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读了这封不伦不类的信，我渐渐地明白，原来陈亮才是知道秘密最多的人。”
酒吧里的灯光开始轮流变换，从蟹壳青到鱼肚白。
“故事就这样？后面的事情呢，荒哥，你说的上访是不是指……”舒雅一头雾水。
“你没救了。”陈亮敲了一下舒雅的脑门。“请你吃小馒头。”
“哥，很痛诶。”她一脸的无辜相。
“只是后来，南麂被处分了，奕兰也跟着失踪了。找不到了。”
“为什么处分？”众人惊讶。
“说是查出来滥用私权。大概就是因为帮我的事情。我很对不起她。后来奕兰把那笔钱全部给了我，我心想着，反正没有出路了，就破罐子破摔吧。”
“我知道奕芝现在在哪里。”东哥露出悬而未决的笑声。
“我知道了，我也是现在知道的——在平姨那里，对不对？”我继续说，“只是我不知道，东哥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这你得去问奕兰，因为她现在已经成了——我的未婚妻。”东哥爽朗的笑声里略带腼腆。
“啊，不是吧！！”众人错愕的看着他。
我心想，怪不得，平姨和东哥会知道我在北京的事情。“我现在就去找平姨。”我要去找奕之，把有些话说清楚。
“平姨已经走了，她搬家了，给你留了一封信。”东哥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不过平姨没有那个文笔，是她把内容告诉我，由我来代笔的。”陈亮事先声明。好像有人要抢他功劳似的。
一
你好陈荒，突然的离去可能会让你有些唐突，可是我真的是有要事在身，不方便再逗留下去了。离别前，阿姨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我把奕芝还给你，她现在正在你的老地方等你。
不过在此之前，请你等我把话讲完。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那一日凌晨的时候，老猫晃晃悠悠地爬上床尾，弓着身子，凌冽地叫了起来。
我撑着困意，用手摸到一个柔软的小枕头，力道弱的像是游戏厅里的抓娃娃机，抓起来。朝那该死的猫砸去。
可是数秒后我才反应过来，今天不是应该要早点起来吗？我要把床单洗了，上面有猫尿。桌子上的啤酒瓶就先放那吧，还有洗衣机里的衣服，捣鼓捣鼓加点水就好了。
对了，还有——
我还是利索地爬了起来，若是在平时，那些毫无目的的日子。起床这件事情一定会被办得拖泥带水。
我脱去睡衣，露出光滑的胴体，这才发现窗帘没有拉。这时一个丑陋的中年男人，他站在对面的阳台愣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就差把两栋大楼间的空气也拿掉了。
我的头很晕，脑子不太清醒的时候，最容易动怒。但我最不愿意承认这是更年期了。我觉得没有更年期这么一说，只是人与人互相猜疑的表现罢了。
我用毛巾裹好身体，走到窗口，拉开窗户：“非礼勿视懂吗？不要脸的杂种！”我承认我是有点言重了，但是女人的身体远远要比她的言语要重要的多。
那男的瞟了我一眼，嘴里嘟囔着，拉上了窗帘。搞得好像不屑看我似的，我还不愿意给他看呢。
我从他的嘴型里，听到了四十五这个数字。
“四十五岁怎么了？四十五就应该裸着身体给你们这么变态看了？老娘我还是比你嫩，比你年轻！”我撅着嘴，冲着他大骂，我才不管他听到没有，在这个时候，女人的嘴巴也是很重要的。
我就是不认命，凭什么什么事情都要年龄说了算？
我在寂静的清晨轻轻咳了一声，探了探窗外，似乎没有偷窥的人。于是迅速换好衣服，俯下身，摸了摸此时熟睡的猫猫——我要收回刚才说的话，现在它的体温尚在，它并不该死。我不希望它死。
出门的时候，我喜欢对着镜子，检视自己的两个耳垂，一只戴耳环，另一只不戴，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反正就是这样戴了。我现在要赶上清晨的衣服大销价，和徐小姐一起从那些三八手中抢夺衣服——你可别说我是三八，我跟那些老太婆不一样。
我口中的徐小姐，也就是你的母亲。
她远远地走了过来。
“你咋这么早就起来啦？我都还没睡够！”徐小姐拍了拍脑袋，苦笑着。
你的母亲穿着蚕丝做的粉色连衣裙，理着短发，站在起风的街上。说实话也算是风韵犹存的。
“不是说好六点半的吗？你看看我就能起来。你怎么就不能起来。”我搔了搔耳根，像是对徐小姐的话难以置信。
