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问话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但鬓发已经有些发白了。他布满粗茧的手正摸着脖子上耷拉着的长巾来回擦拭着。“这一身的汗滴滴答答个没完,跟漏了水似的。”
范无咎站起身来向他拱了拱手。“大哥看样子已经在这堤坝上呆了有些时日了!”
“是啊!”汉子叹了口气。“不比你们,老汉我就靠一身气力吃饭,整日在这儿接些散活顾着个儿自己就成。”
“那大哥可知这堤坝上的裂缝是怎么回事儿?”范无咎纠结着眉头。“我刚看这堤坝上有许多的裂缝,看样子倒是似乎有些时候了。”
“这倒没留意。”汉子笑了一下。“小哥儿你看的倒是仔细。”
“咦!”他拉扯着长巾的手微微一顿。“不过那前头有一处裂缝倒是挺大的,每次搬货打那儿过啊都要费力些。”
“那为什么不修缮?”
“说的容易,倒是谁出这个钱?”
“可是据在下所知每年朝廷会拨款,百姓也会交一定的银钱用在这堤坝修缮上。”
“哼!”汉子笑着摇了摇头。长巾一甩就顺势往堤坝上一坐。“小哥儿你还是年轻后生,这里头的门道儿可多了去了。虽然老汉我不识几个字儿,可咱这巴掌大的平江城除了临江之外,什么油水都没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凭什么削尖儿了脑袋往这儿钻,还不是冲那几个水利银子。”
范无咎抿抿唇。“那依大哥所言,这堤坝从未修缮过?”
“这倒也不是!”汉子挠了挠头。“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修缮过一次。”
也就是说自现在这位钱大人上任后就再也没管过,范无咎看着汉子渐行渐远后,向汉子方才所说的那处更大的裂缝走了过去。
县衙后院,钱礼仁端起茶盏小嘬了一口。“这贡茶的滋味尝起来就是不一般。”
他惬意地闭眼听着小曲儿,手指哒哒地敲在黄花梨木做的椅把儿上应和着。“刘师爷,今年的堤坝银子收上来了吗?”
“收上来了!”刘师爷哈着腰。“吴先生已经把帐给送来了,大人要看看吗?”
“拿来吧!”钱礼仁翘着手指,一张张地翻了过去。“这可都是一张张白花花的银票啊!”心里盘算着朝廷今年的水利银子还有多久能到他手上。
“大人,不好了!”门外一个仆役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吓得钱礼仁一个趔趔。
一旁的刘师爷连忙扶住他。“出了什么事儿火急火燎的?”
“是夫人!”
“夫人怎么了?”钱礼仁连忙站起身来,一边问一边往外走。
“夫人刚说是肚子疼。”
“怎么会好端端的肚子疼呢?大夫呢?叫大夫了没有?”
“大夫已经过去了,夫人让小的过来请大人您过去。”
“夫人,你怎么样了?”钱礼仁一进屋,掀开帘子就往里去,脚步匆忙。
“有啥事儿吩咐底下人做就是了,别回头再累着。”钱礼仁肥腻的大手在女人隆起的腹部抚摸着。“让我听听宝贝儿子还好不好?”
“他好着呢!”钱夫人一把拍开他的手。“你现在眼里就只有儿子,儿子。”
钱礼仁心道不好,连忙一把搂住她。“哪儿能啊!我眼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
“这还差不多!”钱夫人勾了勾唇角,扬声道。“小荷,去把那件灯笼锦做的襟子拿过来。”
钱礼仁一脸疑惑,他瞄了瞄钱夫人有些走了样的身体。“拿那个做什么?”
钱夫人双臂攀上他的脖颈。“你也知道,我这怀了孕,很多衣裳都需要扔了之后再重新做。可那件灯笼锦的襟子我最是喜爱,不说那名家的刺绣,只说那极为难得的灯笼锦还是当年我做姑娘时贵妃娘娘赏赐的呢!这不就留着全当是个念想。”
“可你看看,这都成什么样儿了?”钱夫人把被老鼠啃噬过的衣裳扔给了他。“要不是今日我想翻出来看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呢!”
