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商议了一阵细节,众臣退去,唯有李斯、蒙毅和扶苏没走,扶苏是无事可做,李斯初揽国政,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皇帝首肯才好实施,而蒙毅身为郎中令,基本上皇帝不歇着,他就得呆在身边,至于跟屁虫一样的赵高就更不用说了。
人少了,殿中的气氛也没有方才压抑,皇帝呼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叹息:“拟旨,让赵腾留意咸阳的六国贵胄,朕许他专断之权。”
赵腾,皇室宗亲,因身兼内史郡郡守、咸阳令之职,又名内史腾,不在九卿之列,但内史郡又名‘天下第一郡’,管的就是咸阳和周边数百里之地,中枢重地,又身兼咸阳令,谁敢小视?
蒙毅躬了躬身,摊开一张尚坊特制的皮纸,写就之后,递到皇帝眼前,皇帝点头之后才退到一边用玺,用玺过后,还要眷抄一份,并注明何时何地由何人所写等等,皇帝就寝之后,与玉玺一同送到符玺事所封存。
“扶苏,你说引匈奴南下,可有计策?”皇帝微露疲色,诺大的国家,国务何其之多?即便有总揽国政的丞相帮扶,也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累啊,也就是在心腹大臣面前,皇帝才能稍稍放松。
“回父皇,儿臣目下无策,这就着手。”
扫了一眼毫无愧色的扶苏,皇帝哼了一声:“还以为你刚从九原回来,腹有良策,才敢在重臣面前大放厥词。只逞口舌之利,对你有什么好处?”
扶苏呵呵一笑:“如今天寒地冻,想动兵也不可能,正可招来乌扎询问详情,而且九原郡守那里还有一些在我大秦做官吏的匈奴人,对北方草原的形势了如指掌,或是召来咸阳,或是儿臣走上一趟,引匈奴南下,并非空谈。”
“匈奴诸部时有攻伐,内部不靖,只因近年头曼势大才消停了一些,一直未南下也是头曼正在肃清内乱的缘故,臣觉得公子引匈奴南下之策可以尝试,不过其中分寸还需小心拿捏,莫要凭白帮了头曼。”蒙毅开口帮腔了,看了眼李斯,那意思很明白,你不得帮着说几句?这可是大公子,准太子,未来的二世皇帝。
李斯真不想开口,刚被扶苏挤兑了一次,好嘛,你蒙毅也来挤兑我,欺人太甚了吧?不过扶苏的身份太过特殊,不能以寻常公子看待,对扶苏,唯有以储君待之方见好处,这也是王绾的告诫,而李斯也极为认同的,眼下储君难为,他们这些老臣焉有不帮之理?
“公子刚刚还朝,不宜北上,若有需要,召来询问便是,况且三日后就是演武之期,正可趁机取才,北拒匈奴。尤可虑者,乃是陇西形势,乌扎部是如何发现六国遗族的?是否暴露?至于大政缓行,眼下言之尚早,当如期推进,战事一起,只需稍加改动就能为上将军助力不小。”
李斯都说成这样了,显然是早就和皇帝通过气了,看这架势,长城是非修不可了,对于这一点,扶苏很无奈,修长城是好事,但如此压榨民力,尤其是在这种内忧外患一起爆发的时候,真的不是好事啊,皇帝会看不到吗?不,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才要毕其功于一役,在下次出巡时一并解决,永绝后患。
但这一切真能如皇帝所愿吗?
陪着皇帝吃完了晚饭,扶苏望着殿角的火炉出神,一点一滴的思虑过往。
作为皇长子,扶苏生来不凡,待遇也和弟弟们决然不同,不过与超越常规的待遇所对应的,就是泰山一般的压力。
论文治,推陈出新,废除了周家八百年的分封,推行郡县,修直道,眼下又要筑长城,哪一样拿出来都是超越古人的壮举,论武功,荡平诸国不说,北据匈奴和南征百越更是同时进行,九州一统,尽归华夏,始皇帝之名,实至名归。
有人说,皇帝能灭六国,乃是仗着祖辈蒙荫,对此,扶苏不敢说没有,但也不会全盘认同,或者说,若没有皇帝的勤政、纳贤,再有祖宗蒙荫,能比得上周室?
有人说,皇帝能灭六国,乃是兵精粮足,天意在秦,生出了王翦、王贲这对父子,对此,扶苏只能还以冷笑,若不是皇帝能包容四海,什么样的猛将都没用,看那廉颇、李牧如何?
有人说,皇帝能灭六国,乃是国士众多,李斯、尉缭、郑国等等,个个都有过人之处,把这些人放在那个国家,那个国家就能一统天下,对此,扶苏嗤之以鼻,没有皇帝的魄力和勇气,谁敢让小吏出身的李斯、带着特殊使命,消耗秦国国力入秦修渠的郑国以及穷困潦倒的尉缭子做国之柱石的?
正是因为皇帝的勤政、皇帝的容人之量、皇帝的用人不疑,以及远超当下,放眼九州无人可比的万世之谋,种种因素相加,才有了如今的大秦。
敬他的,心悦诚服;惧他的,避如蛇蝎;恨他的,咬牙切齿。
一个从未出现过,未来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的皇帝,是否没有任何缺点呢?
扶苏沉思,想起了以前的博士仆射,如今的学宫祭酒淳于越曾经对自己提及的观点: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
这位祭酒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提出的解决办法却是分封制,虽然所封的都是皇室之人,与周室的分封制有所区别,但仍是换汤不换药,那里能入立志传承万世的皇帝法眼?
“公子,公子?”
扶苏回过神来,却是赵高站在身前,低声道:“公子,陛下叫您呢。”
抬头一看,皇帝已经走到了殿门口,正往这看,见扶苏看来,皇帝哼了一声:“真行啊,这也能走神?哼,随朕来。”
扶苏答应了一声,跟着皇帝在宫中穿行,来到了一处扶苏从未到过的地方。
扶苏走了六年,皇宫扩建了好几次,没来过也正常。
这是一片空地,地上摆放着五尊两人高下的大鼎,一尊在中间,另外四尊分布四方。
中间的这尊大鼎明显要比周围的大上一圈,皇帝慢声道:“昭襄先王灭亡周室,将这九州鼎秘密安置在了别处,本意是以此自立为天子,奈何直到昭襄先王薨逝也没有用到。”
九州鼎,大禹治水时,收天下贡金所制,乃是九州天下的象征,其子帝启也正是仗此自立,后夏传商,商传周,直到昭襄先王灭周,宣告天下,并未搜到九州鼎,却没想到是被藏了起来。
如今为何只剩五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