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和五千年前一样闷热,江楚坐在小花园里摘蔷薇,红色的花瓣铺满了古老的竹篮。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总是心神不宁的,摘花的手也越来越粗暴。突然,她发疯似的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饿!”
叫完了,她把剩下的花往篮子里一扔,就在旁边的摇椅上躺了下来。
“怎么都看不见云啊?”江楚躺在摇椅上,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她一只手拿着蒲扇,轻轻摇着,既扇风又驱蚊。她的手指细长白皙,指节分明,微微蜷曲着。如果你眼神好的话,就可以看见,她皮肤之下,满是伤痕。
江楚在皇城最偏僻的街上开了一家胭脂店,取名为“嬉云”。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嘛,那可说来话长了。江楚悠哉悠哉地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感受着满园馥郁的香气,深感欣慰。
突然,她的耳朵像兔子一样动了动。前面有人进来了!
那人的脚步很轻,就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连一圈小小的涟漪都没有激起。可在江楚听来却分外清晰。
“我记得我关了门的啊!”江楚咕哝着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了她的自制摇摇椅。她起身的时候,折叠在一起的裙角随风展开,看起来不便宜的布料上有一只雪白的大雁。大雁展开双翅,在四角微弱的烛光的照射下,好像马上就要飞走了。
店铺和小花园只隔了一块藏青色的竹帘,江楚掀开帘子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她站在阴影里,长身玉立,肩宽腰细,就像一尊精雕细刻地浮雕,会在夜里闪闪发光。
月亮被云挡住了,铺子里光线很暗,那个男人又一身黑衣站在角落里。要不是江楚视力好,差点就看不见他了。他的背影很美,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但江楚是什么人啊,这些年来男男女女不知见了多少,什么尤物没见过,怎么会因为一个好看的背影就心悸呢?
江楚一边点着蜡烛,一边问道:“公子想买胭脂吗?”她的声音轻轻的,蓦然在这安静的夜里响起,竟有些从远古而来的虚无。
江楚吹灭手中点火的引子,淡黄的烛光瞬间铺满了整个铺子,像月光一样。
那个男人明显地愣了一会,握着剑的手不由得缩紧,慢慢地转过身来。
“将军!?”
是她的将军吗?
那个人的脸很好看,轮廓清晰,鼻梁高挺,一双眼睛乌黑发亮,薄薄的嘴角总是带着一点淡淡的阴影。和她的将军一模一样。
江楚一下子就呆住了。本来挺燥热的仲夏夜好像突然降温至冰点,连空气中的微尘也凝滞了。
那个男人只看见江楚的嘴皮动了动,却没有听到江楚的声音。他沉眸看着江楚,面无表情道:“你是这儿的老板吗?”
他的声音很低,但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钉在江楚的心上。
江楚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的脸。
那个男人被江楚过于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看似不经意地别开了脸。
江楚悄悄地笑了。
空气中一股尴尬地味道正在漫延。
江楚突然开口道:“我是这儿的老板,请问大人有什么事吗?”江楚笑了,这一次笑得轻松又自然,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余顾的眉心一皱,目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看着江楚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个女人刚刚还叫他公子,现在却叫他大人,眼睛可真够尖的!余顾垂眸看了看腰间的腰牌,那是属于惊羽司的符号。惊羽司是冥乐王朝最高的刑事机构,隶属于刑部,一般平民老百姓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惊羽司的令牌的。她怎么会知道?
更奇怪的是,余顾竟然没有追问这件事。他的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地从江楚脸上扫过,就落在了别处。既然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也就没必要扭扭捏捏的了。余顾把嬉云大概地扫了一遍,用例行公事的语气问道:“刚刚有没有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跑进来?”
江楚直视着余顾的眼睛,笑道:“大人把我这儿当什么了?这是胭脂铺,不是怡红院,怎么会有男人大晚上的跑来呢?”
余顾仿佛没有听见她语气里暗含的讽刺,四平八稳道:“既然没有那就算了。不好意思叨扰姑娘了。”说完就大步朝门口走去,好像他一刻也不愿意在这儿多待。
江楚看着他镇定的语气和略显匆忙的背影,轻轻地笑了,一个转身挡在了他面前。
余顾被突然冲过来的江楚吓了一跳,紧急刹车后,平静地看着她:“姑娘还有什么事吗?”余顾的语气并不疏离,甚至还带着点平易近人,可江楚的心里却凉得发慌。
“他怎么能这么冷静呢?”想到这一点江楚就有些忿忿不平。可一想到他现在的身份,江楚又愤怒不起来。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说到底,这不都是她自找的吗?
