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黑悄悄地将脑袋探了出去,像土拨鼠一样伸长了脖子四处瞅瞅然后又快速将脑袋缩了回来。
靠在土坑里的秃头阿孤懒洋洋地道:“看见什么了。”
瑟黑道:“什么都没有看见。”
秃头阿孤道:“我们已经快要到达真定府了,要是还抓不到足够数量的贼寇,托托不会饶过我们的。”
瑟黑无奈地道:“要不咱们进真定?”
秃头阿孤横了瑟黑一眼道:“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想想天聪那个老牛鼻子会答应吗?真要这么干他非翻脸不可。小黑啊,他和他的那些徒子徒孙终究和咱们不是一条心,这一点你可要记住喽!”
瑟黑打了一声唿哨,野地里便站起来了十几个穿着黑衣短衫的武士,随着瑟黑的指令收起自己的长枪短刀,不理会农田里惊慌失措的农人向回走。从散兵很快变成了整齐的一个小队。他们才一离开就又有十几个大明官军打扮的人从他们刚刚站起的地方爬起来。向着一处土坡后面摇摇晃晃地离开。
秃头阿孤拍拍瑟黑的肩膀,又向着武士们努努嘴道,“你别说,真的很听话。书院里来的那些个王八蛋手段虽然凶残了些,本事却是实打实的。”
瑟黑道:“可惜,这些人只会杀人,种地干活筑城铺路一个也用不上。”
“能杀人会杀人就行,本来就没指望这些人能有别的什么用处。是我们实在缺乏人手,你又要跟牛鼻子的人争竞,托托这才允许咱们截留这些人手。”秃头阿孤笑笑道,“用这些强盗去祸祸蒙兀人、女真人,这主意牛鼻子居然也信!”
瑟黑道:“没什么信不信的,大灾之年,先把这些孔武有力又不太安分的家伙弄出关外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秃头阿孤冷笑道:“把这些人弄出关就没人祸害乡里杀官造反了吗?没有官府的粮食赈济,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良善百姓也一样会造反!”见瑟黑不答话,就自言自语道:“其实这里的官府和一些富户还是有许多余粮的,张万福一个开矿的每年收上来的粮食自己都吃用不完,更何况那些专门种地的地主老爷。他们只是不愿意便宜这些在他们眼里低贱的贫民。说到底大明不缺少人口,死伤一些一点也不心疼。都想着等天灾过去,人口又会像野草一样疯涨起来,他们不会缺少劳力。说起来,大明的土地实在是太丰饶了,气候很适合居留,除了有数的灾年,这里堪称天堂!与大明相比咱北山就显得实在是太苦了,生十个娃娃八九个会熬不过第一个冬天。听说呱哇楼阿姨在生下巧巧之前曾经就有七八个孩儿夭折了……”
“你为什么说什么话绕来绕去总能绕到他的身上?”瑟黑有些不满地道,“再怎么说他都是咱北山名正言顺的首领,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秃头阿孤嘿嘿一笑道:“你就对他十分满意了?”
瑟黑摇摇头道:“我就是搞不懂他,他的很多所作所为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是这不妨碍我对他的信任!就比如他想要壮大族群,明明蒙兀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总是偏爱汉人一些……”
秃头阿孤用手肘撞撞瑟黑道:“董家庄现在少说也圈了两三万人了吧?”
“什么意思?”
“弄这个董家庄首领可是没有给咱一个钱一个人手。”
“什么意思?”瑟黑迅速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盯着秃头阿孤。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咱兄弟五个要是以这个为根基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瑟黑闻言一把推开秃头阿孤,就要发怒,秃头阿孤哈哈笑道,“说笑罢了。莫说这个主意你和托托都不会同意,俺自己也不会这么干。”
“那你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瑟黑是真的有些恼怒了。
秃头阿孤摆摆手道:“没别的意思,跟你一样就是有些生他的气,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发泄一下而已。”
“以后这种话还是少说!”