钱礼仁倒是不懂这些个衣裳布料什么的,只一个劲儿地顺着钱夫人的话去说。钱夫人出身高门大户,嫁给他是低嫁,一向在他面前都是有些骄纵的。“我的好夫人,这汛期又快来了,你往岳父大人那儿去封信问问,看今年的水利银子啥时候能拨下来。为夫也好给夫人你修个避暑的院子。”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要是没有,我可就带儿子回娘家去了。这穷乡僻壤的就留你一个人呆着吧!”钱夫人点了点他的额头。“不行,今儿个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得替我出了!”
“夫人,这你跟个畜生较什么真儿啊!”钱礼仁顿觉头大如斗。“这哪儿知道是哪只老鼠干的?”
“那就宁抓错,不放过。”钱夫人别过头。“我不管,你不抓我就亲自带人抓。只是到时候你儿子要是不小心没了可别怨我。”
“行,行,行!夫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为夫明天就让他们买一只,不,十只猫送进府里。保管把府里的老鼠都一网打尽。”
“这还差不多!”
“那夫人写信?为夫给你铺纸磨墨。”说着钱礼仁就手脚麻利地忙活了,有岳父大人出面,今年到他手上的水利银子应该会比往年多上几分。想着他心思就有些活络,正好能租间院子把春樱楼里的红袖姑娘给接出来,那小娘子可不比家里的这个,那望着他的眼睛温柔的都能滴出水来。
“想什么呢?”钱夫人狐疑地打量着他。
钱礼仁咳了咳。“我是在想该备些什么礼送给岳父大人。”
“这穷乡僻壤地能有什么东西准备。”钱夫人冷嗤一声。“我看托人直接在京城买好送过去。”
“哎!夫人此言差矣!如此一来就显不出我们对岳父大人的孝心,更何况京城里的东西岳父大人什么没见过,没尝过。我明天就着令他们去府城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给岳父大人捎上。”
“算你有良心,不枉我爹提携你!”
钱礼仁笑着给她捏肩。“夫人,要不一会儿再来碗参汤,给你补补气血?”
钱夫人随口应着。“随你!”
谢必安出了酒馆,转脚就去了秦楼楚馆。虽说范无咎平日里看似对女儿家都不感兴趣,可如今看来说不定只是不好意思罢了!他和自己是同年,如今已是二十有余。怎么可能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
谢必安跑了平江城仅有的几家秦楼楚馆都没有看到人。“这人大晚上的能跑去哪儿晃悠了?难不成真钻了哪家小娘子的香闺不成?”他摸着下颚几经思量还是决定先打道回府了。
那处大的裂隙靠近江边,等范无咎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皱着眉头看向不远处江面上点起的渔火。“大娘!能否借个光?”
女人正在船头烧着晚上的饭食,闻言看了一眼里头正在补渔网的丈夫。
男人抬起沟壑纵横的额头。“给他吧!这黑灯瞎火地,别再不小心掉进江里去了。”
“多谢大哥提醒!”范无咎拱了拱手,拿着灯笼就往回走。
男人看着那灯火一直在不远处跳跃着,他停下手里的活计。“别真是在那个裂缝那儿踩了空吧!”他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可除了偶尔鱼跃带起的水花声之外,并没有别的响声。他也拿捏不准,瞅了一眼趴在锅边眼馋的小子。“去!看那个人是不是掉下去了?”
“爹!那人提着灯笼呢!”小子不情不愿地挪了挪脚,直到男人抬了抬手才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小子走近了才发现那灯笼一动不动是因为提着灯的人没动。
“你在这儿做啥呢?”小子学着范无咎的动作蹲在那儿往缝里瞅。他挠了挠头。“这啥也没有啊!”
范无咎被灯笼映红的脸上是一片凝重。
“你别靠的太近,爹说这几天雨水盛,这让水给泡松软了。”小子站起身来抬脚使劲跺了跺,立马响起了簌簌的声音。
范无咎站起来把灯笼递给小孩儿。“回家去吧!”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儿嘟囔几句也一蹦一跳地提着灯笼回去了。
范无咎回到家时,父母显然都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刚把刀放下,又立马拿了起来。“谁?”
