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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亲的斯巴鲁车载温度计显示外面气温为五十二华氏度[15]。天气阴沉,不适合去海滩。奥莉芙和娜塔莉坐在海边,风卷着海浪,咸湿的气息刺得脸疼,牛仔裤因为潮气变得沉甸甸的。乌云犹如一层过低的天花板,奥莉芙感觉把手竖直也许能插进云层,只剩手腕露在外面,手指消失不见。大海泛出铁青色,发怒的样子,广阔无边,全是泡沫。

娜塔莉坐在关闭的救生员看台上,穿一件蓬松的派克大衣,兜帽拉起来盖住马尾辫,双手捧着一杯早就冷了的香草摩卡拿铁。奥莉芙正沿着低潮线漫步拾垃圾,从她所在的地方看得见朋友正在发抖。奥莉芙也冷,但是因为太紧张,所以感觉不到。她躲避着海水,脚下的沙滩上有小沙蟹扒拉出的凌乱痕迹,空气中能闻到桉树和海藻的气息。

在海滩的尽头有潮汐池。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正在岩石上攀爬,两人都穿着派克大衣。男孩用手指戳海葵,奥莉芙看见那位父亲在儿子身边蹲下身,指给他认海星、沙塔蠕虫和一窝窝的圆锥藤壶。海浪拍打着男孩站立的岩石,激起一道道浪花,泡沫四溅。

在海滩的另一头,有一座形似拱门的巨大岩石耸立在海滩旁边,底座有三英尺淹在水下。一个老妇人在遛她的拉布拉多犬,在拱门前面的沙滩上来来回回,把褐藻球茎扔进波浪,让狗去捡拾。那狗又老又瘸,身上挂着湿漉漉的沙子,但还是冲进浪涛,咧着嘴露出微笑。

除此以外,这地方空无一人。

这就是她幻视看见的那片海滩吗?一定是。比莉消失前,一家人最后一次一起出游,那天他们去看帝王蝶。看到蝴蝶迁徙妈妈哭了。那天妈妈之所以决定来这儿,或许有什么重大理由;是那个理由吸引她来这里,无论她是否意识到。

但是今天,这里没有蝴蝶——今年的迁徙还没开始。海滩一片荒凉,就连冲浪手都没出来。奥莉芙和娜塔莉已经在海滩上逗留了两个小时,但其实只用了半分钟她就知道母亲不在这儿。她当然没有身穿那件薄薄的白色长裙站在海边,在蝴蝶的簇拥下,等待奥莉芙来寻找。驾车沿半岛开到圣克鲁兹就能接妈妈回家,任务非常简单,这样的想法可能太过幼稚了;不过奥莉芙之前就是这么以为的。这难道会比她脑子里其他的东西更疯狂吗?

有件事明确无误:如果她的幻视是某种神秘谜团,那她需要更多帮助才能弄清真相。

娜塔莉来到她身后:“嘿,我从爸妈的酒柜里偷了点好喝的金酒。想来点儿吗?”

奥莉芙摇摇头,网球鞋陷进被水浸湿的沙子中。一只塑料杯被浪花掀上岸来,她将其踩在脚下,以免它被重新冲到海里。娜塔莉在她身边先向右走,又向左走,看着她脚的倒影融入水中。奥莉芙担心娜塔莉会失望;她和奥莉芙一样,都相信即将遭遇令人激动的超自然事件。

“你没事吧?”娜塔莉看着她的脸问,“我知道你希望你妈妈在这儿。”

奥莉芙转身看着碎裂的浪涛,以及那座哨兵一般耸立在海边的巨大岩石,一时之间,她觉得内心对这一切都充满怀疑——世界如此广阔,如此美丽,如此永恒——接着她想起自己也应该悲伤。她怎么可能在同一时刻拥有这两种情绪呢?在明白活着的美好的同时,也知道这一切不可能永远持续。她觉得自己必须放弃一种,这样才能真正地审视另一种,但她还不确定,应该先放弃哪一种。

