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铨直谏遭贬谪~秦桧屈膝受虏书】
亡国败家堪憎,养奸除忠添怨。后世讥嘲讽,多作警心悟省。如梦,如梦,痴醉浑沌世界。
——调寄《如梦令》
话说秦桧决策主和,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字邦衡,庐陵人也,乃兵部尚书吕祉以贤良方正举荐,上疏言道:
臣谨案,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欺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王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耶?王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虏,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丑虏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校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偿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腹心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君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傅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桧曰虏可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孙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
胡铨上书直谏,秦桧弹劾胡铨狂妄凶悖,鼓众劫持,天子诏除名,编管昭州,仍降诏播告中外。
谏议大夫李谊、户部尚书李弥逊、侍御史陈刚中等,皆联名上书,请恕胡铨罪。秦桧大怒,送陈刚中吏部,差知赣州安远县。赣有十二邑,安远滨岭,地恶瘴深,谚曰:“龙南、安远,一去不转。”言必死也。陈刚中果死。秦桧迫于公论,乃以胡铨监广州盐仓。
既而校书郎许忻、枢密院编修官赵雍同日上疏,犹祖胡铨意,力排和议。赵雍又欲正南北兄弟之名,秦桧亦不能罪。曾开见秦桧,言今日当论存亡,不当论安危。秦桧骇愕,遂出之。
司勋员外郎朱松、馆职胡珵、张扩、凌景夏、常明、范如圭同上一疏言:“金人以和之一字得志于我者十有二年,以覆我王室,以弛我边备,以竭我国力,以懈缓我不共戴天之仇,以绝望我中国讴吟思汉之赤子,以诏谕江南为名,要陛下以稽首之礼。自公卿大夫至六军万姓,莫不扼腕愤怒,岂肯听陛下北面为仇敌之臣哉!天下将有仗大义,问相公之罪者。”
后数日,权吏部尚书张焘、吏部侍郎晏敦复、魏矼、户部侍郎李弥逊、梁汝嘉、给事中楼炤、中书舍人苏符、工部侍郎萧振、起居舍人薛徽言同班入奏,极言屈己之礼非是。新除礼部侍郎尹焞独上疏,且移书切责秦桧,桧始大怒,尹焞于是固辞新命不拜。奉礼郎冯时行召对,言和议不可信,至引汉高祖分羹事为喻。
天子道:“朕不忍闻。”颦蹙而起。秦桧乃谪冯时行知万州,寻亦抵罪。
中书舍人勾龙如渊抗言于秦桧道:“相公为天下大计,而邪说横起,盍不择人为台谏,使尽击去,则相公之事遂矣。”秦桧遂奏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为其党羽,排除异己。勾龙如渊先劾王庶本赵鼎所荐,欺君罔上。王庶罢归,行至九江,被命夺职,徙家居焉。又劾吕本中、张九成、冯时行等与秦桧不合大臣,皆贬出朝廷。
却说张通古、萧哲已入宋境,接伴使范同再拜问金主起居,军民见者,往往流涕。张、萧二人过平江府,平江知府向子諲不肯拜金诏,乃上章言:“自古人主屈己和戎,未闻甚于此时,宜却勿受。”忤秦桧意,乃致仕。
萧哲、张通古至淮安,言先归河南地,且册宋天子为帝,徐议余事。秦桧以未见国书,疑为封册,犹恐物论咎己,与萧哲等议,改江南为宋,诏谕为国信。秦桧欲天子行屈己之礼,天子道:“朕嗣守太祖、太宗基业,岂可受金人封册。”乃下诏:“金国遣使入境,欲朕屈己就和,命侍从、台谏详思条奏。”从官张焘、晏敦复、魏矼、曾开、李弥逊、尹焞、梁汝嘉、楼炤、苏符、薛徽言、御史方廷实皆言不可。馆职胡珵、朱松、张扩、凌景夏、常明、范如圭上书,极论不可和。
萧哲等人既至泗州,要所过州县迎以臣礼,至临安日,欲帝待以客礼。京、淮宣抚处置使韩世忠闻之,四次上疏力谏道:“金以诏谕为名,暗致陛下归顺之义,此主辱臣死之时,不可许和,世忠愿效死战以决胜败,兵势最重处,臣请当之,若其不克,委曲从之未晚。金人欲以刘豫相待,举国士大夫尽为陪臣,恐人心离散,士气凋沮。”且请驰驿面奏,不许。韩世忠见天子不许面奏,既而伏兵洪泽镇,将杀金使萧哲、张通古,二人护从森严,未能如愿。
岳飞闻秦桧逐赵鼎,每对客叹息,又以恢复为己任,不肯附和议。读秦桧奏书,至“德无常师,主善为师”之语,恶其欺罔,恚怒道:“君臣大伦,根于天性,大臣而忍面谩其主耶!”又上书朝廷:“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秦桧衔之。三大将只张俊对议和不言不语,天子甚喜,赐张俊“安民靖难功臣”,拜为少傅。以监察御史施廷臣为侍御史,权吏部尚书张焘、侍郎晏敦复以廷臣主和议而升用。
再说萧哲、张通古等骄倨,受书之礼未定。御史中丞勾龙如渊、右谏议大夫李谊、殿中侍御史郑刚中诣都堂数见秦桧议国书事,勾龙如渊谓得其书纳之禁中,则礼不行而事定,秦桧遂用其计。
勾龙如渊乃召王伦责道:“公为使通两国好,凡事当于彼中反覆论定,安有同使至而后议者?”