两个人说着话,引领着队伍向落日的方向走去。远远的土坡后面,那队大明官军的头目也已经分发完了铜钱,抖抖空荡荡的布袋子,上马带着手下向东而去。
才回到双羊驿,就发现今天的双羊驿与前几日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驿站里静悄悄的,门口树荫下每日里挑着担子过来卖冰糖水的小贩也不见了踪影。天还未黑,房顶上、飞檐里就已经藏满了穿着羊皮袄的刀客,见众人回来都将身体往阴影里缩了又缩,很怕见光的样子。
驿站里桌椅板凳烂七八糟地躺满了一地,很像刚刚被人洗劫过一般。平日里喜欢躺在椅子上睡觉的驿丞此时觍着烂糟糟的一张脸站在房子门口,模样很是凄惨。
“少东家,可算把你们给盼回来了。今晌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丘八,口口声声说是延安府的军爷,拿着官驿使用文牒就要小的们备饭备马,却一文钱也不肯出。小的多说了一句就被一阵拳打脚踢……”冯驿丞才见到瑟黑就开始诉苦。
“有这等事?”瑟黑一愣,紧接着眯起眼睛盯着冯驿丞冷笑道,“别把自己说得那般可怜。好好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驿丞闻言有些尴尬地抿抿嘴唇,讪笑道,“少东家,大明驿站可是已经罢黜快一年了,各地的驿站都已经荒废,他延安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咱们如今虽然还叫做驿站可是做的买卖跟他朝廷八竿子打不着边儿。以前这些人作威作福惯了,把咱不当人看,如今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在这里耍威风……”
瑟黑嗤笑道:“别是你们这帮家伙恃强耍横欺辱了别人吧?”
冯驿丞正色道:“少东家!规矩就是规矩,大明朝的驿站就是坏了规矩才败坏掉的。新规矩是您二位定的,如今您若是觉得这规矩可有可无,小人这就去给那些人磕头赔罪去!”说完话,掸掸衣袖转身作势欲走。
秃头阿孤安置好了黑衣众在跨院里休息,刚刚走过来恰恰听到冯驿丞的一番话语。咳嗽一声道:“老冯,你说的对!规矩就是规矩!任他天王老子,进了咱家驿站就须得守咱家的规矩!现在,告诉我那些狗日的混账在哪里?”
瑟黑皱眉道:“阿孤,莫要节外生枝。些许钱粮上的损失算不得什么,明日一早何百户还会来,不如将此事交由他来出面解决。”说这句话的时候瞥见冯驿丞神色似乎不大对头,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突。
秃头阿孤把眼一瞪道:“老子们在这驿站上面花了那么多银子,若是今天三个明天五个的王八蛋来祸祸,这生意以后还要不要做了!”
“何百户……”
秃头阿孤截口怒道:“那些个没卵子的家伙如果指望得上,你我兄弟还用得着亲自来这里走一趟吗?”向冯驿丞道:“狗日的住在哪里?”
冯驿丞瞧瞧瑟黑的脸色,有些尴尬地指指西跨院方向道,“被刀客们塞住了嘴,丢……丢猪圈里去了。”心下暗自庆幸,看这架势,这位小爷说不定动起手来比自己还狠,两者相权取其最,那位小爷大约不会再找自己的麻烦了吧。
冯驿丞扯着嗓子招呼店里的伙计,却没有人应声,一个看起来年长的老刀客从房脊上跃了下来。脸上堆着笑道:“掌柜的莫要喊了,那几个龟孙子怕事得很,这边一动手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说着话又有两个刀客从房角转了出来。三个人一起走进西跨院。一阵猪叫过后,每个人都是一左一右拎着两个脏兮兮的人走出来。那些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只破麻袋一般毫无生气,看样子已经被刀客们重重地修理过了。
冯驿丞跺脚骂道:“杀才!就不晓得收拾干净了再拿出来吗!”
三个刀客也不着恼,呵呵笑着提着人去了东南角墙边的水井处,打算洗刷干净了再拿过来。
瑟黑似笑非笑地看了冯驿丞一眼,说道,“看不出你倒是好手段,短短几天这些桀骜不驯的刀客就成了你乖乖听话的手下。原来我还担心我们一走,这些人就会找个由头把你给弄死了。”
冯驿丞脸上的笑容消失,淡淡地道,“刀客们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罢了。这世道寻一口饱饭吃哪有那么容易,到手了就要珍惜,这个没什么好说的。”
秃头阿孤嘿地一声笑道:“也不尽然吧,方才我听见后院里有妇人说话,我可不记得你有家眷。”
冯驿丞拱拱手道:“算不得什么手段——那些妇人是店里的刀客自己接来的亲眷。店里缺少人手,这些妇人小孩进了店也能做些缝缝补补挑水做饭的勾当,挣些钱好贴补家用,这是两得的好事啊。”
秃头阿孤摇摇头道:“你们把这里当成了家,这很好,不过呢,有了家室亲眷的刀客那还叫刀客吗?”