她闭上眼睛,试着用如果母亲此刻在此一定会用的方式审视自己;她不过是寒冷海滩上一个渺小的人影而已。奥莉芙站在那里,海雾拍打在她的脸上,想到小的时候,母亲在她小学的运动场上摆了一个零食摊,出售一盘盘自己烘焙的零食[母亲制作的纸杯蛋糕的卖相足够登上拼趣(Pinterest)网站,瓢虫形的方旦糖和长着小小棉花糖眼睛的绿色外星人总是最早卖完的]。奥莉芙会和朋友们躲在运动场角落,假装对母亲出现在学校感到尴尬,但其实心里充满自豪,她妈妈是所有学生妈妈中最漂亮、最有创意、最有意思的。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偷看在摆弄一盘盘纸杯蛋糕的妈妈,她几乎总会发现,妈妈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打量自己。只需要通过母亲噘嘴或歪头的方式,奥莉芙就能知道,母亲是否支持自己的行为。她发现自己会做出相应的调整:离开那群老是咯咯笑个不停的女孩,在足球场上喊声再大一点,爬上方格铁架的最高一层。奥莉芙希望运动场的其他女孩喜欢自己,但更希望得到妈妈的青睐。有妈妈在运动场的那一头观看和引导,奥莉芙的想法比一个人独处时更加清晰。

母亲今天没有观察自己。奥莉芙根本感觉不到她在场。

“我没事。”奥莉芙推开忧郁的思绪,抓住早上出门时的乐观心态,“毕竟我们才第一次尝试,对吧?”

娜塔莉伸手揽住奥莉芙的腰,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闻着湿乎乎的,有蜂蜜的香甜。“这就是我成为印度教教徒的理由。他们相信轮回永生:你永远不可能真正死去。所以就算你妈妈死了——我不是说她真死了,而是说如果她死了——她也依然会活在别的某个地方。”

奥莉芙没从这番话中感受到娜塔莉期望的安慰效果;朋友语气中的怀疑——“就算你妈妈死了”——她却注意到了:“你什么时候成了印度教教徒?我上次问,你还是长老教会员呢。”

娜塔莉抽回身:“哎呀,可能现在不是,但我保留有天会是的权利。”

她们看着浪涛在岩石形成的桥下卷起泡沫。娜塔莉再次开口:“所以,你准备好回去了吗?”

奥莉芙伸手接过朋友手中的金酒瓶,迅速灌了一口,液体从她喉咙中淌下,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她坚定决心,转身看着海滩上方崖壁上的一排房屋。“不。”她指着第一座房屋说,那是一座看着很亲切的雪松木墙面板的平房,有白色镶边,一道尖桩组成的栅栏礼貌地拦起沙滩游客,免得他们闯入私人领地,“现在我们去上面找人打听。”

奥莉芙沿着街道往上走,娜塔莉跟在她后面一点,穿过那座墙面板搭建的房屋。大门旁的钉子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指示牌,上面有手绘的黄蜂和帝王蝶图案,写着“坦普尔顿宅”几个字。她重重地敲门,然后等在那里。

一个戴眼镜的年长妇人打开门,看着她们。她穿一件毛茸茸的蓝色居家服,紫色的妇人拖鞋上绣着花朵,她的眼睛很大,隔着厚厚的镜片显得很阴冷。“有什么事吗?”她问。

奥莉芙掏出一张母亲的照片:“很抱歉打扰了,夫人。我的母亲失踪了,我想她可能在这片地区,所以想问问您,去年的什么时候是否见过她?”

“哦,太糟糕了。让我看看。”妇人说着将奥莉芙的手拉拢些,仔细观察照片。与奥莉芙相比,她的手像纸片和瓷器一般薄。“我,嗯,我不能确定。她看着好像有些熟悉,不过我的眼睛不像过去那么好使了。”她松开奥莉芙的手,“这附近来往的人很多,游客啊、度假客啊,变化很大。”坦普尔顿妇人抓着门框,慢慢关上门,“那么祝你们好运。”

“谢谢!”门咔嚓一声关上,奥莉芙喊道。她转身面对娜塔莉:“我在想,说‘可能’有些过于乐观了,我们还是说‘不确定’吧。”

两人沿着街道往前走,敲门询问。大多数面朝海滩的房子都是度假屋,冬天到来都关着门,百叶窗闭得紧紧的,遮挡阳光,就像沉睡的巨人。一座座种着杜松、冰叶日中花和洋蔷薇的小花园里,都插着警报系统的标志牌。母亲有没有可能就藏在其中一座屋子中?她心想着。她想象着母亲因为失忆而稀里糊涂,被一个因爱而冲昏头脑的百万富翁带回度假屋藏起来照料,等待她恢复过去的记忆。(好吧,这听起来像是她最近看的一部电影的情节,不过确实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啊!所以,可能性是有的!)

