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东南三十五里的四杰屯。持续的干旱已经让这里的大明百姓失去了夏粮,靠草根树皮苦熬到了七月,仍不见有一滴雨水从天上掉下来。
王栋抬起头,响晴响晴的蓝天就映照在他有些发绿的眸子里,极目四望也看不见一朵云彩。两扎高的禾苗上耷拉着指甲盖儿大小的谷穗,稀稀拉拉的铺在黄土上,从脚下一直到远方。
汗水湿透了衣衫,粘在他的胸口上,粘在他的背脊上,很快又被热乎乎的风吹干。
大儿子王斌一颤一颤地挑着一担黄汤从沟底下慢慢走上来,这是最后一点了,家里也等着用,就没舍得再倒进地里。
二儿子王猛也从沟底下爬了上来,他两只手里撰着几条指头长的狗鱼,高兴地向父亲夸耀。
“爹,水塘里没水了,没救了。”大儿子王斌一屁股坐在地边的石头上,又被滚烫的石头烫得跳了起来,没有叫唤,只是看着地里的禾苗沮丧若死的说道,“狗日的贼老天,没活路啦啊!”
二儿子王猛将狗鱼丢进王栋的粪箕子里说道;“粮食不够吃,我在家里又是个多余的帮不上什么忙,请爹干脆放我当兵吃粮去。”
“还是我去吧,你在家照顾爹娘和三弟。”
王栋苦笑道:“今年夏粮绝收,无论是宣府还是大同,拿着银子也没处买粮,当兵的也吃不饱肚皮。上个月你黄祖叔叔来信说,有个叫做郝摇旗的,带着几个乱兵开了榆林总兵府的粮仓结果发现里面一粒粮食也没有。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未到州府已经漂没了三层,等到了各个卫所根本就不足以塞牙缝!”
两个儿子立刻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看粪箕子里的几条小鱼蹦跶。
“不白忙活了,回家去,你们找个阴凉地去处睡觉,我来想办法。”
爷儿仨顶着大日头挑着水桶往家走,同样往家走的还有很多乡亲。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王权兄弟三个见到王栋紧走几步跟了上来。
“三叔,夏粮绝收秋粮眼看着也要绝收,活不成了呀!”
“这还用你再说!”王栋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世道哇!官府不让咱们活,鞑子不让咱们活,流贼不让咱们活,如今就连这贼老天也不要咱们活啦!”王权兄弟三人当中的老三,王三狗牢骚满腹地又说了一句。
“闭上你们的嘴巴,瞎吵吵什么?”
王权兄弟见王栋语气不善讪讪地闭上了嘴巴。王三狗见王猛拎着的粪箕子里有几条可怜的小狗鱼,就从自己挑着的水桶里捞出来一串田鼠,扬了扬手笑呵呵地丢了过去。
四杰屯虽说是屯堡,但是住在这里的除了军户家属更多的是普通农户,王栋一家以及王权兄弟都是属于后者。屯堡作为大明边塞基础防御单位,规模怎么也大不到哪里去,所以这些民户日常居住生活的地方大多是位于屯堡之外。
通往屯堡的路边长着一棵杨柳树,虽是长得七扭八歪地却也算是茁壮,低处的柳叶子已经不见了,光秃秃的柳条子羞臊地垂在那里。这东西就不该出现在屯堡周边,就像是树下那几个偷懒打瞌睡的兵一样不该出现在这里,事实上这是一种严重的犯罪。
然而,见到王栋一行人回返,领头的老卒只是没精打采地抬了一下眼皮,又迅速闭上眼睛继续假寐。
一行人小心地避开壕堑边塌陷的陷阱,从屯堡大门前走过。王栋突然停下了脚步,冲悬楼上高喊,“高银祥!高蛮子!你死了没有?没死晚上就来我家,有事商议。”
过了好大一会儿,悬楼上才懒洋洋地探出一个脑袋,头上戴着的红笠军帽垮了半边,一双眼睛就从笠帽的缝隙里看过来。猛然间见到是王栋就带了哭腔喊道:“王大哥,王大哥,小弟真的快要饿死了!您……您改变主意了吗?”
