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医院。长河搀扶着芦花的妈妈,上了医院的台阶,进了走廊,一步一步走近芦花的病房。推门进去,他的手激动得发抖。他们进了门,妈妈脱开长河的搀扶,自己走到了芦花的床前。
老太太坐了下来,看着两眼紧闭一动不动躺着的芦花,她定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无言的怜爱丝丝外溢。她伸出颤巍巍满是皱折的手,轻轻地摸着芦花的脸。她用手摸着芦花的脖子,摸着她的肩膀,她摸到了女儿身上的痣!
“丫头!”她唤了一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比一声急切。
“丫头,你醒过来,醒过来呀!妈妈在叫你,妈妈来看你了!妈妈总梦见你,丫头你知道吗?你醒醒!宝贝你醒醒呀……”妈妈就这样一直呼唤下去,串串泪珠下落,颗颗洒在了芦花的脸上。
“姐姐,姐姐呀!”妹妹也在旁边连声呼唤。
远处那片海再次掀起了波浪,一浪强过一浪,拍打着芦花的心岸。那蓝色的小河,夹着细泥,带着花香,向她流了过来,流进了芦花的血管,流遍她的全身,冲击着她的每条神经每粒细胞。
芦花慢慢睁开了双眼。
妈妈那布满皱纹的脸映入了眼帘,芦花的眼睛里露出了惊讶。她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个慈爱的面孔,淌满了泪的面孔。从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芦花透过了岁月的云遮雾挡,认出了几十年前分别时的千般不舍。妈妈脸上的皱纹在芦花的眼里一缕一缕的消失,妈妈的脸还原到了五十八年前,那条弯弯曲曲的满是眼睛树的小路上。妈妈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芦花的手吃力地伸进被单里,摸着,找着……她原先的衣服被医院给换了。
“妹子,你是不是在找这个?”长河拿出了那只布鸟,那只芦花怀揣了整整五十八年的布鸟!
芦花凝视了长河一会儿,伴随着深邃的微笑,她从长河手里接过布鸟,妈妈的话语在耳边震荡——“丫头,总带着它啊!别丢啊!看着它就是看见妈了,看见妈,妈就能护着你了。”
芦花双手拿着布鸟,递给了妈妈,她张开嘴,多少话,一下竟发不出声来。那只布鸟,饱含了千言万语,凝聚着无比的思渴和爱,期盼和信念。妈妈接过了那只布鸟,摸着它上头的纹路,那些新补的线痕,星泪如雨。
“妈妈!”芦花终于喊了出来。接着她喊出了第二声,第三声……
“丫头,芦花,芦花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好闺女!”妈妈搂住了她。这对母女,穿过了五十八年的时空,重新走到了环宇的同一点上。五十八年,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丫头,妈知道你能挺得过来,没想到要挺这么久,妈是太狠心了。”
芦花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妈妈,好像要把五十年所失去的全部补回来一般。她没有哭出声,她想到妈妈年纪这么大了,梦里她还跟妈妈撒娇,可这会儿……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紧紧的,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母亲,这位给了自己生命的人,抱着自己生命里这个最亲的源头。
“丫头你咋不出声啊?跟妈妈你还不敢哭啊?丫头,妈知道你难受,你要哭出来,不要憋坏了自己。”
一阵剧烈的抽泣和颤抖,芦花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妈妈的抚摸、话语,妈妈的眼泪……有如绵绵春雨,浇透了芦花生命里最饥渴的地方。
“姐姐!”妹妹叫着,过来和她们抱在一起,“姐姐,妈总说你是个好姐姐,今天才见了你的面。姐姐,你代我受了这么多苦。”妹妹说着,诉着,泪垂双颊。
芦花深情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妹妹,在一起只有四年时间的妹妹,她将她搂到身边,“妹,傻妹妹,别这么想,咱俩没有你我。咱俩不离开了。”
阿牛到了病房门口,只跨进来一只脚,像一尊雕像,他呆站在那里了。长河紧挨着芦花身边站着,目睹着眼前的神奇。他的视线模糊了,仿佛处身于乡间路上,河水蜿蜒,田野风行,一路上金色的芦花起伏翻滚,树丛中传来了小女孩找到了妈妈的声音:妈妈,妈妈……
芦花,他的芦花,六十五载风霜雨雪,幸福的潮水仿佛将她送回了青春年代,她的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红晕,就像早上东边的彩霞。刹那间,长河领悟到了什么叫欢乐,幸福是用什么测量的。
医生们来了,他们测测这个量量那个,面面相觑,没有人相信检查的结果。奇迹是难以寻踪的,奇迹,属于那些以柔和面对僵硬的人。奇迹,属于那些坚信她,真心期盼她的人。奇迹,令命运无可奈何。因为奇迹里,一定有一句命运里没有的话:“我爱你!”
太阳才刚刚升起,大地恢复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