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来到前厅的时候，巧麻点已经撤去了闻讯集结起来的庄丁。气呼呼地质问巧三为什么事先没有通知就带着大队骑兵跑来这里。
巧巧没能听清巧三上前解释了些什么，脑袋有些眩晕。因为他在骑兵队伍里看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一幕——几个狼狈不堪的苦兀人踉跄着从马上栽了下来，从四名骑士手中接下一副担架，哭嚎着抬着一个人抢进来。
呆立良久，巧巧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脸盘子胖墩墩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在短短几个月内瘦成了一把骨头，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见不到藏在天青色衣服堆里的那张笑脸。
“王八蛋！是谁把你搞成了这个样子！”巧巧终于从震惊中醒来，怒火几乎要从鼻腔里喷射而出。
“巧哥儿，没有人害我。你知道的，族中缺粮，过来的流民又那么多，巧毡送来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加上兄弟们的接济也不够。”阿布眼泪在眶子里打着转，努力装出一副笑脸来。
“王八蛋！老子不知道缺粮吗？饿死那些王八蛋也不能从我兄弟碗里往外捞啊，要是这样老子还要那些个辽东流民做什么！王八蛋！你的那个副手呢？曹德望呢？那个王八蛋去哪里啦？老子要扒了他的皮！”巧巧红着眼睛到处搜寻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恨不得立刻将他就地砍成肉酱。
没有见到曹德望，四个抬阿布进来的伴当被巧巧吃人般的目光扫到，吓得一个哆嗦瘫倒在地。
“阿布哥……”巧麻点突然哀嚎起来，“巧哥儿你快来看啊！阿布哥他哇……他的右脚……他的右脚没有了哇……”
巧巧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撩起阿布盖在膝下的毡毯，半条断腿就呈现在眼前，这是刀伤，快刀一刀两断那种。麻布包裹的伤口上还有殷红的血丝，显然刀伤未久。阿布见到了巧巧最为恐怖的一张脸，急忙伸出手去抓他衣袖，恳求道，“巧哥儿勿急，各庄上只是闹粮而已，已然平静，闹事的人也已经被巧葛朗台抓了。你军令传到，已经杀了为首的三个奸细。无事了无事了……”
“曹德望呢？”巧巧喝问阿布的几个伴当道。
“被……乱起的时候，被曹家的人救走了。”
“救走了！”巧巧怒吼道，“你们呢？为什么还没有死！”
伴当们闻言身若筛糠，讷讷不敢言。巧巧见状愈发恼怒，呛地一声拔出佩刀，两条白亮刀光闪过，两颗人头滚落在地。站在另两个伴当身后的巧三不等吩咐，手起刀落又是两颗人头掉在了地上。
巧巧咬紧牙关，努力忍受着虎口的疼痛，道，“传令下去，从今往后凡主官陷落所属卫军军卒一律处死！逃亡者以其亲眷抵！”
塔克什急忙取笔记录，身为巧巧身边的书记官，他需要记录下每一条律令的发布，以便日后查档，只是握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巧巧微笑着轻拍阿布吊着的手臂，神态温柔，语气却异常冰冷地道，“是我大意了，忘记了我们的年龄，忘记了我们出身野人。既然是野人，不使用些野蛮人的手段怎么能让那些人乖乖听话？你只需告诉我是哪几个村子，其他的你不用管，我看麻点这里不错，你先住下，等养好了身体老子给你再弄只脚来。”说完望外就走，全然不顾阿布沙哑地呼喊声。
来到庭院，黑齿已经将马牵了过来，更不迟疑，翻身上马。瞥眼见到骑兵当中一瘦小老者，这个人他是认识的。便在马上微微躬身，说道，“莫力大叔，有劳了！”
那老者用马鞭顶顶有些松垮的皮帽，也是在马上微一躬身，只是微笑着并不搭话。
巧巧又向众蒙古骑兵拱拱手道：“诸位叔伯辛苦，请恕小侄不恭，先行一步。”
“能行？”莫力这时似笑非笑地说道。
巧巧咬牙道：“一群不知好歹的奴隶而已，小侄还没看在眼里！”转向巧三道：“我命你即刻随同姜卓前往书院，谒见郭先生，把这里发生的事一一说给他听。另外告诉他，巧哥岛上的事全权由他处理。”
巧三躬身领命，姜卓神色有些黯然，但也应声领命。
巧麻点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一杆大枪来，哭喊道，“巧哥儿等我，我也去！”
