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素云依然穿着那身素裙，仿佛池塘荷花般淡雅，“公子不妨下床活动活动筋骨，这样有助于气血流通伤势恢复。”她进来后如是说道。
沈应没有作声，也没有看她，女人莲步轻移，把一身黑色蝠纹绸衫放在床头，准备离开时，他道：“你不该救我。”
“公子为何忽然这么说？”
沈应沉默地低头看着手掌，足音悄然远去，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拳头却缓缓握紧，一张天真可爱的面孔凑到眼皮底下，疑惑地看着他道：“小姐有那么吓人吗，为什么你那么怕她？”
“我没有怕她。”
“小姐在时，你大气不敢出，胸口怦怦直跳，连我都听到啦！”
“我只有一条命！”
绿荷哈地一笑，“我也是呀。”
“你不会明白！”沈应扭头看向窗外轻声道。
早饭是一碗稀粥、一碟豆腐乳和两个梨蓉蒸饼，吃饱穿上叠放床头的衣服走出房间，金黄耀眼的晨光洒在脸上，再听着厨房里飘出来的轻快哼唱，令整个清寒的早晨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恍惚就像幻想中的场景，摇头驱逐杂念，直走八步穿过庭院，篱笆拐角看到外出返回的翟素云，她提着竹篮停下路边，远远注目沈应走近，情不自禁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声音温柔渺远，仿佛梦呓，“这是妾身给亡夫裁剪的衣服，公子穿着，很合身。”
沈应看了看竹篮里新采的梅花，语调四平八稳，“你很爱他？”
翟素云唇边绽露浅浅笑意，低眉顺眼地道：“他是我丈夫，我自然是爱他的。”拈起一朵鹅黄花朵放在鼻端吸嗅，呓声轻吟，“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以梅……下稀粥……”沈应提醒道，“梅花有毒，不能多吃。”
翟素云愣神片刻，噗嗤笑出声来，双颊晕红娇艳，双眸笑意盈盈，“没事！果实和枝叶确实有毒，花朵没有毒的，不但可以做梅花糕梅花酒，采来晾干冲水喝，还有活血散瘀、生津化痰的功效，每日一小杯，对公子伤势极有益处。”
“夫人厚恩，无以为报。”
“公子言重了。”目光一转，忽然发现他红肿变形的左手，吃惊道：“你的手……怎么回事？天！怎么肿得这样厉害？是不是绿荷那丫头干的？”
“绿荷姑娘天真烂漫，没有坏心思，是我自己摔的，我想去周围走走，不知道方不方便。”
翟素云欲言又止，退后半步让开道路，“地上霜重，公子当心滑倒，湖面冰层很薄，不要踩上去，以免落水着凉，不能走出小岛，不然被人看见，总归有些麻烦，请公子见谅。”
“在下记住了。”
目送翟素云进屋，沈应提步沿鹅卵石小径向东，石径两侧遍种梅树，空隙有五六棵松树，苍翠松叶裹着白霜，明明只是不到手臂粗的小树苗，瞧来却有些沧桑沉重，岛西面一棵挂满红彤彤果实的柿子树，两只喜鹊一大早就来偷食，看见人影扑噜飞到高处，歪着头警觉地打量。
整个小岛方圆不过两百步，西北一座廊桥与外界相连，沿着堤岸绕了一圈，坐在东面湖边一块满是窟窿的珊瑚石上晒太阳，湖面反射的阳光刺眼，但沈应恍若不觉，心神依旧在怎么解决掉老太婆这个祸根上，尽管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可脑中翻来翻去，始终找不出对付她的办法，想到岛上与世无争的翟素云将会面临的危险，一股寒意直袭脑仁，腾一下站起，“最多不过百十天好活”这件绝望之事恰逢其时迸现脑海，迅速抽走他休养几天积攒起来的力气，岸边芦苇干枯的叶子垂下冻入冰块，冷冽寒风一吹传出咔咔声响，他看得出神，轻轻坐回原地。
早晨太阳越晒越冷，屁股也冻得冰凉，干脆回去，刚转过墙角，猛听一个男子愤怒大叫，“……那又怎样？”沈应一惊，晃身缩回角落，小心翼翼向外探看，房屋周围没人，轻手轻脚转到屋后，原本模糊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啪！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翟素云尖叫出声，“住手！你做什么？那是你的兄长啊！”
“他已经死了！”屋里传出大吼，过了一会儿，那人降低声调冷哼，“你最好识趣点，不然……”
“你疯了！兄长大仇未报尸骨未寒，你竟生出这般龌龊心思，你还是人吗？”
“我不是人？”屋里那男人气得笑了，“你到沈佳音屋里问问再说这话，禽兽不如的烂东西，亏你还拿他当宝贝，要知道他背地里干得那些勾当，我怕嫂嫂你会吐出来！”叫翟素云嫂嫂、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除沈源鸣四子沈峻外，没有别人了，“算了，不提这短命鬼，嫂嫂这双手不光好看，还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普普通通的梅花竟也能摆弄出这般别样滋味。”