可是,既然好不容易遇到了,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江楚看着余顾,微微皱眉道:“我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子,大人大晚上地闯到我家里来,就不打算交代些什么吗?”
余顾明明是跟着嫌犯到这儿来的,他不需要心虚什么。可看着江楚一脸的天真和不忿,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可是他怎么说也是惊羽司的副司长,出来办个案,没必要对任何人都事无巨细的交代吧。
“你不怕我?”余顾仗着身高优势,眼神从上往下落在江楚的身上,再加上他自带的气场,本以为可以震慑住这个小姑娘的。没想到江楚一个垫脚,直线升高到可以直视着余顾的位置,大义凛然道:“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怕你?你们惊羽司不是专抓坏人,保护百姓的吗?”江楚亮晶晶的大眼睛就杵在余顾的面前,扑闪扑闪的,一脸童真。
余顾的脸悄无声息地红了。幸好烛光昏黄,看得不太分明,不然他这张老脸可真没地搁了。
余顾觉得她说得好有道理,自己一下子竟然无法反驳,只能悄悄地后退了几步。片刻后,余顾缓缓开口道:“我刚才在追一个嫌犯,追到这儿就没影了。那个嫌犯身上有一股木兰花香,我顺着花香就找到了这儿。没想到这里是一家胭脂铺,实在是打扰姑娘了。”余顾快速简洁有力地说完了这段话,自认为这番话有理有据,合情合理,毫无指摘之处,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江楚点头道:“我们卖胭脂的,铺子里自然是香味缭绕,大人找错了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姑娘的疑问我已经解答了,那在下就告辞了。”余顾一拱手,又准备往门口走去。
江楚瞬间挡在了他的面前。
“明明那么近,我却什么都不能说。”江楚悲哀地想。
“请问姑娘还有什么事吗?”余顾忍着脾气问道,他不好对一个姑娘发火,毕竟不是他手下那些粗汉子,万一哭了咋办?
江楚双手背在身后,温柔地笑道:“大人来都来了,不如买点东西再走吧。”
这个.......余顾有点意外。
余顾四下扫视了一圈,笑道:“姑娘这里好像没有我用的东西。”
江楚道:“大人可以买来送给心上人啊!”
余顾的脸再一次红了,但被他很好地隐藏在了微弱的烛光里。看着江楚闪闪发光的目光,故作镇定道:“我没有心上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和一个刚刚相识的人在一起聊心上人这个问题。
“这样啊。”江楚轻轻地笑了,看着好像在偷乐什么。
虽然她之前也在笑,但余顾总觉得她这个笑和之前的笑有些不同。特别真诚!
江楚的声音一下子就高昂了许多,她振奋地给余顾介绍道:“公子,我们这儿的东西不仅女子可以用,男子也可以用的。比如这款口脂,”江楚顺手从身边的木架上拿了一盒口脂下来,“这个叫做天佑芳华风花雪月归来千里柔情蜜意巍峨有灵口脂,滋润保湿,涂起来清凉舒适,在这炎炎夏日里最合适不过啦。大人要试试吗?”
余顾抬了抬手,想要婉拒,可江楚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人,你看你的嘴唇多干燥啊!一定是平日里太辛苦了!虽然工作很重要,可是形象也很重要啊!大人长得这么好看,平日里一定很多追求者吧?”
江楚的眼神太过热情,仿佛要透过瞳孔,直烧到余顾的心里。余顾被逼得退了好几步,但他凭借多年的修养依然保持着面上的淡定:“姑娘说笑了,我一个粗人,平时混迹在刀枪剑戟里,那用得着这东西。”
江楚笑道:“没用过才要尝试嘛,大人,我帮你试试吧。”
余顾还没来得及说不用,江楚已经麻利地打开了瓶盖,白皙的指尖在纯白温厚的脂面轻轻一扫,就送到了余顾的面前。
江楚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向上,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余顾下意识地愣住了,忘记了挪脚。
江楚的指尖轻轻地,一点一点落在余顾的唇瓣上。每一下好像都用了半个世纪来斟酌,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她指尖是一刻露珠,想要却又不忍。
江楚没有骗余顾,那口脂的确很清凉。可是清凉过后,却是一股突如其来的炙热。随着江楚指尖的跳动,那股炙热越来越强烈,从嘴唇一直漫延到了余顾的五脏六腑,四肢八骸。
余顾现在真的成了一尊雕塑,任由江楚的摆弄。
突然,江楚的手停住了。她看着余顾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余顾感觉到江楚没动了,以为这个过程已经结束,出鞘的灵魂这才缓缓归位。余顾想要说些什么,嘴唇轻轻一动,却感受到了一股不属于自己身体的力量,他吓得把嘴巴一闭,成功地把江楚还没来得及拿开的指尖含住了。
江楚:“......”