巧巧回过头怒道：“嚎什么嚎！你庄上也有着八九百的流民，给我看好了是大功一件，出了事老子抽不死你！”见巧麻点咬住了嘴唇泪眼朦胧的模样心下一软，放缓了语气小声道，“我有黑齿，有巧葛朗台的十几个营，碾死那些杂碎足够了。再有，这些老家伙来这么一趟，即使你庄上有人心怀鬼胎也不敢造次了。你老实给我呆着，照看好阿布，要是他再有个闪失老子会真的发疯！”忽然想起一事，复又下了马附耳低语道：“我将傲日朗格留下，待小狼回来告诉他，‘雀巢’计划开始实施，敖日朗格就是他要的野山雀。此事唯你我小狼兄弟三人知晓切不可外传。”而后将巧二招至跟前，低声道，“你且留下，一切听从巧麻点安排。”说完拍拍他厚实的臂膀道：“但愿你不会忘记今日你我之约，他日功成我当为你牵马缀凳，夸功全城！”
巧二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巧二必不辱命！”
正说话间，中门轰然大开，一群稻草人蜂拥而入。中间一人爽朗大笑道：“我家首领在哪里？巧哥儿在哪里？”见到巧巧与巧麻点正在当院，哈哈大笑着就扑了过去，抱住了巧巧一个劲地摇晃，嘴里说道，“巧哥儿怎么样？今日可是被我的人吓到了？”正自高兴，冷不防一只大手伸过来，被推了个趔趄。正要发怒，突然见到是黑齿，笑道，“黑齿哥，差事办完了？这么快就回来啦，怎么就没在那大明京城花花世界多逛两日……”
黑齿黑着一张脸也不答小狼的问话，手掌在巧巧腋下一托就将他推到了马上，从巧麻点庄客手中接过另一匹马缰纵身上马。小狼呆愣一下再看看院中情景这才发觉气氛不对，才要找人询问，巧巧一行四人已然打马而去。
巧葛朗台见到巧巧的时候天色已然不早，最后一抹霞辉伴随着归林之鸟也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下。没有人敢提休息宿营的事。
好在新休整的大道宽阔平整，月光也是明亮。否则在这个夜盲症普遍存在的时代，一路急行军非出事不可。
裤裆湾子村座落在两条河流叉口上，村子不大，不到百户的村民都是最早一批购买自辽东的汉人农奴。村正姓金，叫金大牙，是当初巧巧亲自任命过的第一批村正之一。巧巧至今还记得他获得第一批农资的时候，带领妻女村民拜服于地的场景。
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修罗地狱。黏土夯制的矮墙上插着松明火把，被晚风吹得噗噗作响，光线照在巧巧的脸上忽明忽暗。染血的头发湿漉漉地粘贴在白皙的脸颊上，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显得非常阴森可怖。金大牙烂糟糟的尸体就堆在他的脚下，那颗硕大的头颅被巧六插在寨门前的树枝上随风晃动，似乎仍在嘲弄着巧巧这伙少年人。
巧巧用手背抹一把眼皮子上的血迹，将手里握着的半截矛杆抛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巧六搬来椅子上。椅子很新，把手上的木料还透着一股子湿气，坐上去吱吱嘎嘎地很不牢靠。
场院里三个孩童雏鸡一样拥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突然其中一个女孩踩到了脚下一具幼小的尸体，脚下打滑，发出一声尖叫。巧巧突然意识到这些孩童其实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异样地感觉。
“我需要这些孩子，用来做一个有趣的教学实验。”巧巧见巧葛朗台望着三个孩子有些出神，张口说道。
听到“实验”这个词，塔克什背脊上就不自觉地爬过一丝寒气。他知道在北山书院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一群整日里穿着白色大褂，戴着白色头套，布巾子遮挡着口鼻的人居住在那里，他们管那个地方叫做“实验室”。他曾经去过，知道“试验”是个怎么回事，从那之后“实验室”的见闻就成为了他所有的噩梦素材。没有人知道，在那段日子里，跟随在巧巧身边的每一天他都是在怎么样的恐惧中渡过的。他不认为暴怒的魔神对于背叛他的人会有什么好的区处。
眼睁睁地望着黑影里走出来的两个少年挥起一刀将那个发出尖叫的女孩砍翻在地，又将剩下的两个孩童带进了黑夜里，消失无踪，塔克什紧闭着嘴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你带来的人里没有汉人，这很好。”巧巧喝了一口茶水，对风尘仆仆赶来的巧葛朗台说道。