“咋个就不是刀客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秃头阿孤转头看去,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小少年。光着一双脚板,身上缠着一块破布,一双手拄着根棍子立在门廊之下。
“这个小崽子是谁家的?”秃头阿孤问道。
“是戚长发家的。他婆娘没了,身边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娃。”冯驿丞边说话边打手势,要那少年赶快走开。
那少年微微低头,一双眼睛透过额头散乱符的发丝紧盯着秃头阿孤,不肯走开,显然是对秃头阿孤刚才的话还在耿耿于怀。
“小崽子倒是有趣得紧,手里拿的若不是烧火棍还真就像那回事。”秃头阿孤嗤地一笑道。
“有本事的爷们烧火棍也能杀人,没本事的孬货拿着刀剑也是娘们房里的镴枪头!”
瑟黑向秃头阿孤眨眨眼笑道:“这倒是个一点不肯吃亏的主。”
“想要我吃亏,容易,只要胜过了我手中这把刀!”
色黑与秃头阿孤闻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冯驿丞却拉下了脸,向那少年训斥道,“小安子,不可无礼!”声音故意拉得很高。
果然,正在院角洗刷的年长刀客闻声望了一眼,迅速丢掉手里的木桶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先向瑟黑与秃头阿孤拱拱手,才说道,“小犬不懂事,戚长发替他给两位少东家赔礼了,得罪勿怪!”
秃头阿孤微微一笑,摆手道,“无妨无妨。”顿一顿,正色道,“一共六个?可曾跑掉一个?”
戚长发道:“六个,一个也没走脱。”
秃头阿孤点点头,道,“带过来吧。”
六个湿漉漉的家伙被拎了过来,嘴里仍然被塞着破布,只是看那半死不活的模样早已没了反抗的力气。
戚长发扯掉一个兵丁嘴里的破布,说道,“这一个是他们中的头目,是一个把总,第一个动手打人的就是这厮。”
秃头阿孤用刀鞘挑起那把总的下巴,看了一眼,不料那把总张口就是一口浓痰喷出,秃头阿孤急忙避过,却仍有点点唾沫沾染了衣襟。正要说话,却听那把总抢先开口道,“好啊!好啊!你们这帮杂碎居然还勾结了鞑子来坑害爷爷们!”
“啪”地一声脆响,秃头阿孤反手就是一个嘴巴,抽得那把总一个趔趄仰面摔倒。上前一步踩住了他胸口,附身看着那把总的眼睛说道,“说谁是鞑子呢?看清楚喽!”
“不是鞑子就是建奴!”那把总喘着粗气道,“原来是比骚鞑子更低贱的建奴哈哈……哈哈!”眼珠子一阵乱转,终于找到了冯驿丞,叫道,“奸贼!等着吧,爷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畜生!”
色黑摸摸脸颊,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老子们也不是建州女真!”
那把总显然不信,拿眼睛在秃头阿孤与色黑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发出阵阵冷笑。
秃头阿孤道:“快别看了,再看也瞧不出什么花花来!老子们就是些正经买卖人。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来住店歇脚也好打尖儿吃饭也罢,真金白银地拿出来,什么都好说。若是混账耍赖……老子们的刀子也不是吃素的,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吃进去的吐出来,用了的还回来,这,就是老子们的规矩!今天只是小小惩戒,若是不服尽管回头再来打过。不过呢……先要把今日里打砸的东西给赔了,再要去要留悉听尊便!”随手将冯驿丞悬在腰间的铜牌摘下来放在那把总眼前道:“看清楚喽,这上面写着‘巧记驿递’,今后只要是见到这样的牌牌那就是属于我家的驿站,你想要报仇,找上哪一处都是一样!当然,守规矩的咱们欢迎,必然以礼相待。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吃饭、投宿还是投递关蝶、私信,甚至是押送银钱、赃物、接送活人,咱们都能为您办理妥帖,出了岔子十倍百倍赔偿。是朋友好说话,告诉你个好消息,新主顾投递物品可以享受半价待遇。今个儿咱兄弟相识便是缘分,可以给你和你的兄弟们免费投递一次,现在没有要投递的东西没关系,代为写封信也行,天涯海角地只要没有出大明国土,咱都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给您送去。什么,大明的八百里加急是放屁?那您就试试咱这‘巧记驿递’到底有没有放屁速度快!什么?你要写信给你在米脂老家的那个相好的小娘?这就对了!谁他娘的耐烦给家里的黄脸婆写信黏糊。放心,兄弟保证绝对做到快速保密,他男人一定不会发现!……”
不知道怎么的,秃头阿孤就与那百户边走边聊着去了二楼的天字甲号房,两个人勾肩搭背的样子看得一群人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来的瑟黑发现,那些大头兵也不知了去向。恶狠狠地在地上吐了口浓痰,跺跺脚去了东跨院,他需要去照看一下那些黑衣武士,是他们该吃药的时间了。
人都走了,诺大的院子里就止剩下大张着嘴合不拢的戚长发父子以及一群和他父子一样表情的刀客。
“爹,这就是咱们的东家?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是生意人!”戚长发想要摸摸儿子的脑袋却不被他轻而易举地闪开了去,将脸一拉紧跟着又补充道,“也是杀才!”