奥莉芙带着娜塔莉往远离海滩的内陆走,完美的海滨出租屋渐渐变成各种住房混合的形式。这些房屋呈现有人长期居住的迹象——前院的旁边有一辆太阳晒褪了色的塑料三轮车,一根花园用的软管横在车道上,有衣服晾在外面等待被风吹干。她们敲响一扇扇门,只要有人开门,奥莉芙就拿出照片。房子的主人都连连摇头,看上去充满困惑。“不,没见过。”“从没见过。”“说不好。”“可能见过。”“是那位在杂货店工作的女士吗?”“哦,不,等等,或许没见过。”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答案,让人恼火。

时间慢慢到了傍晚,奥莉芙加快脚步。她们停在一座绿色别墅前面,护墙板上斜靠着冲浪板,楼上阳台晾着的潜水衣像蛇皮一样空空荡荡,窗口挂的是扎染的床单。奥莉芙站在街上都能闻到那屋子里散发着大麻的味道,娜塔莉看着她皱起眉头。

她们小心地走上车道,经过一辆车斗上罩着卡车罩的锈迹斑斑的皮卡车,敲响房门。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年轻的金发小伙子,穿一条烂运动裤,留着三天的胡楂儿,一双蓝眼睛耷拉着。

“瞧啊,”运动裤看着她们拉长调子叫道,他用一只手撑着门把手,“请告诉我,你们是来出售女童军饼干的吗?因为我快饿死了,这会儿能吃完一盒子巧克力蛋糕。”

娜塔莉在旁边咯咯笑,奥莉芙惊讶地转身看她。她的朋友正一只手拽着上衣,往下拉到牛仔裤腰部位置,另一只手则将发际线上的卷发往后抚。不是吧,奥莉芙心想,来这一套?她感觉遭到了背叛。她回头看着运动裤,试图弄明白娜塔莉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让她这位富有女权意识和进取心的朋友变成了一个谦卑荒谬的笨蛋。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男人,或许算得上好看,但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她并不是从未和男孩接过吻。前阵子她在伯克利自然保护网做志愿者时遇到一个名叫艾萨克的伯克利高中的学生。他够帅,留着犹太爆炸头,有种书呆子的酷劲——他聪明风趣,看上去很安全——而且出于某种原因,真的很喜欢她。所以她便和他一起去过一个派对,之后允许他亲吻了自己,不过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而非不可控制的欲望。她一直等待着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想象中应有的恋爱的兴奋感,但那体验差不多只让她想起看牙医的经历。当他用舌头探索奥莉芙的臼齿时,她想到生物课上研究的阿米巴虫的幻灯片——就像是艾萨克正用带有细菌的伪足在她嘴巴的洞穴中探险。

奥莉芙知道娜塔莉亲过四个男孩,多数都是她在阿卡达营地外宿时认识的男孩,她父母每个夏天都会送她去那里磨炼辩论技巧。她最近告诉奥莉芙,说她想多去参加伯克利高中的派对,因为她真的很想在上大学之前结束处女岁月。“你知道,知识就是力量,最好开始着手准备,让那事在我的控制之下。”她的解释稍稍带着歉意。奥莉芙消化这句话时不太开心,感觉她们之间隔了一道深渊,她不知道该怎样跨越。

此刻运动裤的朋友走了出来,也是大学生年纪,这个朋友肤色较深,一头被海水腐蚀坏的长发披散在背上。他穿的是一件褪色的衬衫,身前横着“镇痛剂”几个字,手指间夹着一根湿乎乎的大麻烟,正在慢慢燃烧。“有什么能帮你们的吗,女士们?”