余顾:“......”
这不能怪余顾,因为他的嘴唇已经麻木了,他根本就感觉不到江楚的指尖还停留在那里啊。
余顾此刻的内心犹如一万把刀剑被一起丢进烈焰回炉重造,满腔的“呜呼哀哉......”
“对不起对不起,”余顾急忙向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道:“这个东西很好.......不是,我是说你的口脂很好......姑娘......我......这个口脂我买了......”
看着余顾着急忙慌的样子,江楚竟然扑哧一声笑了,“这口脂我送给大人了。”与余顾紧张的样子相比,江楚则显得大方得体许多。不知道的人看了,肯定以为余顾被江楚欺负了。
余顾掏钱的动作一顿,不解地看着江楚。
江楚解释道:“大人你看,我一个小女子,一个人经营这店铺,平时难免有些来找麻烦的人。”江楚走近一步,笑得有些谄媚:“大人如果能帮帮小女子,在这街上树些威风,那小女子就再也不怕了。”
听完江楚的话,余顾眉头一皱,神情也不知不觉严肃了几分:“你一个人经营这店铺?你的家人呢?”
江楚表情淡漠,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个问题。但是微微下垂的眼角依然暴露出她的悲伤。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我爹娘很早之前就去世了,这铺子是用他们留下的钱开的。我还有一个妹妹,年龄小,不懂事,帮不上什么忙。”
江楚把一个父母早逝,姐妹二人相依为命的故事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悲切神情也没有显露。可不知为什么,余顾竟然有些小小地心疼。
江楚笑着递过了口脂,余顾没有立即接住。江楚也不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余顾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了。
“我叫余顾,如果你以后遇到了什么麻烦,就到惊羽司来找我吧。”
江楚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笑得跟个孩子似的:“我记住了,余顾。”她小声地读了一遍余顾的名字,眼睛里面有光在闪烁,她笑道:“我叫江楚,江河的江,酸楚的楚。大人要记住啊。”
听见她名字的那一刻,余顾失神了一小会儿。
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笑容。
“如果能一直看到这样的笑容该多好啊。”余顾被他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番,连话也来不及说,只是点了个头,就着急地往门口走去。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像逃离一样逃向那个出口。
江楚一直看着余顾,看他的背影,看他走路的频率,看他的一切。
突然,余顾措不及防地回头了。
江楚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被余顾看了个一清二楚。
可她这么多年的脸皮不是白练的。“怎么了?”江楚若无其事地笑道。
有一瞬间,余顾被江楚眼里的炽热吓住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在犹豫什么。
江楚耐着性子等他。她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等待了。
余顾看着江楚,好半天才道:“你一个人在家,一定要记着把门关好。因为......”
“因为什么?”江楚问道。
余顾看着一脸天真的江楚,摇了摇头,轻笑道:“这世上坏人很多。”
月亮终于逃脱了云的束缚,泄露下一片皎洁的光,把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因为......你很漂亮。”这是余顾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江楚很漂亮,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不管是她的眼睛,还是她的指尖,甚至是她衣角上的那只大雁,都透露出一种罂粟花般的引力。
所以,当她靠近的时候,他才无法逃离。
她笑的时候很好看,她不笑的时候更好看。可是她自己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
寂静的青石板街道上回荡着余顾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别人根本听不到,可落在江楚的耳朵里却重若千钧。临街的店铺早就关了门,只有门口的那两盏灯笼还在夜风里无神地飘荡。江楚的目光一直落在余顾的背影上,直到那道背影融入黑夜,再也看不到了,她才无力地瘫在了地上。她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就被抽走了,和她的灵魂一起,离开了她。她整个身子忍不住的发抖,手脚都蜷缩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