王栋瞅了一眼二儿子拎着的粪箕子,伸手要了过来,又在腰间挂着的布囊里掏摸一阵,手拿出来是一把散碎馍馍,又装了回去,连同布袋子一起丢在了堡门口。说道:“叫你的兵每人先垫吧两口,晚上到我家里再好好地吃个饱吧。”一句话说完带着众人继续赶路,他的家还远在屯堡后面的黄土岭。
一路上路过三座火路墩,这火路墩乃是设置在屯堡周围的小小哨所,一墩即是一哨,一哨六七个兵丁。王栋不厌其烦地跟驻守在火路墩里的兵丁打过招呼,相约晚上去他黄土岭的家里吃个饱饭。王斌将父亲的行为看在眼里,眉头的担忧越聚越浓。
王权兄弟路过自家门口的时候,并没有理会蹲在门槛上的婆姨,三兄弟跟着王栋来到他家场院里,围着树荫下的石盘坐了,显得很安静,只是眼睛里的兴奋怎么也掩饰不住。
王栋的婆姨隔着四处漏风的窗棂见当家的和两个大儿子回来了,就放下怀里熟睡的小儿子忙活起来。很快小小的厨房里就升起了青烟。当她提着陶壶给众人倒上白水的时候,二儿子鬼鬼祟祟的地从柴门外闪了进来。
王栋见二儿子想要钻进厨房,就开口说道,“这么多人一只怎么够吃,都捉回来吧。”又对自家婆姨道,“面缸里还有多少粮食都拿出来,今天我要请兄弟们吃一顿干的。”
婆姨惊讶的瞅着王栋,旋即低下头不敢出声,只是从他抽动的肩膀就能看出来她在哭泣。
王三狗悄悄离开,搂着王猛的肩膀向院外走,边走还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王猛则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王栋沉默下来,端着陶碗一口口地喝着白开水,总也停不下来,似乎非常口渴的样子。只有碗里的水倒映出他眼神中时而闪烁的杀气。
不大会儿的功夫村子里就响起一片叫骂声,被骂的人是王三狗,间或也有骂王猛的,却都很快结束。叫骂声没了,王权兄弟却反倒紧张了起来,拿眼睛不停地去看一言不发的王栋。
“拿了谁家的东西就回去告诉人家,想吃就过来一起吃,想要报官的那就让他闭上嘴!”王栋对肋下夹着两条死狗肩膀上挂着一堆布袋子的王三狗道。
虽然早有准备,众人还是被王栋的话惊得一呆,还没来得及去想太多,就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来的人很杂,有火路墩里的小兵也有村子里的农夫、妇人、老者。
王家的家宴办得很成功,同村七十八口人以及打过招呼的三个火路墩二十一个兵丁,一个不落地聚在院子里。人多,锅里的东西就稀得可怜,不过量却足够。就连失了下蛋母鸡的寡妇赵氏以及失了狗子的瘸子乔老丈也都喝饱了肉汤,唯一不好的地方是本该热热闹闹的大聚餐,除了角落里的一个蓬头垢面看不清眉目的家伙间或与人窃窃私语,余人都很沉默。
王栋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人,将最后一块肉连同骨头嚼碎了咽下肚皮,就将面前的陶碗狠狠地丢在了地上。
“我王栋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大家在等什么。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也是瞒不住人。我王栋以前是马贼,没错就是马贼!既然大家都在等我这个马贼发话,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就直说了。张万福家里有钱,有粮,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现在,他就等着咱们早一点饿死,好霸占无主的耕田。可是人家叔父是矿监,家财万贯地养着百八十个刀客。老少爷们儿现在都好好想想,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王栋立誓绝不阻拦。只要老实在这个院子里待到明日天亮,便可自行离开,以后我们两不相干。”
等了片刻,王栋见没有人退出,就嘿嘿笑道,“咱这黄土岭还真他娘的是个贼窝!”一句话说完院子里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等众人笑得差不多了,王栋再次开口道,“可是话说回来,有一口饱饭吃谁他娘的愿意做贼!当年老子就是厌烦了做贼的日子,害怕断子绝孙让王家祖宗蒙羞,这才在这里落地生根,当一个良善百姓。没想到时至今日有了三个儿子却又要重操旧业,真是造化弄人呀!”
“还不是这吃人的世道闹得!”蹲在角落里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家伙接口道,“与其坐而饥死,何不盗而死!大哥正该带领大家,洗了张家庄,而后杀进县城、州府,宰了贪得无厌的狗官王,竖起义旗……”
“谁是你大哥!谁又告诉你咱们要造反!”王栋声音冷冷的,一张脸早已没了笑容,目光如电般射住说话那人。那人一番话开了头,正要慷慨激昂一番,没想到却挨了一记当头棒喝。昂然站起,此时见王栋目光不善他亦是直视以对毫不退让。
“啪”地一声,王斌拍案而起怒道,“王三!你就是那个撺掇高银祥哄骗我爹造……的人吗?贼子再敢多说一句别怪我王家辣手无情!”