奥莉芙将照片举到他们鼻子下:“我想请问——你们见过这个女人吗?”

镇痛剂伸手抓过照片仔细观察,目光好奇地在奥莉芙妈妈的脸上扫视,接着抬起他那双眼圈发红的眼睛,翻转照片给运动裤看。“看看,”他说,“是那个妞吗?玩麦克塔维什冲浪板的那个。你知道吗?就是上个月被赶出圈子的那个。你差点撞到她,记得吧?”

运动裤往后退一步,试着集中目光看照片上的人:“不。不是她。那妞是金发,记得吗?而且是短发。”

“不,你好好看,”镇痛剂用大拇指点着奥莉芙妈妈的额头,“给她换个发型,你不觉得像吗?”

“你被蒙蔽了,伙计。”

镇痛剂依然在研究那张照片,眯缝着眼睛仔细观察,先是闭起一只眼,接着闭起另一只,仿佛不知该怎样集中注意力似的。“你们找她做什么?”

“她是我妈妈。”奥莉芙说着,心跳加快了两倍。她妈妈不冲浪——之前不冲——不过她有可能会冲。这正是比莉喜欢的那类事。她还可能把头发染成了金色,剪短了。也许她在伪装,想要消失。不过这样就引出了另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她想躲避谁?

镇痛剂往后退一步,将大麻烟夹到两腿之间,仿佛是无心之举。“如果是我说的那人,她是本地人。”他指着下方的大海,“以前在下面那块地儿经常见到她,不过最近没怎么见了。”

“如果再见到她,请你给我打个电话好吗?”奥莉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她电话号码的方形纸片,塞进镇痛剂手中。男人色眯眯地看着奥莉芙。“你妈妈啊,真叫人伤心。”运动裤低声说着,扬起大拇指,越过肩膀往后指了指,“你们想进来吗?暖和暖和?抽根大麻烟?”

身旁的娜塔莉开始点头表示同意,但奥莉芙伸出手揽住了朋友的腰。她感觉得出,怀里的娜塔莉正在挣扎。“不了,谢谢,”她说,“我们还有事。”

“那就是你们的损失了。”运动裤说。两人站在门口,看着两个女孩走下车道。奥莉芙抓着娜塔莉的上衣布料。娜塔莉扭头冲身后最后一次挥手——孩子气地愚蠢地挥手——两个男人醉酒一般死气沉沉地看着她们离开。

“奥莉芙,你认真的吗?休息一会儿又不会要命。”一走出男人听力所能及的范围,娜塔莉就抱怨起来。

“我们集中精力好吗?”奥莉芙看着街区里的房子,试着决定接下来该去哪一栋。那座地中海风格的别墅?科德角式的那座?天色开始变暗,头顶灰色的乌云逐渐变成更深的黑色。“我想再去几家问问看。”

娜塔莉停下脚步:“好了,听着,我不想质疑你的业余灵媒证书,但是这事现在感觉相当不靠谱。”

“这是你的主意。”奥莉芙指出。

娜塔莉将双手插进口袋深处,拒绝看奥莉芙的眼睛:“我其实没想清楚。”

“那个人说他认出她了,娜塔莉!”奥莉芙坚持。

“他喝醉了,”娜塔莉把自己锁在大衣里,“抱歉,奥莉芙。但是我很冷,而且天晚了。我如果不赶回家吃晚饭,我妈会发火的。回去吧。”说完,她沿着街道大步往上走去。

奥莉芙维持了一整天的乐观情绪突然间消失了。她环顾四周,数着这条街上房屋的数量,是从大海延伸上来的街道上房屋数量的几倍,接着将这个数目再增加几倍,才是这片地区海滩和街区上房屋的数量,于是她承认失败了。线索太模糊,就连公开表示支持的朋友也开始动摇。这份工作的孤独感变得越发清晰。

接下来的想法像一把大锤般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如果妈妈把头发染成金色,来这里只是为冲浪呢?是的,她可能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可这种事情切实发生的概率有多大?到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吗?当然,她可能做了伪装,因为陷入了某种麻烦——被强迫、被控制?——但是在这样的海滩上游荡可不像是在求救。所以过去的这一年她都在做什么呢?如果奥莉芙最后找到她却发现她其实并不想被人找到呢?

