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江楚离开了殷府,回到嬉云。其实嬉云早就修好了,但江楚借着还要重新装修的原因又在殷府赖了一段日子。直到九月初一,嬉云才重新开张。
那天,江楚起来得很早,准备迎接一天的生意。打开门,一个小男孩呆呆地站在门口。他的脸有些脏,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被划伤的手里拿着几枝紫色的花,像是慈幼局后山上的那种。
小男孩看见江楚,有些木楞地道:“姐姐,我想送妹妹一盒胭脂。”
江楚走到他身边,微微弯着腰,笑道:“你妹妹多大了?”
“七岁。”小男孩轻声答道,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好久都没有睡觉了。
“七岁啊。”江楚转身进到嬉云,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一盒胭脂出来,“这个颜色粉粉嫩嫩的,而且还不会伤害小姑娘的皮肤哦,送给你妹妹吧。”
小男孩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盒胭脂,过了好久,他才小声道:“我没有钱。”
江楚轻轻笑道:“因为你是我今天的第一个客人,这个是我送你的,不要钱。”
“真的吗?”小男孩不敢相信地看着江楚,眼睛里亮起了光。
“嗯。”江楚点头道:“我不骗小孩的。”
小男孩似乎还有些犹豫,看着那盒胭脂不敢接。
江楚把胭脂向他推了推,鼓励道:“拿着啊。”
小男孩看着江楚的眼睛,一把抓住胭脂,转身跑了。
“嗯?他跑什么?我有那么恐怖吗?”江楚看着小男孩飞速消失的背影,有些郁闷。
小男孩跑了一长段距离,才回头看了江楚一眼,大声吼道:“谢谢。”然后继续狂奔。
江楚无奈地笑了笑。
突然,一个柔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姐姐。”
江楚回头看着一脸憔悴的艾君,皱眉道:“你怎么了?”
艾君看着小男孩离去的方向,眼神空洞洞的。她说:“姐姐,死人也会用胭脂吗?”
“到底怎么了?”江楚走到艾君的身边,蹲了下来,握住了她的两只小手。她的手好冰,连一向习惯了寒冷的江楚都感到惊讶。
艾君抬头看着江楚,眼睛红红的,轻声道:“姐姐,小捡死了。”
她的卷发凌乱地披着,圆圆的眼睛里尽是悲伤,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可能是哭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
江楚听到这个消息好像并不意外。余大哥说得没错,小捡已经走入深渊,她自愿坠落,谁也拉不起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许多人在她死前就放弃了她。除了艾君。她就像一对翅膀,渴望载着小捡重新飞上天空。
可是,小捡把她折断,并顺手扔在了崖下。
对于小捡的死,艾君应该是最伤心的人。江楚心疼地抱住了她,轻声地安慰着,说着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江楚经历过无数的死亡,从来没有人安慰过她。皇兄和皇嫂死的时候,没有人安慰她。他们只希望她能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银兰。后来,她亲眼看着无数的战士们死在战场上,但她知道,有战争就必须有死亡。习惯了之后,面对再多的尸体,也能够漫不经心了。直到将军死的那一天,她真的好难过、好痛,可也没有人安慰她,再也没有人会安慰她了。。
可能是因为这样,她向来不喜欢安慰别人,但这五千年来,她一直在学习,从今天这效果来看,好像学习成果并不显著。
艾君趴在江楚的肩膀上,眼泪把她的肩膀都湿透了。在尝试安慰了几句没有效果之后,江楚果断的闭上了嘴。除了抱着她,什么也没做。
“姐姐,那个人是小捡的哥哥,他昨天把小捡带走了。”艾君抹了抹眼泪,轻声道。
江楚看着小男孩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你想去看看小捡吗?”
艾君点了点头。
艾君说,小捡是自杀的。艾君发现她的时候,她遍体鳞伤地倒在血泊中,停止了呼吸。她的手里,抓着一个锥子。
艾君把她身上的血洗干净,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去后山摘了很多她最喜欢的花放在她身边。
再后来,那个叫小端的男孩子就来了。他说她是小捡的哥哥,要带她回家。艾君开始不相信他,可他说了很多关于小捡的事,很多只有最亲密的人才知道的事。艾君虽然不舍,可最后还是让小端带走了小捡。
“你是怎么认识小捡的?”江楚牵着艾君,轻声问道。她不是经常在慈幼局,有时候有新的孩子进来了,都要隔了好几天才知道。但小捡这个孩子,连吴婶都不知道她的来历。除了艾君,没有人可以靠近她,她也不跟任何人说话。
艾君低头看着路,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小声。那天她本来兴致勃勃地在追一只小兔子,小兔子跑得很快,她一直追一直追,不知不觉竟然跑到了后山的另一面。慈幼局的孩子们很少到这边来玩,但他们经常坐在后山的山顶上,看着那个他们不曾接触过的世界。后山的另一面,是京华最繁华的地带,在这块地带的中心,是铺着红瓦金砖的皇宫。
艾君现在没有心情欣赏遥远的风景,她一颗心全都放在了小兔子的身上。突然,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小兔子一溜烟就跑了。艾君抬起头来,连根毛也看不见了。
艾君气愤地去看是什么东西羁绊住了她飞翔的脚步,却被一双脚吓了一跳。那双脚赤裸裸地露在草丛外面,很小很脏,脚脖子上面有一圈深入骨髓的勒痕。
艾君上下左右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慈幼局还在山的另一面。她盯着那双脚,双手撑在身后的地上,咽了咽口水。
突然,那双脚动了一下。
“还活着?”艾君有些害怕,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靠近了几步。她随手捡了根树枝,轻轻掀开那丛比人还高的野草,发现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女孩。