那叫做王三的闻言,嘿嘿一笑仍就拱着手朝向王栋道,“大丈夫光明磊落,造反便造反,王大哥难道还要虚言伪饰吗?”
王猛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手入怀,站在王栋左侧瞧瞧自家哥哥又瞧瞧那个王三,最终目光落在父亲王栋身上。王权兄弟也迅速围拢过来。
王栋与王三对视片刻,冷肃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冲左右摆摆手,令众人稍安勿躁。说道:“你既称我一声大哥,我自也不当苛待于你。可是你自从到了我黄土岭,终日里藏头露尾的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难免令人生疑。既言磊落何不摆明了身份,你我也好说话。”
王三傲然道:“区区榆林王三。听闻此地有位王英雄,为人正直,胸怀天下特来交结,盼能共襄盛举,砸烂他朱家的皇帝宝座……”
王栋噗地一笑,摆摆手道,“知道你的来历就好,说什么某家胸怀天下那就让人耻笑了。”王三又要说话,王栋把脸一肃道,“你想说什么留后再讲,眼前老夫要先填饱大家伙的肚皮要紧。唔——高蛮子!你还要躲在外面偷听多久!”最后一句乃是大喝出声。许多人正在奇怪,向来与王栋交好的四杰屯总旗高银祥迟迟未见人影,原来是在院门外偷听来着。果然,声音方落,柴门咣当一声响,高银祥大踏步走了进来。
火路墩的三个伙长见高银祥出现,就一窝蜂地迎上去好一顿巴结。高银祥对待他们却没有丝毫的好脸色,像赶苍蝇一样打发这些人出去,言道有几口箱子需要搬进院子里来。
“我打算今晚带大家伙去张万福家借粮,他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百多号刀客三丈高的围墙,还不是咱们这些握惯了锄把子的农夫能够应付得了的。说说看有什么好法子。”
高银祥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小弟还能有什么好法子?想吃饱饭就只能拿命去换,都知道这个理儿。大哥放心,我手下那些个不成器的虽然平时无赖,这个时候还是靠得住的。小弟打头阵,开了寨门大哥只管带着人进去抬东西就是。”
“就你现在这个饿死鬼的样子,还打什么头阵!”王栋看着一脸蜡黄色的高银祥道,“还是我来打头阵吧。不过得先想法子引开那些刀客才行,硬拼我怕咱们中的很多人都没命享用张家的粮食。”
“张家的独子就在他家后院的阁楼上,陪伴的妈子是早些时候安排的一步闲棋。我已经使人去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该得手了吧。三十个不怕死的好汉,应该能引出不少刀客。”王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二人跟前。
“三十个你的人?”
王三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折扇捏在手里,潇洒地展了开来,说道,“算是吧,准确的说我们如今都是同道兄弟。”
王栋极力掩饰眼底的愤怒之色,淡淡地道,“有劳了!”顿一顿又向高银祥道,“高蛮子,既然你与王三兄弟早有联系,却不告诉我,这可不是做兄弟的道理呀!”
高银祥杵在一旁早就看出王栋心中的不悦,只是咬着牙愤恨那个王三太过愚蠢。自己堂堂一堡总旗,手下管着四五十号拿刀子的,不拿刀子的更有数百,在这里还要毕恭毕敬,他一个外人,初来乍到的居然敢善做主张,真不晓得他到底哪来的这么大胆子。闻听王栋语带斥责,连忙拱手道,“大哥千万莫要误会,这位王兄弟这些日住在我家不假,原本是来觐见大哥的,只是大哥一直未有空暇,小弟这才代为招待。您知道的,小弟向以大哥马首是瞻绝无故意隐瞒的道理。”
王栋苦笑道:“都是要饿死的人了,还谈什么招待客人,你高蛮子也是不嫌寒碜。”王三想要插话却被他摆手制止了,只听他又道,“既然王兄弟的人为咱们打了前锋,就不要再耽搁了,把你带来的兵刃分发下去,咱们这就出发。”
“再耽搁恐怕兄弟们的肚子又要饥饿了。”王三轻摇折扇阴测测地笑道。
王栋本已转过脸去朝向兴致勃勃的人群,闻听王三轻言调侃,只是微微一笑,眼底里的杀意更甚。高银祥拱拱手逃也似地走向院外,招呼自己兵丁去了。自家大哥的为人心性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个王三今次想逃过一死恐怕比登天还难。他死不死的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只是千万莫要连累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