奥莉芙不开心地回想起来,事实上,在妈妈消失前的一年里,她们的相处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和睦。她上高中后,两人之间就有了一道无形的裂缝。不是说她和妈妈不亲密了,或者她不爱妈妈,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疏远妈妈,因为妈妈的高期望和难以改变的观点而感到烦恼。她的母亲——或许那就是她的回应?——开始整个周末都走出家门,同丽塔一起去探险,隔阂于是越来越大。

在死前不久,比莉曾坚持母女两人一起沿约翰·缪尔步道徒步;或许她是想补偿,之前那么多周末,她都不曾邀请奥莉芙一起。只不过结果证明,奥莉芙的妈妈把那次徒步当作某种召唤内心勇士的课程;一次奥莉芙注定要失败的测试。比莉一直冲在前面,想赶在天黑前走到下一个营地,奥莉芙却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小心提防她的水泡。一开始她担心妈妈会为坚持带自己来的做法感到失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奥莉芙开始痛恨她,痛恨她竟然以为自己能胜任这次徒步。那晚到了营地,奥莉芙管比莉叫“奴隶监工”,比莉却控诉奥莉芙害怕挑战自我。等返回妈妈的汽车旁时,两人几乎已经不说话了。

不过就在奥莉芙卸下背包时,她感到比莉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母亲在她耳畔小声说:“抱歉,我把你逼得太紧了。你不是我,我有时会忘了这个事实。你也不应该是我。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不要忘了,不管怎样,好吗?任何人。”

奥莉芙知道她可以转身给妈妈一个拥抱,那样她们就会再次和好如初;但在那个瞬间,她仍然在生母亲的气,为母亲假定对自己简单的事情——漂亮、坚强、非常自信——对奥莉芙也会一样简单。所以她便僵着身体,摆弄着背包的带扣,无视母亲的邀请。她感觉很强大,因为知道自己有能力像那样伤害母亲。最终比莉的双手从她肩膀上滑了下去。“没事,”她听到母亲咕哝道,“就那样吧。”接着比莉便走回驾驶席,启动车子,不耐烦地等着奥莉芙钻进去。

几周后,她便离开,走向荒凉旷野,奥莉芙再也没机会补偿。在有关母亲的记忆中,这件事想起来还是让她感到痛苦;比莉死的时候是否还在生她的气,这事已经成了谜。

妈妈是不是自己想要离开的?她是不是妈妈逃走的原因?这些想法让她感觉更糟。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开始感觉到难过;一种奇怪的呕吐感,搏动着从她的腹部向上,直冲进她的大脑。眩晕之中,她注意到娜塔莉已经拐过街角消失了,她急忙追上去,绊了几步,靠在一根路灯柱上才保持住平衡。就在她靠上灯柱的一刹那,灯光开始闪烁,她停下来抬起头看着灯光想到:是因为我吗?她感觉像是醉了,也许是吸了那两个冲浪手的二手烟,嗨了。

等她再次回头向后看时,母亲正坐在那里,在几英尺外一个花槽的边缘。她穿的是一件氯丁橡胶的潜水衣,头发(不是金色,也不是短发)湿湿地搭在背上,膝盖抵在下巴下面,仿佛正坐在那里注视眼前的风景。她举起一只胳膊,指着大海的方向:“浪来了,奥莉芙。”

奥莉芙看向母亲指的方向——其实有一堵可怕的粉红色的灰泥墙挡住了视线——接着又看向母亲,她正在潮湿的雾气中闪闪发光,就像灯火在雾气中闪烁。不是真的,当然不是。她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会冲浪,”奥莉芙说,“你知道的。”

