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宁古离开书房就去了巧家庄里的一处别院,说是别院其实也只不过是稍微整齐些的一排茅屋。
茅屋的中堂敞着门,里面点着的是鲸油做成的儿臂粗的大蜡烛,照得亮堂堂的,远远就能见到里面坐着的三个女人。
呱哇楼和妹子乌日娜就住在那都的隔壁,这时候正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面前搁着的是满桌的果品小吃。
几个披着火红斗篷的女兵见到艾宁古到来,没有人上来相迎,爱答不理地模样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正是意气昂扬的年纪,艾宁古更是一个心高气傲的,遇到这种局面心头难免憋屈。冲着正堂上的三个人远远地躬身施了一礼就打算离开。
与绝大多数的北山人一样,艾宁古的童年也只有母亲的陪伴,而他的母亲也在他十岁那年的严冬里离他而去。遇到苏里古是他最大的幸运。这个外表苍老远过实际年龄的老人,满足了他对父亲所有的想象。那时候他的身体还远没有后来的衰败,还能手把手教他骑射,教他临阵决断的经验,甚至教他如何烹饪煮茶。每逢自己做得不够好的时候,他会严厉地训斥鞭挞,也会慈爱地亲手为自己抚平伤痛。
“父亲!请您放心,孩儿绝不会软弱退宿,就算所有的族人都鄙弃孩儿,受尽所有的委屈也会坚守您老人家的嘱托!”
艾宁古不打算在巧家庄过夜,也没有人为他安排住处,他打算连夜返回鲸港,然后乘船回到自己那帮志同道合的兄弟们当中。
身后一匹花斑马不知何时脚步哒哒地跟了上来,湿润的鼻子在他颈项间拱来拱去。他回过头,可有些奇怪,这是一匹鞍具、行囊、刀弓俱全的战马,却不见主人。以他自幼与马儿为伍的经验,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匹极为难得的花骢马。宝马不会自己寻上来,自然是有人特意相送,会是谁呢?马鞍袋里有热乎乎的肉馒头,还有自己从未见过的软软的圆圆的油光渍渍香气扑鼻的麦面饼,不用管旁边那封信笺,他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抹笑容。
翻身上马,脚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花骢马昂嘶一声,四蹄翻飞,转眼间便上了一座高峰。
艾宁古驻马山岗,回首山下,星星点点的篝火链接成一只巨大的,纵横交错的大网,铺陈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他不知道那些篝火是干什么用的,心头却重新热络了起来。
天光放亮的时候,艾宁古来到了一个叫做“烂泥洼”的地方。赶了一夜的路精神头依然十分饱满,只是爱惜胯下坐骑,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一条河弯弯扭扭地将“烂泥洼”一分为二。艾宁古路过的南边村口有牌坊,上面写着斗大的一行字“烂泥洼·巴家屯”。
大清早的就有人出来溜达,一个背着柳条筐手里拿着个木铲的老家伙,低着脑袋像是找寻什么遗落的宝贝。当艾宁古路过的时候,眼角余光瞧见这个老家伙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贼光灼灼地盯瞧着他的坐骑。心中冷笑,就凭这样的一个老家伙也敢打自己的主意,简直是不知死活。
村口的井旁有一处草棚,棚下架着两口大锅,锅里有绿莹莹的菜叶子在水中翻滚。两个精赤着上身的中年汉人男子在一方巨大的案板上揉搓着面团。面团是暗色的杂面面团,在两个汉子手里不断变换着形状。长而粗的两根棍棒就放在手边,触手可及。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从草棚后面的布幔里钻了出来,一手托着木盘,一手抱着肚子。托盘里有切好的腊肉片还有一柄雪亮的尖刀。
那妇人虽然身姿臃肿脚步却很轻盈,走路几乎是用飘的。见到陌生的艾宁古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艾宁古只是瞄了一眼那个妇人裙摆下的“三寸金莲”,心中又是一阵冷笑。下了马,大剌剌地走进草棚,就近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了。他很好奇,在那个小首领的治理下,居然连汉人也做起了这没本钱的买卖。
妇人在年长汉子的手边放下了托盘,轻轻触碰了下那汉子粗壮的手臂,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转身就忙着将花骢马牵到一旁的小树上栓了。
“嫂嫂就不要跟着张罗了,好好养胎要紧。再说这里也没甚活计,我与大哥尽应付得了。”那年青些的汉子张口说道。
妇人点了点头,却听那个年长的汉子道,“劳烦大姐走一趟小巴特尔家,叫他爹背些精料过来照顾下客人的马匹,他家若没有,就去老温家碰碰运气。”
“不要!”年青的汉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跳老高,求饶不跌地道,“嫂嫂要莫听哥哥的话,小巴特尔家养着两匹马五六头大牯牛,怎么会没有些精料,指定是有的。千万莫要去招惹温家!他那个没羞没臊的小姨子……”
“怎么说话呢!”年长汉子将切好的面条投进锅里,拿筷子趟了两趟,笑骂道,“知道你喜欢咱汉家闺女可人家也不差,丰胸肥臀地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就你这副德行人家能看上你可是你的福分,别不知道好歹!”
