
“你这小小的摊儿好大的口气!恁多花样,可有雪泡豆儿水吗?”
那中年汉子微微一愣,抚掌笑道,“看公子模样口音不似江南人士,却也知道这雪泡豆儿水!今个儿算是遇到了行家。也算是巧得很了,若是换做了这张家口别家生意定然不晓得这雪泡豆儿水的做法。鄙人祖上三代都是在扬州做此营生,到了咱这一代才远来这北地张家口。原本今个儿无论如何也是要让几位公子满意的,只因缺少了制作豆儿的模子,只好委屈几位先尝尝别的。公子们若执意要吃这雪泡豆儿水就有请几位公子明日再来可好?”一边说话手下不停,几碗香引子已端到了托托四人面前的桌上。
托托只抿了一口便将碗放在了桌上,看着中年汉子微微摇头。秃头阿孤、瑟黑见他放下碗,也都停驻不喝。只有老牙子不管不顾咕咚咚一口气已经灌了下去,他是真的渴了。
中年人又一拍巴掌道:“想是这香引子口味也是平常,入不得公子法眼。咱家还有冰圆子、酸梅汤、奶酪、凉糕公子可愿一试?”
托托笑吟吟地点点头道:“拿手的尽管上来。”
正在擦嘴的老牙子听闻中年人与托托的对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心想,自家这位大哥难道是疯了嘛!喝一口水解渴而已哪来那么多毛病,还要都试一遍,难道他在北山喝过的河水比这还可口不成!赶紧拿指头去戳瑟黑,希望他看在银钱的份上出言阻止发疯了的大哥。不料尽管他指头都戳疼了,瑟黑仍然恍若不知。这一下无计可施,他可不敢拿指头再去戳弄秃头阿孤,那个主儿会把他指头捏折。摸一摸怀里揣着的几枚铜钱,一时间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刚刚喝下去的香引子又都随着汗水跑出来了,抓起托托面前的大腕咕咚咚又灌了下去。可不能给他白白浪费了,甜着呢!
接下来的情景更叫老牙子叫苦不迭——中年人每上一样饮品换来的都是托托的浅尝辄止以及温和又坚决的摇头。当中年人将最后一道酸梅汤端上来的时候,几个人面前的桌子上已经被粗瓷大腕堆得满满当当。托托仍在摇头。中年人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额头上满是汗水。秃头阿孤与瑟黑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老牙子满头满脸的汗水,不用问价钱他也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付不起钱了。将头一扭假装不见,打定主意,一会打起来他要第一个逃跑,这无关乎仗义与否,太丢脸啦!他这一扭头不要紧,吓了一大跳,不知何时身后竟围满了人。个人抄着扁担木凳,看模样都是这条街上的小贩。今天这件事已经不能善了了。
大牙子眼珠咕噜噜乱转迅速打量四周,他已经决定不等这些人动手就要夺路而逃,去找补觉的赫托,他那里还有一把刀,既然倒霉哥几个谁也别想漏掉。
然而事情的走向并不似老牙子预料的那样暴力血腥。就在他瞄准一个缺口将逃未逃的时候,托托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衣衫,冲着那中年人笑道,“还未请教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中年人喉咙里咕隆一声,干笑道,“鄙人姓李名庚年,公子怎么称呼?”
托托拱拱手道:“原来是李大哥,小弟姓乔单名一个巧字,你就叫我巧哥儿就好。我有一桩生意与你虽不能叫你大富大贵日进斗金,却也比你如今练摊儿要强十倍不止。你若有意可往驿递客馆寻我,我等你到明日午时,过时我可不侯。再会!”说完话转身分开人群往外就走,老牙子急忙跟上。
兄弟几人走出老远,老牙子仍不住回头后望,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中年人李庚年放走吃了霸王餐的兄弟几个,更不明白自家大哥做下了这等丑事为何还能气定神闲。除非大哥那番有关好生意的话是真话,那李庚年也信以为真。他很想问既然有好生意为什么交给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呢,自己人做不是很好吗?但经验告诉他,最好别问。看看一左一右走在托托身边的两个家伙,心头就来气,他不相信这两个棒槌也明白大哥的用意,凭什么每次弄得好像独独自己像个傻瓜。
瑟黑突然回头笑道:“牙子哥,你可别骂我。”一句话弄得老牙子一个大红脸,愤愤地道,“我骂你做甚!”就在此时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说道,“好生意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一个外人,我去去就回。”一溜烟跑了回去。
托托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你我兄弟南下之时我还觉得巧哥儿把老牙子派给我为副贰是因为他与我走得近的原因,最近我才明白,将这里的生意交托给他才是最佳人选,巧哥儿在识人用人一道上的确要比我强,两位兄弟以为呢?”