“我不会。你要是一直那样想,你就永远也追不上我。”母亲说,“跟我说: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母亲就这样单调地重复,像是录音带卡住了,最后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鼓励,更像是嘲讽。奥莉芙想哭:现在该怎么办?她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耳朵。这根本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想记得的样子。她为什么不说“我想你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但这时候,她感觉像是有某种东西将她包了起来,几乎感觉不到的东西,像是雾的触须,雾的一根手指横在她脸上,就像某种缥缈的怀抱。是她幻想的吗?有可能。但不知为何,她感觉好受了些,哪怕当她睁开眼睛,发现母亲再次消失了。如果妈妈这么生她的气,那又何必像这样一再现身?每一次幻视,其实就是一次召唤。所以妈妈的消失一定有理由,她告诉自己,妈妈不是被自己逼走的。

娜塔莉是对的:那个冲浪手嗑嗨了。那个金发女人不是她妈妈。

她沿着街道慢步跑过去,寻找她的朋友。当她转过街角,却与又冷又烦的娜塔莉撞了个满怀。

“抱歉,”奥莉芙说,“我准备好回去了。下周我再去别的海滩看看。”

她们顺着街道,步伐沉重地往前走,沿着疾风呼啸的崖壁走向海滩。奥莉芙能看见斯巴鲁车就停在远处,孤零零的,停在一座什么也没有的停车场。有一个木头楼梯向下通往海滩,奥莉芙紧跟在娜塔莉身后,她下台阶紧握住楼梯扶手,那扶手饱受风吹日晒,已被冲浪者的手磨得一片光滑。

娜塔莉停在台阶半途,仿佛有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想法。她转身看着上方的奥莉芙。“如果你在幻视中看到的不是现在怎么办?”她说,“如果你看到的是未来呢?也许你的妈妈现在不在这个海滩上,但一个月后她会过来呢。”

奥莉芙想起母亲身穿氯丁橡胶潜水衣的样子:“他们管那个叫先知。我想都没想过。不过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应该找个真正的灵媒问问看。你知道吗?就是那种知道这一切运转方式的人,他们能帮你解读你看到的东西。或者甚至教你如何看到更多、更清晰的东西。”

奥莉芙思考她的话。该在哪里寻找合法的灵媒呢?她知道不能拨打9.99美元一分钟的深夜电视热线;伯克利虽然不缺塔罗牌占卜师,但是他们窗口悬挂的霓虹灯招牌实在让人没有信心。

一阵寒风吹上崖壁,沙子钻进她们的眼睛。奥莉芙伸手抓住木头扶手站稳,大拇指猛戳泪腺。她用上衣的袖子擦掉风吹落在她脸上的一层薄沙。接着她低头看向手里抓的扶手,第一次注意到那根软木上满是涂鸦,整个楼梯上下全部都是,就像是给冲浪手的路标。托尼·G,11/2/12。圣克鲁兹塔布里斯塔·皮拉塔斯。一颗心中刻着MK两个字母。安吉拉·达挥手独占。她一边慢慢走下台阶,一边查看冲浪手留下的暗号。这时她看到一条特别的涂鸦,刻痕深邃,用的是大写字母,就在她手下饱经风霜侵蚀的地方。

她伸出手抓住娜塔莉的肩膀,扳着她转过来。“你看。”她指着扶手上的刻痕说。娜塔莉看到后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而在那只平铺的手掌之上,她的眼睛瞪得巨大。两人面面相觑,像是触电一般激动。

那条涂鸦的内容是“西比拉”。

山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我与比莉·弗拉纳根的生活

乔纳森·弗拉纳根 著

和一个漂亮女人结婚的问题在于,其他人也会意识到她很漂亮。起先,你几乎会因人们对她的注目而感到受宠若惊——就好像她美貌的光环也将你囊括在内,反映了你自身的良好品位、你自身的吸引力。毕竟这个魅力十足的女人选择了你。

但是十年过去,随着新鲜感慢慢消失,这开始变成一种对你婚姻自信度的测试:你觉得你们的结合关系有多么强韧?你有多么确信你属于你们这个结合体?因为不可避免地会有其他人想要从内部突破那个等式,主张你的伴侣的美属于他们。