妇人来到年长汉子身旁,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从锅里捞出一大碗面,挟了腊肉片又撒了一把野葱沫子,浇上一小勺热油,顿时香气四溢。将碗筷端到艾宁古面前的板桌上,又是嫣然一笑。回过头说道:“奴家这就去小巴特尔家,若是没有上好的精料说不得就要去老温家走一遭,毕竟咱这村里也就这两家养有牛马。”说着话在年青汉子的哀求声中翩然而去。
妇人前脚刚走,后脚就从村外迤逦来了许多人,听话音有蒙古人有也有汉人、苦兀人,都做一样的农夫打扮,也都是这巴家屯的住户。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嫌弃那两兄弟做饭实在是太慢,说忙活了一夜肚子里饿得咕咕叫,他马家兄弟就是对懒汉,到现在还没把吃食弄好,这是要活活饿死大家好霸占全村的收成。有人见到艾宁古就收住了话头,有人则在见到那匹玉花骢后不肯挪步,咋舌称赞。
一个紫红脸堂手长脚长的少年挨着艾宁古坐了,见他碗里肉片子堆得老高,忍不住喉结耸动。艾宁古满脸笑容,将碗向那少年推了推,示意他先吃自己这碗面。那少年有些难为情地搓着手,用力摇了摇头,一双细眼却紧盯着碗里的面挪之不开。艾宁古将碗又向他面前推了推。
“你叫什么名字?”
“小温布尔泰,我爹是温布尔泰,我是小温布尔泰,总之你叫我温布尔泰就好。”小温布尔泰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仍没有离开那碗面的意思。
“温布尔泰,好名字。”艾宁古点点头道,“小温布尔泰,你能告诉我你们昨晚是去了什么,这个时候回来吗?”
“烧火,熬烟,烧了一夜的火熬了一夜的烟。”
“烧火熬烟?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大家都说是族长的命令,既然是族长的命令,按令行事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族长的命令?”
“是啊……”
“吃饭。”
“还不承认马彪已经做了你姨丈!”就在小温布尔泰忍受不住诱惑想要提起筷子大快朵颐的时候,旁边一只手猛然伸了过来夹手夺走了面碗。“瞧瞧,这么瓷实的一碗面,这私心足够打板子了!”
小温布尔泰闻言一张脸立刻黑得像锅底,恨恨地道,“巴特尔·蒙列,闭上你那张臭嘴!”
“这可不行,闭上嘴老子还怎么吃面!哈哈……”巴特尔·蒙列舞动筷子,将一碗面搅拌两下,滋溜滋溜地吃得香甜。小温布尔泰咽了口口水,没好气地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站起来去领自己那碗面。
艾宁古从头至尾看着这个叫做巴特尔·蒙列的家伙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及至不大的草棚里全是滋溜滋溜吃面喝汤的声音,小温布尔泰端着两只大老碗放在了桌上,一只推给了艾宁古,嘴里嘟囔一句“果然没有那一碗实在”的话,埋头吃了起来。艾宁古觉得自己好像多心了。
一碗面下肚,再来碗面汤,就觉得浑身四肢百骸都重新充满了力气。
“我要去张铁碗家去看新打造的镰刀,你要不要一起去?”巴特尔·蒙列抹了下油光渍渍的嘴巴,向小温布尔泰问道。
“不去!”小温布尔泰摇了摇头,一脸鄙夷地道,“自从上次偷看过窑娘洗澡你就有事没事净往那边去,想去就去,可别再拉上我!”
龌蹉事被拆穿,巴特尔·蒙列一张脸瞬间羞成了大红布,恼怒地踩了小温布尔泰一脚。站起来说道:“谁他娘的恁般无聊了?我只是上次遇到了书院里的一帮学生娃子……”
“打输了是不是?你可真够丢人的。对了,书院里的娃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谁知道呢!我只问你还是不是兄弟,去不去就一句话的事,啰嗦什么!”
