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她叫芦花》又名《谁从远方来》本文作者蔡维忠(北美中文作协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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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可能都听过这个故事:一个小伙爱上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寡妇,他从六岁时她嫁到村里来时就对她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为避世人的闲言碎语,十九岁的小伙和她逃至与世隔绝的山上,在峭壁上开凿出六千级石梯,徒手营造他们的爱情家园。等到五十年后被世人发现时,他们站在天梯顶端,恩爱如旧。他们构建了一个外人不能打扰的纯情世界。一个纯情的世界,住着一对纯情的人,这个纯情的故事叫世外奇缘。此爱只应世外有。
让我想起世外奇缘的故事,是虔谦的小说《谁从远方来》。虔谦为我们构建了另一个纯情的故事,它不发生于世外,而是在人间。女主人公芦花昏倒在路边,被长河救起,两人在长河的妻子去世后相亲相爱,结为夫妻。长河不幸被抓壮丁,先参加军阀之间的战争,然后参加抗日战争,后来随军撤到台湾。他们隔着台湾海峡,坚守了四十二年,终于等到长河归来。这个故事展示,至爱本是人间情。
人间有人间的纠缠。芦花原有一个与她相爱的丈夫阿牛,两人因为她没生孩子在婆婆的压力下暂时分离,芦花寄居到四十里外的亲朋家。其间因为阿牛举家避祸逃离家乡,不知去向,芦花便在等待和盼望中度过了五年,直到她走了四十里路去探看阿牛一家去后的空房,在回来的路上昏倒,被长河救起,才逐渐开始新的生活。
阿牛等到他母亲去世后,立即回来找芦花。这时的芦花,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对阿牛的爱从没减退,只是阿牛已不再是她的男人了。阿牛抱着病中的芦花说:“我要你。”芦花在体力上和内心里都无法抵抗,只虚弱地讲出一句让阿牛震惊的话:“你想要俺,你就要吧……明天,你到崖下给俺收尸……两个孩子,你替俺照顾好……”。从此,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只能站在她的身边,帮她度过艰难的日子,永远无法作为一个男人走进她的内心。
芦花在人间的纠缠中保持一份坚守,她的情显得特别纯真。
人间有人间的无奈。长河去了台湾,但是没有人能告诉芦花他确实在台湾。这只是最好的希望了,他如果不在台湾,便不在人间了。组织上也相信长河去了台湾。这样,芦花的身份就很尴尬了,女儿的婚姻受到重重困阻,儿子的前途受到严重影响。有位好心的书记替她想了个办法,让她签字承认她和长河没有婚姻关系。事实上,芦花从没有和阿牛解除婚姻,但是,在她心里,长河是她唯一的男人了。为了女儿和儿子,芦花签了字,然后昏死过去。这个纸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只是给她行了个方便,但在芦花心上,沉重如山,她几乎无法承受。
芦花在人间的无奈中坚守着自己的抉择,她的情显得特别珍贵。
作者虔谦是我在美国认识的老乡,我们儿时住在相邻的两个镇,距离不远,骑自行车可以往还。她要我写序,也许是看在我是老乡的份上,书中熟悉的情景会引起我的共鸣。诚然,书中所说的拿梻,我小时候常常爬到树上去摘,但听说过这个名称的人在一万个人中恐怕找不到一个。拿梻就是番石榴,只有家乡人才把它叫做拿梻。诚然,书中所说的金门,就在我家乡对面,白天能看到车在它山腰里穿行,晚上则被笼罩在从它那里传来的炮声的恐怖中。诚然,书中提到的台湾关系,我有亲身体验;因为有亲人在台湾,我在成长过程中成了另类。
但是,我要告诉大家,芦花和长河之间的故事,她和阿牛之间的故事,如果不在长着拿梻的闽南乡村,而是在桂花飘香的湘江边,或是在石榴花盛开的骊山下,照样感人。这是一个体现人性中至真、至善、至美的故事,是一个不受地域影响的纯情故事。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只要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人性中最美好的感情就会展现出来,就是动人的故事。你不必是她的老乡,照样会被感动。
我确实被感动过,而且不断感动过。所谓感动,不是嘴巴说出来的;电视上的主持人或者评委,动不动就说好感动,可是他们脸上那么平静,我知道他们不是真的被感动了。感动也不是文字能写出来的;无数的文章里滥用了感动两字,我也无法判断那是不是真正的感动。真正的感动,是要有点难受的,就是胸口有些堵,嗓子有点紧,读不下去的那种感觉。
当我读到长河和芦花在月光下依偎在一起,芦花说“把我磨成灰,都不会变卦”,我的胸口就有些堵的感觉。
当我读到长河原想和她相守一世,给她一辈子的安宁,一辈子的甜蜜,再不让她劳累,再不让她忧伤,而现实却是离别,满腹关怀挚爱却无法承诺,我的嗓子就有点紧的感觉。
当我读到芦花想到长河去打仗,子弹不长眼,他们可能要到下辈子才能再碰上,读到她觉得这个念头,不能告诉别人,甚至也不能告诉自己,我读不下去了。
当我读到芦花对阿牛说“芦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芦花了”;当我读到芦花指着牛郎织女星对孩子说,爸爸妈妈是见过面的,在心里见;当我读到芦花对离别了四十二年的长河说“你走的时候,妹的花还没有开全,等你回来了,妹这花就已经谢了”;当我读到长河想,要是芦花醒不过来了,我就跟她去了,她孤单了一辈子,我不会让她在那头也孤单;当我读到这些情节时,我知道,我确确实实被感动了。我以为到了这样的年龄,不会再为小说的故事感动了,但是,我一次又一次被感动了。
一口气读完这本书,掩卷后想起另一个故事。不,它不完全是个故事,只是一张图片,一张考古学家拍摄的,被称为“永恒的拥抱”的照片。考古学家在意大利北部发现了一对新石器时代的合葬人,一对年轻的男女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直拥抱了五六千年。考古学家惊叹道:“以前还没发现过新石器时代的合葬,更不用说两人还相互拥抱着了–他们是真的拥抱啊!”
我看到那张照片时,心中一阵震撼,立即想要写几个字表达当时的感受,但写不出来。当心灵受到震撼时,文字就太苍白了。但是那个图象总是不肯放弃我,总是纠缠我,不时在脑海里出现。四五个月后,我终于在它的逼视下整理出一点头绪,为它写下几个文字,其中有“走过沧桑还缱绻,约成生死不轮回”。
世界上最纯洁的爱情,不是现代人发明的,不是文明人发明的,它的存在超过了历史记载。在我们不了解的远古时代,在我们不知道的地球角落里,只要人类在,纯洁的爱情就在。我想,《谁从远方来》书中的男女主人公,已经走过沧桑还缱绻,还会约成生死不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