“禀首领，预备军新兵营昨日共筛选出一百三十二名汉家子，我以轮值学习文化课为由缴了他们的械，并请求速不台将军分拨两百老兵秘密看押。带到这里的两百人，都是咱北山最精锐的子弟。另有六百子弟跟随赫合礼尼已前往各处庄子巡守，其中包括阿布兄弟出事的‘王八坨子’村。”
巧巧摇摇头道：“什么首领，什么将军，在别人眼里咱们还都是一群屁大点儿的孩子，你这性子……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谨慎小心！”不等巧葛朗台说什么，摆摆手道，“你这官越做越大，立些规矩也是对的，且由得你去。我来问你，一百三十二名汉家子，可有已逃亡汉人的子弟亲属？”
“有，一共一十三人，都单独看押了起来。”
“回头都杀了吧。”巧巧淡淡地说道。
“不要杀，都给我，我要。”巧葛朗台听得出这是小狼的声音，就闭口不言，听他说些什么。“另外，我还要跟您再要一个人——聂黑。”
“你要想清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巧巧对着黑暗的角落里说道，声音不大，但场院里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可以给你时间好好考虑，毕竟，以你跳脱的性格，并不适合走这条路。更何况，你之前的志向不是‘胯下马，掌中枪，纵横沙场’吗？”
“您有更合适的人选吗？老实说，除了我自己，我不认为还有谁更为合适。”
“混账话！”巧巧有些愠怒，叱道，“你知不知道，这就是一条不归路，据我所知走上这条路的人基本上就没有寿终正寝的。兄弟们当中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因为我从来就不考虑让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走这条路！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狗屁的‘雀巢’计划影响到了你的心智，让你误解了我对你的期望，如果是，哥哥给你道歉，咱们从长计议。”
“您说过，咱们兄弟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做大事就会有牺牲，哥哥弟弟们都不怕死唯独我怕死吗！”
巧巧一拍大腿豁然起身，怒道，“你知道个屁！做那些事，光有一腔热血不怕死有个屁用！你给我滚出来，就算想死老子也要你明明白白死在老子眼皮子底下。”
“说到底您始终还是瞧我不起对不对？但凡能做些事的兄弟们都被你赶鸭子一样追着做事，还不能做事的您也都像宝贝一样拢在书院里倍加呵护，唯独只有我，您放任自流，就是那个意思对不对？”
“哪个意思？妈的！黑齿你去把那小子给我抓过来！黑齿……”巧巧这才发现，黑齿不见了，暗道一声不好。这个家伙向来极为爱护文弱的阿布，今天见到的一切已经让他发了疯。
原本巧巧想要在这裤裆湾子作短暂休整，恢复冷静，毕竟阿布虽损伤了一只脚却并无性命之忧，还没有到使用雷霆手段的时候。没想到正巧遇见想要趁夜带领村民逃亡的金大牙，正是火上浇油，这才发生屠村事件。现在看来，光是屠灭裤裆湾子这一处，并没有熄灭黑齿心中的怒火，巧巧很担心这个家伙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救走曹德望的曹家人。要知道，曹、魏明为两家实则一家，两家的子弟家奴加起来足有近千青壮，如今是北山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要是同时与这两家开战，或者还会引起王家、李家、常家等一干大明移民的全面反弹，后果不堪设想。
巧巧想到这里无暇再去计较那个固执的小狼，急忙招呼巧葛朗台召集散在各处清理尸体的部众，凑出二十余骑随同自己先行，巧葛朗台率领步卒紧随在后，打起火把向曹家集急进。
小狼从黑暗中窜了出来，拉住巧巧马缰急切地道，“巧哥儿，我要的人你要给我！”
巧巧烦躁地道：“这个人你驾驭不了，你确定要他？”
小狼嘿嘿笑道：“谁要驾驭他了？这样的人，即使我能够驾驭得了我也不会要的，一张被涂抹得花花绿绿的图画并不比一张白纸有用。我只要他替我教导孩子们武艺就行。”
巧巧心中记挂着黑齿，对于小狼的纠缠难免有些焦躁，挥挥马鞭道，“你要玩就去玩吧，等哪天不想玩了就去书院跟着先生们好好读几天书，将来会有你的用武之地。”说罢夺过马缰打马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