儿子安道生抓抓脑袋上的长发忽然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扯出一封信冲着厨房的方向吼道,“掌柜的,您要送的信我送到了,这是回信,那个小娘子说:赏钱由你来出……”
冯驿丞怒气冲冲地从厨房跑了出来,身后还有女子的笑声。劈手夺过安道生手里的信笺,瞄了一眼就迅速揣进了怀里。戳指骂道:“规矩怎么说的你全吃进狗肚子里了吗?还想要赏钱,等着吧!”
戚长发手臂一伸挡住了冯驿丞的去路,阴沉着脸道,“掌柜的,你可不能诓骗一个孩子!”
冯驿丞脸上微微泛起潮红,从袖筒子里摸出三个大子儿,塞进戚长发手里,没好气地道,“给你!记得回去教你儿子怎么学规矩!不守规矩以后再想来某差事可不容易。”
晚饭之后,喝得醉醺醺的秃头阿孤才从天字第一号房里走出来。
“用不着那么下作吧?”将一瓢水递给秃头阿孤,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漱口,瑟黑有些想笑却又被另一种情绪迅速压了下去,默默地又舀了一瓢水递过去。“其实没必要事事都这么拼的,巧哥儿的信里不是也说了嘛,‘巧记驿递’的事叫咱们量力而为,听清楚,是量力而为!”
“他就是瞧不起咱们才故意那么说的!”秃头阿孤将水瓢丢进桶里,灯光照耀下,瑟黑看得真切,他的眼睛通红。
“非要比过他么?”
“一定要!”
“我觉得你一直就想得岔了,他自己都说无论是你还是托托,做的事情都要比他多,他只是动动嘴而已,家里有那么多兄弟帮他,而我们只有五个人。二姐的信里也说的清楚,说他每每提及咱们都显得很愧疚,说不该派我们出来……”
“愧疚!”秃头阿孤冷笑连声。而后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瑟黑知道再老生常谈这件事也没有什么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灯下晃晃道:“你说的是对的。”
秃头阿孤略显惊讶地接过了信笺打开来看。他可不认为瑟黑指的是两个人刚才争论的话题。
“如你所料,山陕的饥民还是造反了。”瑟黑见秃头阿孤看完信笺也不说话就开口道:“老牛鼻子的意思叫咱们停了驿站的生意,带着所有人马上回关外的董家庄。”
“那个叫作王二的家伙以前倒是没有注意到。”秃头阿孤给两个人倒满了茶水。说道:“不过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攻下一座小小的县城而已,还能闹腾多久!至于好好的张家庄都不要了嘛,要知道那里的煤铁矿可是好采得很呢。”
“只是大军云集之下……”
秃头阿孤摆摆手道:“我也只是那么一说,没什么舍不得的。明日一早启程,你就带着人回关外吧。”
瑟黑吃了一惊,道,“阿孤,你要干什么?可不许你胡来。大明的官兵是什么德行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这驿站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下去的了。”
秃头阿孤浑不在意地道:“我自会见机行事。再说,狗日的今天喝了我那么多酒,可不能白白便宜他们,我要跟去延安府看看。”见瑟黑站起来还要争执,就轻笑道,“我已打定了主意,你还能说服我不成?”
瑟黑以手加额思虑良久,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我也不回去了,你也别一个人去什么延安府了,咱们干脆走得更远些,去河南,去湖广,去云贵,在大明的国土上到处走上这么一遭……”
秃头阿孤一拍案几怒道:“好!算你狠,这次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