“是我,是我!”谢必安连忙从暗处闪身出来。“这不是来找你喝酒来了嘛!”
“喝酒?”范无咎看了看窗外已经移至中天了的月亮。
谢必安从怀里拿出两个酒杯。“这不连器具我都带好了,就是啊一直等不到人。”
范无咎除去外衣之后,夺过他手上的酒壶。“酒,贪多伤身。”
“别啊!范兄,我可是专门回来等你一起月下对饮的。”
片刻之后,柔和的月光打在了少年一脸?足的面上。他砸吧了两下嘴。“无咎!你怎么不喝?”
听此话,范无咎才将一杯酒倒下肚。
谢必安看了他一眼,提起酒壶给他添满。这人今日神情有些异常啊!他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
“你想问什么?”听见这个声音,范无咎就知道谢必安必然是有事又不好开口。
“嘿嘿!还是范兄你了解我。”谢必安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语气有些调侃。“你这今日这么晚才回来,莫不是真在外面给我找了嫂子?”
范无咎手微微一顿。“别胡说,有事!”
“你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遮遮掩掩还说没事。”
范无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等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照目前这情况修缮堤坝已经迫在眉睫,可看大人的近日的情况来看也不像是要开始修缮的样子。如果真是那样,他必须要另寻办法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看着这一城的百姓不管。
谢必安看着范无咎不住摩挲的手指眼睛闪了闪。正如同范无咎了解他那样,他也同样了解范无咎。看样子的确是有事情瞒着他,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一向对他知无不言的人三缄其口了呢?
到最后,谢必安也没从范无咎嘴里套出话来。
范无咎看着已经歇在了他榻上的人愁眉凝结。走过去,脱鞋去袜把人放好之后才平躺了上去。两人抵足而眠。
“谢头儿,范兄!”杨凡远远地就看到谢必安跟在范无咎后面打哈欠,半个身子都靠人家背上了。“呦!谢头儿,你这昨晚上走的那么早,怎么?”他上前拍了拍谢必安的肩膀。“是不是又去哪处温柔乡开场子了?”
“去!”谢必安拍掉他的手。“你头儿我洁身自好着呢!”
经这一番玩闹,谢必安总算是清醒了。他瞧着杨凡和李富生两人一副准备出去的样子道“这一大早衙里又有什么事儿?”
“大人让我们去集市上买猫!”杨凡丧着脸不满地嘟囔着。
谢必安扬了扬眉。“抓老鼠?”
“可不是嘛!”杨凡摇了摇头。“不和头儿你说了,我和富生去办差了。”
“行,快去吧!”谢必安抱着手看两人走远了,才和范无咎并肩进了衙门。“我昨天就听后院儿里面鸡飞狗跳地在抓老鼠呢!听后院里的人说是因为什么灯笼锦的襟子被咬坏了。哎!无咎,你说就一件衣裳,这闹得……”
“慎言!”范无咎远远就看见刘师爷往这儿来了。
谢必安摸了摸鼻子,扯了扯唇角。“刘师爷,早啊!”
“谢捕头这太阳都日上三竿了,还早呢!”
“这密云遮空的,哪里有太阳?刘师爷你这眼神不太好啊!”
“你!”
“必安!”范无咎看了他一眼,朝刘师爷拱了拱手。“不知刘师爷有何吩咐?”
刘师爷冷哼一声。“大人有令,今年送往京都的中秋节礼由谢捕头去府城准备。这可是一份美差啊!谢捕头务必要办的妥当,能让京都的贵人满意才是!”说完掏出张银票塞给了范无咎,就甩了袖子走人。
谢必安撇了撇嘴,拿来银票看了一眼。“就这点儿银子,要想按往年那样办肯定是不够的。”
“刘师爷至少拿了一半。”
“这还用说。”谢必安把银票往怀里一揣。“走吧!去备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