一直以来都有男人盯着比莉看,而比莉也会直视他们回应。她喜欢被人崇拜。

我们社区就有个家伙,以前经常来看比莉跑步前在前院拉伸。七点整,准时得像闹钟,这个变态总会想方设法拉着狗来到我们门前,趁比莉在台阶上放松小腿时,让他的梗犬在马缨丹上撒尿,色眯眯地看着她穿着黑色弹力裤的臀部、她慢跑时被文胸绷得紧紧的胸部。比莉会撑在柱子上保持平衡,漫不经心地回视他,脸上带着点歪斜的微笑,像是在说:“看吧,傻子。我知道你在看。”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太多次,有一天,我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便大步出门走到街道上想叫那家伙滚蛋。不过经过时,比莉抓住我将我拉了回来。“哦,就让他满足心愿吧,”她轻松地说,这期间那家伙早已沿着街道匆忙溜走了,“这可能是他一天中的亮点时刻了,小可怜。”

不过说真的,这些发痴的陌生人并不会叫我感到困扰,更难忍受的是那些痴迷不悟的朋友。

哈莫尼和男友西恩搬到镇上来后,大多数周六我们都一起过。家庭聚会最后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在大富翁或拉密牌游戏中结束,奥莉芙看着电影就在沙发上昏睡过去。午夜过去许久,哈莫尼两人才跌跌撞撞地摸黑回家。

到了某个时候,酒喝得有点多以后,我经常发现西恩会远离哈莫尼,朝我妻子凑近。他的脸离比莉太近,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看呆的样子。他似乎很喜欢拉着她进行漫长的理论探讨,以一种学术讨论的方式,不过我总会注意到,他极其关注比莉嘴唇翕动的样子。

我记得有天晚上,在激将我妻子开始一番政治探讨之后,他突然半途打断了她的话。“像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在伯克利烤纸杯蛋糕?”他问,“你为什么不离开去主宰世界?”

“你这么说也太轻视比莉现在的生活了。”哈莫尼插话道,但比莉只是对朋友挥挥手,仿佛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不过,你看啊,”比莉朝西恩凑近,眼睛紧盯着他,“我确实在控制世界。”

“你是控制着一个世界。”他澄清道,他造作的领结歪了,衬衫袖子卷到肘部,用一根手指揉着干燥的嘴唇,接着他放下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可是我难以想象,对于一个拥有像你这样的头脑、美貌和自爱的女人,竟然会满足这样一个世界。”

妻子冲我眨眨眼,幅度刚好让我注意到:你相信吗?这个人竟然会说这种话。接着她转身面对西恩,羞怯地眨眨眼睛:“你觉得这么说能讨女人欢心吗?用这种侮辱性的语言?还是说你本来就想否定我?”她笑着握住他的手,用手指快速地弹了一下他的手背。他皱皱眉,但是没有移开视线。“你要是想知道效果,不管用。我很喜欢自己的生活,不会被一个自认比我还懂我的人吓到。”

西恩咧嘴笑:“哦,真的是。”

我记得那天哈莫尼无助地看着我的眼神,我冲她转转眼珠,仿佛整件事不过是一场四人桥牌局,而不是一对一的挑衅。“相信我,”我对他们说,“没人能拉得住比莉。如果她想要什么东西,她一定会得到。”

“确实,”比莉拉长调子说着,靠在她的椅子上,“而我现在想要的,是再来杯鸡尾酒。”她的手指扫过西恩的脸。

“遵命,长官。”西恩说着站起身。他看着我摇摇头,仿佛在说“你的这个女人啊”,然后便进了厨房。

他一离开,比莉立即冲我皱眉:“我觉得他喝多了。哈莫尼,下次请早点打断他胡言乱语,为了我们大家好。”她伸手握住我的手,然后看着哈莫尼笑起来,仿佛刚刚是我们一起在开玩笑。

我记得当时被她吸引的感觉:当然,她一直当着我的面,和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说笑,而且还把我也拉了进去,所以有何不可?

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这样的表演,或者不同的版本,我一定看了有几百次之多。对手有克莱蒙特预科学校的其他爸爸、我的朋友马库斯,还有一次是我的父亲。我总是会觉得很安全,因为这套惯例表演的最后一幕,这场挑逗的歌舞伎演出会打破第四面墙,将我也囊括其中。眨眼、睁大眼睛、手指与我交缠,这些动作意味着比莉无心隐藏,意味着没有任何事情需要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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