其实在昨天，我是喝酒喝到后半夜的一点。没喝醉，人倒愈发清醒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猫吵醒。我和她是半斤八两，她肯定也是这么晚睡。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每天的事情简直可以忙到下辈子，一天的时间恨不得掰成两瓣来用……不像你，四十五岁还待嫁。”她把嘴巴咧开来，一脸嘲讽。
“哈哈，我喜欢待嫁这个词。”我喜笑颜开。我们总是在这样的互相损毁中寻找乐趣。
“建平，你家的那只猫多少岁了？”她毫无征兆地问起来。
“18，和你家儿子一个岁数。怎么？”
“别误会，我对动物厌恶至极，就像你讨厌那些臭男人。只是家里的大儿子问起来，说要和那只猫一起过生日。”
没错，我就是讨厌那些臭男人。品行低下，朝三暮四不说。凭什么嫁了你以后，孩子要归你的姓？有本事来入赘我家啊！
“这主意不错，”我看了看手表，“徐小姐，大销价要开抢了，身体吃得消吗？”我假惺惺地问她。
“管好你自己吧，看谁抢的多！”徐小姐一阵大笑。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臀部一扭一扭地朝人群跑去。
嘿嘿，建平和徐小姐又要作恶人间了。
“哈哈，你赢不过我的，就连小时候偷番薯，我都比你拿的多。这就是命！”我倒在橘红色的沙发上，带着一阵地喘息，大言不惭地笑道。
其实我的命也只配和你母亲相提并论。
“瞧你那泼妇的样子，不就是手大一点吗？有本事胸部大一点哈？你敢跟我比？”她挺起了胸部，一脸的傲气。
最讨厌卖弄胸部的女人了，有什么有炫耀的，你还不是生孩子的时候奶水不够，喂孩子吃那些残害孩子的奶粉吗？
“得得，徐小姐，你来帮我看看这件衣服怎样，我当时看着挺舒服的，但是抢过来以后就后悔了，看起来有点老气。”我屏息凝神，挑起一件衣服甩给她。
“谁叫你当时不看清楚，”她拿起那件衣服，抖了抖，打量了一番。紧接着是一阵啧啧作响。“诶哟，这衣服不错啊，给我穿好了。”
“50，谈钱不伤感情。”
“滚，那我不要了。”她白了我一眼，甩掉了那件衣服。
“好啦，送你穿了。”
安静下来的时候，你母亲拿着那件我不要的衣服，在镜子前扭捏作态。不过我不介意，大家都是女人，搔首弄姿都是潜藏的天赋。
而我呢，我在电脑前，和那些道貌岸然的臭男人聊天——我才没有当真，他们也没有当真，只是你情我愿的事。
徐小姐这时候就会走过来，像我死去的老妈妈一样，先是来一句欲言又止的试探：“又在聊啊。”
然后她说：“有那么好聊吗？有空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聊，倒不如结婚。”
“结婚多无聊。”我狠狠地训了她一句，开始讲我的大道理，“结婚就是长期的卖淫，你懂吗？”
“别拿别人的话，当你的箴言。”她立马识破我，因为这话的确不是我说的，是张爱玲。
“建平，”她坐下来，声音却好像还是悬在空中。“你现在每天都是用你弟的钱生活，有没有想过，找一份工作。”
“关你什么事，我爱玩多久玩多久。”我瞪着眼睛，有点生气了，撅起嘴巴关掉了聊天框。独自走到衣柜前，开始试衣服。
其实谁愿意这样一直堕落下去呢，这么多年了，很多人说我离经叛道，就连小区里的那些小孩子，还指着我怕怕地说：“这是个坏人。”
我不想这样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完了我的四十五年，我开始反思，我的青春呢，我的年华哪去了？？
年轻的时候，和几个好姐妹东游西逛，出入酒吧和ktv，听演唱会和看电影。那些日子就像是我最宝贵的衣服。才不是什么大销价的烂货。
可是我的青春，很快就被我爸给扼杀了。
徐小姐开始在我的房间里乱逛，东看看，西拿拿。很快就有了话题：“建平，为什么墙上只有你妈的遗像，却没有你爸的。”
“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我苦笑道，“我恨我爸。”我跟他吵架吵了二十多年，好在他得胃癌死了，否则我就要亲自动手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徐小姐一阵恐慌，眼睛不时往我妈遗像的方向看。
“我妈是被卖到我爸家里的，她肯定跟我一样，恨我爸，你不用担心。”我点起了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口。