小女孩脸色苍白,衣服烂成了块状,露出满是伤痕皮开肉绽的身体。只有鞭子才能抽出这么长短不一又血肉翻飞的印记。她的手腕和脚腕被勒成了黑色。
“姐姐,她的下面在流血。”艾君轻声道。她发现小捡时,她的下面在流血。她才七岁啊。
艾君把小捡带回了慈幼局。前前后后用了一个月才让她的伤渐渐好起来。可是不管她怎么问,小捡都不肯说任何她的经历。
她蹲在角落里光照不到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来给她上药的艾君。在艾君坚持不懈地询问下,她说了两个字:“小捡。”
一路上,江楚和艾君没有再说话。
这个村子叫矮矮村,小捡的家孤零零的在山脚下,一个没有任何人会来的角落。那个草房子摇摇欲坠但顽强地站立在大地上,只消来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房子的屋顶铺着稻草,周围用木头勉强搭了个架子,那些木头久经风霜,都有些腐烂了。两扇木门,有一扇已经掉了一半。
江楚牵着艾君的手,站在门口。
小捡躺在一块门板上,门板下面放了两根凳子。小端把刚摘来的花放在了她的周围,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门口的阳光被江楚她们挡住了,室内唯一的光源消失,小端抬头看见她们,沉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江楚走上前道:“我刚才送了你一盒胭脂,你不记得我了?”
小端没有说话,他看了看那盒躺在小捡的脸侧的胭脂。
这屋子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地面阴暗潮湿,江楚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每一步落脚都小心翼翼的。
艾君早不管不顾地跑了进来,不管脚上溅了多少淤泥,也不管小端眼里浓重的敌意,她冲到小捡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葬?”江楚环顾了一圈,最后看向了小捡的尸体。
“和你有关系吗?”小端收回目光,皱眉看着江楚,眼里的敌意只多不少。
江楚挠了挠脑袋,她记得她好像没有得罪过这小孩吧,他哪来这么大的怨气。江楚看着小捡苍白的脸,叹了口气。“你的父母呢?”
小端黑着脸道:“死了。”
江楚无话可说了。她不顾小端的眼神有多么不耐烦,径直朝小捡走了过去,俯身在她的耳边,像哄孩子一样轻声道:“小捡,告诉我是谁伤害了你,我去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江楚慢慢闭上了眼睛,凝神感受着周围的响动,连一丝风的声音也不放过。可不管她多么努力,还是没有听到一丝小捡的声音。
“不会这么快就被鬼域收走了吧?可是她的怨念这么重,怎么可能轻易离开。”
小端站在一边,看着霸占了他妹妹的两个女人,气得脸都红了。
江楚回头看着小端,用自以为非常温柔的声音道:“我可以帮你妹妹报仇,你知道是谁伤害了她吗?”
小端不信任地看着江楚,皱眉道:“你有办法?”
江楚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小端虽然还是充满了敌意,但他听到江楚说可以帮他报仇时,眼里那股浓重的恨意和渴望没有逃过江楚的眼睛。
小端的眼睛在闪烁,似乎在纠结什么。
江楚一点也不急,耐心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小端的嘴皮子动了动,江楚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快说快说。”江楚在心里喊道。
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张的嘴紧紧地闭上了,警惕地看着江楚。
“我不知道。”小端冷漠道。
“那你为什么会在小捡死后立刻就来找她了,之前你去哪里了?”江楚觉得自己长得挺和蔼的啊,为什么不相信她,郁闷!
小端看向躺在床板上冷冰冰的小捡,眼神顿时柔和了许多,声音也暖了一些:“我之前把她弄丢了。我一直在找她,可没有找到。直到昨天,她的鬼魂来找我。说让我接她回家。”
“她没告诉你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江楚怀疑地看着小端。
小端避开江楚的目光,眼神落在小捡苍白的脸上,摇了摇头。
小端的家太潮湿了,角落里长满了嫩绿的苔藓,成群的蚂蚁从柱子里钻出钻进。唯一的一束光照在了小捡的身上,但那依然是整个房子里最冷的地方。
江楚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压抑,看来从小端的嘴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她看着小端紧绷的侧脸,轻声道:“尽快下葬吧,需要帮忙吗?”
“不用。”小端冷冷地道。
江楚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对艾君道:“艾君,我们走吧。”
艾君深深地看了小捡一眼,不舍地揉了揉她冷冰冰的手。
离开小捡的家,艾君回头看了好几次,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地掉,落在乡间的小路上,一砸一个坑。
看着江楚和艾君的身影消失在田埂上,小端才收回目光。昏暗的房间里,小端小心翼翼地把手覆上了小捡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唇齿相依的瞬间,死去的小捡突然睁开了眼睛,冷漠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小端倏地抬起脑袋,有些紧张地看着小捡。
小捡从床板上翻身而起,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圈,然后拿起了剪刀,把艾君给她穿上的干净整洁的衣服剪得破破烂烂。
小端捧起江楚送他的胭脂,献宝一样地递到小捡面前。
小捡冷漠地看着他,一挥手,将胭脂打落在地。剪刀的边缘不小心划过小端的手腕,留下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