王伦泣道:“伦涉万死一生,往来虎口者数四,今日中丞乃责伦如此。”
秦桧等共解之道:“中丞无他,亦欲激公了此事耳。”
王伦道:“此则不敢不勉。”王伦见张通古,以一二策动之。张通古恐,遂议以秦桧见金使于其馆,受书以归。给事中楼炤亦举“谅阴三年不言”事以告秦桧,于是定秦桧摄冢宰受书之议。
何为谅阴三年不言?原来此语出自《尚书》,意为国君驾崩,天子守丧,三年不谈政事,百官各司其职,听命宰相三年。
再说天子却先下诏,告谕朝野道:“金国使来,尽割河南、陕西故地,通好于我,许还梓宫及母兄亲族,余无需索。令尚书省榜谕。”帝不御殿。以方居谅阴,难行吉礼为由,命秦桧摄冢宰,率文武百官至驿馆见萧哲、张通古跪接国书,受书以进。又以参知政事李光素有时望,俾押和议榜以镇浮言。降御札赐三大将韩世忠、张俊、岳飞,不可妄动。和议已成,始定都于临安府,即是杭州。此为绍兴八年十二月事也。
绍兴八年,宋金和议既成,岳飞在府中独自叹息,数日无眠,一夜自敲了一碟核桃肉,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不觉饮酒大醉,却轻飘飘的直到云头,不觉向下一望,心中甚惧,定了定神,脚下云雾却如磐石一般,才放下心来,壮着胆子,大步走去,未行几步,却到了本土相州地界。岳太尉又瞭望了一回,只见千里烽火狼烟,遍地军民死尸,血肉模糊,难以辨认。又见金兵四处杀人放火,心中大怒,要去退敌,呼诸将之名,无有应者。岳太尉再急摸丈八铁枪,却未曾带来,只在身边拔出龙泉佩剑,厉声大喝:“岳飞在此,那厮们休得放肆,莫要害我百姓。”便去迎战,哪知忘记在云端,一失足跌将下来,猛然惊醒,却是一梦。
岳太尉定了定心神,方才清醒,见屋内残烛摇曳,叫道:“怪哉!怪哉!这梦却似真的一般。”又听屋外已敲三更,便站起身出得屋外,见夜黑如漆,甚是清静,并无一丝响动,仰着头只见一轮孤月朦胧,挂于夜空。
岳太尉赏了一遭月,念及本为大宋重臣,却难阻和议,心中悲苦万分,有感而发,自回帐中捉笔填词《小重山》一首,词道: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过数日,王贵自军中来府里报,言孟邦杰自北地河南率部来投。岳飞急忙令次子岳雷备马,与王贵驰至军中,直到中军大帐,见了孟邦杰。牛皋、徐庆正在管待。
孟邦杰见岳飞入帐,起身跪于面前,泣道:“小弟孟邦杰投刘豫,任河南府尹,特来请死。”
岳飞扶起道:“兄弟休如此说,前翻若非兄弟暗中密信,岳家军安能屡败齐军?今日相聚,正好我等兄弟重逢,共聚大事,同心报国。”遂命摆酒,为孟邦杰接风洗尘,岳家军上下痛饮一回。孟邦杰重归岳家军中,自是不表。
正是:
东南贤臣遭贬谪,西陲却陨主将星。
若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