秃头阿孤摇头笑道:“大哥你都用上了巧哥儿这个称呼,你让兄弟还能说什么呢?”
见托托与秃头阿孤的目光投落在自己身上,瑟黑有些不自在,轻声道,“不瞒大哥,小弟自小就认定大哥将来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将军,现在依然这么认为,小弟愿意一辈子追随大哥为咱北山建功立业。”
托托闻言哈哈笑道:“这趟差事同行兄弟五人,你其实才是最聪明的一个!”见瑟黑扭捏不答,顿一顿又道,“时间还早,来吧,听说这里最好的厨子在春风阁,咱们兄弟再去会一会他。”
“唔,不知道大哥这一遭又有什么好主意呢?”
托托伸指虚点瑟黑道:“你呀,明知道我哪里有什么好主意,却来故意挤兑我。一切还不都是巧哥儿事前安排好了的。那些小吃、寒食有他写就的方子,这汉家美味菜肴自然也是一样。”
秃头阿孤道:“什么秘方?难道是下了那种神奇的蘑菇粉?我可不记得他会做什么了不得的菜肴。”
托托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布包在眼前晃晃,笑道,“调配料而已。”顿一顿又道,“蘑菇粉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那东西太过歹毒,我是轻易不会用的。更何况现在是谈正经的生意,又不是谋财害命!”
瑟黑摇头叹息道:“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懂的,不知道的。想想他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情,真的是令人又爱又怕。”
托托无奈地摇摇头道:“知不知道咱们出发前他都给我说了些什么?他说大明皇帝已经死了,结果在朵颜卫的时候大家伙都听到了这个消息;他说喀尔喀蒙古人会被女真蛮揍得满地找牙,从此开启归附女真的历程,结果怎么样?咱们在捕鱼儿海见到的那两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就是喀尔喀蒙古人拿去与女真蛮子和亲的;他还说骄傲的女真雄鹰,一代奸雄努尔哈赤即将陨落,接替他的是他第八个儿子,如今坐在他大汗宝座上的不是皇太极又是谁!知不知道,一路上收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是何等的震骇。只可惜,我虽然知道他讲这些事的目的是叫我审时度势做事情提前有个预判,看看能否从中谋取利益,可是啊,我什么也做不了,真是令人扼腕!”
“有人说他是神仙弟子,他自己也说是什么加里敦的人,还有人说他是咱北山山神之子。大哥,你说他到底会不会是神人子弟?”瑟黑提起这事两只眼睛就亮得厉害。
“弟子是确定无疑的,子弟就是扯淡了!”秃头阿孤截口道:“不要信布酷布泰那帮人瞎说。他倒是给我白日飞升一个看看,摔不死他!整天跟我们兄弟吃一样的饭,放一样的臭屁,又有哪里特异了?要我说,他就是比我们多学了些稀奇古怪的学问,长得白嫩一些,还不一样是咱北山人的种?他要真是什么山神鬼怪,用不到等萨满麻麻回来,一下生他爹就该掐死他了。”
托托笑道:“难怪先生总骂你是个粗坯,就不能积些口德。兄弟们渐渐长大,这上下尊卑的规矩是该立起来的时候了。”
“大哥这么说是彻底认了他首领的地位,甘愿雌伏了?”秃头阿孤似笑非笑地道。
托托停下脚步,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们需要这样一个聪明头脑带领大家。在这群雄林立的天下,我北山想要拥有一块立足之地,想要子孙繁衍香火不绝,除了他我找不到另一个能够做得更好的人,包括我们的父兄——他们只会妥协,只会逃得更远。阿孤,我的兄弟,不管他是人也好鬼怪也罢,这都是巴那安都里的安排,都是神赐予我们的礼物。在他背离北山抛弃族人之前,我不打算再因他的身份来历而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对于他的命令我将会遵从不虞,绝无二心。”微微一顿:“阿孤、瑟黑,我的好兄弟,你们能和我一起用一生的时间来共同监督他帮助他吗?”
“我若死了,我的儿孙们将会代我完成这个使命。”秃头阿孤举起手掌,三人就在当街三击掌明誓,三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