“去!为什么不去?整天待在村子里学人家种地都快把老子逼疯了!”
“你这个兄弟去不去?”巴特尔·蒙列朝着艾宁古努努下巴,说起来,他们算得上是同龄人。
“兄……兄弟……我也是才认识……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艾宁古微微一笑道:“我叫艾宁古。”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理会两个少年人的问话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好!艾宁古兄弟,你愿不愿意跟咱们一起去教训教训那帮书院里的兔崽子?”
艾宁古拍拍悬在腰间的匕首道:“这恐怕不行,因为我只会杀人不会教训人。”
巴特尔·蒙列鼻子里哼地一声道:“你是少年军?”
艾宁古端起碗一仰头将最后一口面汤灌下肚去,点点头道,“正是少年军。”
“你们统领是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大踏步走了过来,张口问道,声若洪钟,说的却是一口蒙古话。
“爹!”小温布尔泰见自家老爹到来急忙迎了上去。来人正是宰赛夕日手下大将温布尔泰。
晨阳有些刺眼,艾宁古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来人,威风凛凛的模样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巴特尔·蒙列也挽住温布尔泰的手臂问道:“老叔,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爹呢?有没有跟您一起回来?”
温布尔泰举手拍拍巴特尔·蒙列的脑袋,点点头道,“你爹没有回来,老夫这次是专程接你们过去的。”
“这么说额克托老爹并没有造反是不是?我就说嘛……”
温布尔泰横了儿子一眼,让他住嘴。问道:“这两个月来练功可有偷懒?”
小温布尔泰肃然道:“弓刀马术,儿子从不敢懈怠!”
温布尔泰点了点头,反手将佩刀丢进小温布尔泰怀里,道,“既如此,去,把这个小贼的脑袋剁下来给我。”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艾宁古更是诧异万分。
小温布尔泰正自发愣,一只沾满面粉的手掌伸了过来,在他握着刀柄的手上拍了拍,抬头向温布尔泰笑道,“此事多半是场误会,是小弟孟浪了。”
温布尔泰皱眉道:“玉花骢不会有假!马臀上的烙印是老夫亲自烙上去的。”
话说到这里,艾宁古心中已然再明白不过。村民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与花骢马有些渊源,错把自己当成了偷马贼,这才有了奇怪的举动,让自己也起了疑心。也难怪,凭自己一身的破破烂烂却骑乘着宝马良驹,是个人都会起疑。艾宁古遂站起身,拱拱手懒懒地道,“看来确是一场误会,这里没有贼人,某家还要多谢款待,这就请把我的花骢马牵来,咱们就此别过。”
“你还没有回答老夫的问话,你们统领是谁?”温布尔泰仍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某家少年军骑兵统领艾宁古。”
“骑兵统领不是色楞吗?不对,你说你是少年军骑兵统领艾宁古,艾宁古,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哎呦!你就是那位以一千敌两万,大破苦兀叛贼,生擒兀达来的艾宁古?难怪首领把心爱的玉花骢都转送给了你!”小温布尔泰惊呼一声跳了过来。
艾宁古见他伸出一只手掌,也伸出一掌,两掌相握。感觉到小温布尔泰掌上力量传来遂也发里回夺。二人僵持片刻难分伯仲。砰砰砰肩膀撞得三撞。艾宁古心中惊诧异常,万没料到,这厮与自己年龄相当,看起来身体单薄,居然有着偌大的力气。他却不知道,小温布尔泰此时内府气血翻滚,喉头发甜险些张口吐血昏厥。
小温布尔泰躬身抱拳,苦笑道,“小弟自不量力,多谢大统领手下留情。惭愧!”
艾宁古伸手扶住有些摇晃的小温布尔泰臂膀,笑道,“我身边正缺一佐领,你可愿随我从军?”
小温布尔泰回头望望父亲,尴尬笑道,“还要问过父亲才行。”
温布尔泰叱道:“你倒是答应得爽快,毫无羞臊,掂量得清自己的斤两?佐领,你也配么?”一语说完转身就走,全然不理会艾宁古想要求肯的表情。
小温布尔泰一脸歉疚地向艾宁古作了一个揖,急忙去追父亲。巴特尔·蒙列躬了躬身,也随之离开。远远地还能听到温布尔泰训斥儿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