“山庄事务繁忙，我就不留叔叔了。”
“嫂嫂何必拒人千里？这么多年，我的心意你应该清楚，就算石头也该捂热了，只要你点头，我立刻让父亲为我们操办婚事。”
沈应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混账到这种地步，还有脸得意洋洋地说出“如今父亲膝下只剩我这一根独苗，只要我去求他，他没有理由不答应”这种话来，心下怒极，正考虑怎么收拾这货，肩膀冷不丁忽然一重，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也不想地闪身急退拉开距离，脑袋碰到窗户发出巨大声响，屋里安静数息，沈峻心虚地质问，“什，什么声音？”一阵慌乱急促的足音传来，估计想出门看个究竟。
“是绿荷。”翟素云试图镇定，但声音怎么听来都有些羞怒和慌乱，“我先前把她打发出去了，她怎么不躲起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也不懂么！”沈应看着同样受到惊吓逃走的花猫松了口气，悄悄返回墙角继续偷听。
“是她呀。”沈峻也松了口气，转身回屋坐下，刚才显露出来的惊慌立刻变成恼怒，“这蠢货笨手笨脚，整天呆头呆脑的，能做什么？赶出去！我白玉山庄不养闲人，明日我挑两个机灵的丫头给你送过来。”
“这是我宅子里的事情，不劳叔叔操心。”
看着她薄怒晕红的俏脸，沈峻刚压下去的邪火又窜了上来，矜持地笑两声，“嫂嫂这身衣服都有些旧了呢，该添置几身才是，我前几日立了大功，父亲赏了几匹上好锦缎，花饰新鲜，样色也好看，我早想着送给嫂嫂，只是这些天俗事缠身，没能抽出空，今日来时一心想着嫂嫂，竟把这事忘了，晚些我给嫂嫂送来。”
“我与你兄长虽没有夫妻之实，但有夫妻之名，服丧期间，不宴饮不艳服，我一介女流才情疏浅，德行却不敢亏欠，那些锦缎叔叔还是自己留着吧。”
“真的？”沈峻双眼直冒精光，难以置信地搓着手，一对眸子淫亵地上下扫视，咽了口唾沫，激动得声音都抖了，“嫂嫂莫非，莫非还是处女？”
“出去！”
“大好年华亡之可惜，似嫂嫂这等美人，就应该锦衣玉食荣宠加身才对，何必作贱自己蹲在这茅草屋里受罪？嫂嫂还没尝过男欢女爱，不知道其中滋味，只要试过一回，保管你美得要死要活。”
翟素云语声尖利地大叫，“无耻之徒，你给我出去！”
“不要生气嘛，嫂嫂怕人说闲话？”沈峻嬉皮笑脸道，“不用担心！这白玉山庄，这江下城，这方圆几百里内，谁敢说嫂嫂的一句不是，我沈峻一句话，管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叔叔是早晚要继承家业的人，应当明礼修身，今日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但要是传到爹爹耳中，只怕他老人家高兴不起来。”
“嘿？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翟素云道：“叔叔言重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而已，妾身还有两篇《地藏经》没有抄完，你三哥含冤暴死，至今没能找出凶手，想必在阴间也怨念难消，叔叔若是有心，不妨坐下来替你兄长抄几遍……”
“我抄你娘个大西瓜！”屋里传来杯盏打碎的声音，被激怒的沈峻一掀桌子，火冒三丈地咆哮，“他含什么冤？有什么怨？”即使隔着厚厚墙壁也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和咯咯吱吱咬牙声，“要不是这狗东西，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父亲都已经决定把你许配给我，是这个懦夫，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他拿着匕首对准心窝以死要挟，父亲没办法这才把你嫁给他的，现在好了，他死了，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了，你为什么还对他念念不忘？你说！他有什么好？”
翟素云平静地道：“抢也好夺也好，在我心里，你们都一样，既然已经跟他拜过堂，我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嫂嫂，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无法改变的事实？”沈峻抬起通红双眼，露齿发出一串瘆人的狞笑，“谁说不能改变？我现在，现在就要了你。”