没错，我妈有一日告诉我，她是被她父亲卖到我爸家里的，价格低廉地像是大销价的衣服。
“但是你妈爱你爸，不是吗？”
“咳咳咳。”我少有地被吸烟呛到了。
“我妈要是泉下听到你这么说，八成也会被恶心到——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买卖和传宗接代而已。”我大叹一声，便毫无兴致地把那半支烟掐掉。
在我爸眼里，永远只有子孙，血脉，金钱这样的字眼。
我突然想起某一日，父亲给我安排了一个满嘴口臭的中年人，说要我嫁给他。礼金有一百万。那时候，我不懂得誓死反抗，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我逃到徐小姐家，那时候她的小孩刚满月。
我哭着告诉徐小姐，“父亲不停地包办婚姻，我该怎么办？”
徐小姐告诉我，父亲挑得人里面肯定有我喜欢的。
可是我的话让她无话可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男人是在我二十五岁时候，在酒吧里认识的，他看起来很腼腆，像个正人君子。只是那时我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道貌岸然。
他在我眼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钱。他送我耳环，也只能送一只。他第一次来我家，便被父亲拿着扫把赶出了家门。
他问我，还喜欢他吗？我说：“我和每一个男人好过一阵，就注定会分的，只是和你不一样，我舍不得你。”于是那一晚我们上了床。
他在我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送了我一只猫，便是开头的那只老猫。
这只猫陪伴了我十八年，我和它睡在一起，我几乎每天都要洗床单，但是我不累。不是因为送这只猫的人，而是，如果扔了它，反倒罪过。只是最近，这只猫活糊涂了，往我的包上撒尿，害得我好苦。
我养这只猫的第二天，它安安静静地呆在纸盒里，跟随着父亲站在阳台，父亲举着它，扬言要杀了它。
我亦平静地走到阳台前，说：“你如果把它丢下去，我会跟它一起下去。”
那一刻我学会了以死相逼。并且颇有成效。死真的不可怕，可怕的是要死的人。
二十年后，我的父母已经不在。徐小姐也已经变成比同龄人好那么一丁点的黄脸婆，并且有了两个孩子。经历了不少风雨，但却也安定下来。
她问了我一个可以让我口是心非的问题：“你还爱着当年的那个男人吗？”
“不爱了。”
“为什么？”
“我把他拒绝掉了。”
我不会告诉徐小姐，其实是他把我拒绝掉了，那一天端午节快到了，我给他送粽子，中途下了大雨，我愣是等了半个小时，他没有下来，电话打通，但是摁断了。呵呵，我回到家，就骂臭他的十八代祖宗。他很镇定，说“你又没来，哪来的淋雨。”我当即删掉了他。至此以后便当他死了。
天晓得他怎么了，或许是见异思迁，或许是对我有所厌恶。亦或者是害怕我的父亲。
“不提了，你饿了吗，徐小姐，我去煮饭。”我走到厕所里，把我的那一只耳环摘下。本打算神情自若地去煮饭。
我转过身，身体停住半刻，无奈地对着站在门口的徐小姐笑笑。“真是什么都被你发现了。”没错，我只戴一只耳环，也是因为他。
我走过去，给了徐一个拥抱。
徐，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叫你徐小姐吗？因为你的心永远不会老，而我已经老了，我以为不结婚，保持容颜，就不会老。其实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你还年轻，趁早嫁了吧！”徐小姐希望我悬崖勒马，说。
“我还是不要嫁了吧。就这样挺好的。”我把身体靠在墙边，抿了抿嘴，眼睛眯着笑了起来。
“什么？”她以为我悔悟了，实际上却没有，错愕地看着我。
“这是我的野性，这是我的自由。”
我终于知道，我的人生就像是一朵慢慢老去的花，我没法掌控自己究竟是生于土中，还是淤泥里，我也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老去。唯一能把握的，就是以一种最美的姿态，迎接死亡。
又是一个凌晨，我再也听不到那只老猫的叫声，它死了。走得很安静，像是自然的老死。
我乏了，我想搬到一个可以使我安宁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